青瞳之大爭天下(新)08(2 / 3)

“王爺!王爺!”拙吉嚇出一身冷汗,迅速擋在他身前。

蕭圖南麵容冰冷,翻身上了戰馬,從懷中摸出麵具戴在臉上。

“王爺……”拙吉小聲勸道,“麵具給屬下戴吧。”

“不必了!現在躲藏已經無用。吹號角,蒼狼的子孫,跟我衝出去!”他用力一揮手,肩膀傷口猙獰,甩出一串血珠兒。

幾千個金鷹衛一起大喝了起來,山下無數鐵林軍隨之驚天動地地歡呼起來,“振業王!振業王!”

緊接著衝鋒令之後,方才還四麵散開、仿佛沒有絲毫秩序的西瞻騎兵迅速彙集,變成無數個小隊,每一處都是前兩隊左右兩翼掩殺,第三隊正麵衝鋒,向苑軍殺去。如果說剛剛金鷹衛開路是利刃,將苑軍劃開一道細縫,那麼現在的西瞻士兵就是鋼針,密密麻麻不知從多少個方向向外射出。

戰鼓聲、號角聲、兵刃相交聲響成一片,分不出哪是苑軍的,哪是西瞻的。至此,戰場陷入徹底的混亂,敵我雙方主將的命令都無法下達到小隊,如同一個失去大腦控製的人,四肢胡亂揮動,隻能打到哪裏算哪裏,徒勞地想攔截從無數個方向衝出來的敵人。

西瞻士兵很快就突破了苑軍設下的重重攔截,向麟州方向衝去。無數黑色、青色的身影纏鬥在一起,在麟州山坡、河穀鋪開了一張大網。每一個身體完好的西瞻士兵都將衝出去當成首要目的,但是他們一旦受傷,就會立即跳下戰馬,把自己沒有受傷或者體力較好的戰馬,讓給身後衝過來的同伴。他們自己則停下來,盡可能將敵人阻擋在身前。而一個個衝出來的西瞻士兵,會毫不猶豫地跳上更好的戰馬絕塵而去,對替他們擋下死亡的同伴看都不看一眼。

護衛著蕭圖南的一隊已經走遠了,他們擁有整個隊伍最好的馬、最好的戰鬥力。他們飛快地穿越整個戰場,沒有人能攔住他們。他們並沒有管身後還陷入混戰的戰友,對於金鷹衛來說,攻擊是第一要義,攻擊是第一手段,不停地攻擊、以攻代守是他們奉行的宗旨,這種騎兵從來不做斷後的用途。

戰場如同被貓抓過的線團,到處混亂得一塌糊塗。西瞻軍各自成列,從不同方向突圍。霍慶陽指揮著身邊勉強還能控製的七八千人,在戰場上緊緊追著一隊千餘人的敵軍不放。戰場形勢改變,他的目標再次改變。西瞻鐵林軍深入大苑國內作戰,那是死一個少一個,趁著現在敵人密集的時候,盡可能消滅多一些敵人,那麼日後深入內地的戰爭中,就會減少一些對手。單單從戰鬥力而論,七八千人對千餘人才有把握,所以霍慶陽沒有好高騖遠地選擇更大的隊伍追擊,而是選擇了他有把握吃下的最多人的隊伍。

這一隊西瞻軍似乎感覺到了身後敵人的威脅,他們不停地改變路線,試圖甩掉身後的苑軍。但是混亂的戰場讓他們不能發揮速度優勢,而他們身後的苑軍又和其他人不同,目標極其明確,就是認準了他們不放,就是要殺了他們才罷。

跑了一陣,西瞻軍突然分出一隊八九十人的隊伍,向左前方狂奔,同時,剩下的大隊人一聲呼嘯,向右前方奔去。等苑軍追到他們分兵的位置,西瞻人一個大隊一個小隊、一左一右都已經跑出去老遠。霍慶陽愣了一下,吩咐不用理會這幾十個人,繼續追擊右邊大隊敵人。

又跑了一會兒,再次從前方西瞻軍中分出一隊幾十人的小隊,大小部隊再次分別向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跑去。苑軍一個偏將喜道:“西瞻人有逃兵了。”

霍慶陽眉頭微皺,這隊人雖然少,但是彼此貼得很緊,進了樹林還保持隊形,不像是沒有組織的逃兵。他微微停了一下,命令繼續追著大部隊,不理這些人。

追了一個時辰,西瞻像這樣分兵分了七次,每次多則八九十人,少則五六十人,像從大麻繩上拆下來的小股細繩,苑軍始終不理會這些,隻盯著大部隊不放。直到他們麵前的目標越來越少,最後從千餘人剩到三四百人,霍慶陽才猛然驚覺西瞻人的目的。

如果你看過被狼群追逐的野馬,就能明白這個分兵的道理。西瞻人的目的就是衝出重圍,但是聚集在一起衝顯然不成。苑軍八倍於他們的兵力,緊追不放,還聚集在一起的結果就是全部送命,隻有分兵才能盡可能保存實力。在一般人的理解中,麵對兵力處於絕對優勢的敵人,分兵豈不是送死?但事實上,真正追擊過程中,麵對大部隊分出來的少得可憐的幾十個人,追兵基本都不會理會小股,而是直接追擊大部隊,那麼這一小股人便安全了。

這種分兵的訣竅就是每次絕對不能分多,分多了敵人就會分兵追趕,不會容這些人跑了。隻有讓敵人看不上眼的一小部分分出,才會被急於追擊的敵人忽略不計,這樣幾次分下來,至少能逃掉一大半人。霍慶陽發現自己的錯誤後,他追了一個晚上的敵人已經剩下不足四百。

就算西瞻的戰馬都是好馬,從山上衝下來,一個晚上不停地奔跑廝殺,此刻也個個疲憊不堪,在小金川和大金川交接的水域,八千苑軍終於追上了不足四百的敵人。西瞻士兵停止了奔跑,他們知道分兵到此結束,他們背對著漂著冰淩的河水散成一個圓弧。長聲呼喝中,苑軍的矛頭和西瞻的腰刀一起閃爍,雙方都憋著刻骨的仇恨和怨氣。

戰局至此已經不需要霍慶陽指揮,用二十倍的兵力將一小撮敵人困在小金川邊緣,誰都知道該做什麼。能在混亂的戰場上追了一夜沒有隊形渙散,無論從體力還是紀律性上,都說明這八千個苑軍是最精銳的,眼下這支精兵就帶著刻骨的仇恨對敵人發起最後的攻擊。

西瞻鐵林軍在大苑的土地上,展現了他們稱雄四國的戰鬥力。四百個士兵對八千個精兵,戰鬥竟然還能持續一個多時辰。很長一段時間內,小金川變成紅色的河水裏,苑軍流出的血還是遠遠多於敵人。直到天色大亮,陽光照耀在紅色的河水中,最後十幾個全身是血的鐵林軍仍然在歌聲中奮力拚殺。

“我們身體裏流淌著蒼狼的血脈——

我的榮耀要用血來見證!

長生天的寵兒,

別畏懼死亡,

祈求與哭泣屬於弱者!

靈魂會在烈火中升騰,

鮮血澆灌過的地方很快就會長滿青草,

那是長生天賜給英雄的牧場!

蒼狼的子孫——

別畏懼死亡!

無人能阻擋我的腳步,

長生天讓我看到的一切,

都是長生天準備賜予我的!”

河邊還剩下十幾個西瞻士兵,最初那個想出用人體糖葫蘆串下山的小隊長也在其中。他殺得興起,一把扯下破破爛爛的衣服,在冰天雪地裏上身赤裸,露出肚子上駭人的刀疤。至少有七八杆長槍同時伸向他的肚子,他一聲大吼,掄刀砍向槍杆,七八根槍杆竟被他一刀全部砍斷。然而更多杆長槍伸了過來,一起插在他的肚子上。他仰麵跌進水中,肚子上密密麻麻的槍杆向上挺立,如同插著糖葫蘆的草標。

最後一個西瞻士兵是個百夫長,身手很敏捷。他在這必死的境況下仍沉著應戰,苑軍越急他越穩,至少有十幾個苑軍在他神出鬼沒的招數下一招斃命。這個百夫長用眼角餘光看到一個將領打扮的苑軍縱馬逼近,趁他蕩開幾個士兵的空當,一杆長槍毒蛇般探向他的胸口。他不知道這個人是王庶、是大苑的親王,但他知道這人和其他敵人不同,是個用槍的高手,如果依照自己揮刀的速度,槍尖會在他砍斷槍杆之前送進他的喉嚨。

於是這個百夫長揮刀格擋用了斜向上的力道,卻並不去砍槍杆,而是刀頭一斜,順著槍杆滑向對手,如同燕子抄水,這是和敵人同歸於盡的招數。他變化,王庶的槍杆也突然起了變化,手腕一翻,槍背隆起、再抽下,如同一個浪頭要把燕子打進水裏。百夫長立即抽刀,然而槍杆追擊甚急,閃電般壓住刀頭,這個浪頭還是打在他的脖子上,連著他自己的腰刀一起,血線發出哧哧的聲音。江邊最後一個西瞻士兵,就被自己的刀抹了脖子。

王庶騎在馬上,任由敵人激射而出的熱血噴在自己臉上。他緊緊握住槍杆一動也不動,不知為什麼,他的耳朵裏似乎還能聽見敵人的歌聲——我們是蒼狼的子孫,蒼狼的子孫……好像這歌聲已經被大青山、小金川牢牢記住了,風每吹過一次,就會低低吟唱一次。

斯役,苑軍亡萬餘人、重傷萬餘人、輕傷四千餘。陣亡和重傷的人數多於輕傷,可見戰鬥之慘烈。而西瞻軍事後統計,陣亡六千餘,無重傷員。

在付出了六千條生命以後,西瞻最精銳的鐵林軍終於衝出了大青山屏障,來到大苑廣闊平原的第一個落腳點——麟州。他們帶著驍羈關衝下來的銳氣,帶著沒有拖累的戰鬥力,帶著沒有補給、沒有援軍、沒有退路的處境,向前方毫不停留地衝過去。

九向前

激烈的戰鬥是在一夜之間突然爆發的,雖然事出突然,但麟州處在離驍羈關最近的雁門郡一直緊密戒備,所以當西瞻軍整隊衝來的時候,他們還抵擋了一陣。

雁門郡城池矮小,郡守集中全城的弓箭,對著迎麵而來似乎望不到邊的西瞻軍一輪猛射。如蝗一般的箭雨帶著點悲壯遮住了天空,所有的箭支毫無保留地射出去,並沒有打算長久守城。西瞻軍衝鋒那種速度見所未見,讓這個小小的郡守從戰鬥開始就看到了結局。

雁門郡的守軍將巨大盾牌用長矛支起,豎在城門之前阻擋敵軍。西瞻的士兵縱馬上前,絲毫不做停留,他們收起腰刀,用長矛紮在盾牌上,借著馬力向前猛衝,隆隆的巨響聲中,巨盾被衝得連連搖擺,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咯聲。

一麵巨盾後麵支撐的長矛經不住這巨大的衝擊力道,突然崩成兩段。一麵巨盾轟然倒下,有如洪水衝垮長堤,西瞻人潮水般湧入,揮舞著馬刀狂劈亂砍。雁門郡守軍眨眼間就被衝得七零八落,城門在潮水般的人群中轟然倒塌。

而有“魚雁雙門”之稱的麟州另一道門——魚門郡,也在雁門郡遇襲的同時遭遇了敵人。他們麵對的敵人隻有幾千,不像雁門郡那般無法抵擋,但不幸的是,他們的城池比雁門郡破得更加快。

當時場麵混亂到無以複加,魚門郡郡守剛剛看到雁門郡遠遠的一場大亂,隨即就是一股人數千餘的敵人向他們衝過來。郡守正覺抵擋困難,又見一隊援軍從敵軍背後衝入戰場,將他們殺退。魚門郡郡守已經緊張得神經緊繃,見到援軍欣喜若狂,沒有確認對方身份,就命人打開了城門。打開城門後一切就結束了,被“援軍”殺死的敵人全從地上爬了起來,跟著“援軍”衝進城中。這是金鷹衛的精兵,隻要讓幾個人守住城門,魚門郡數目可憐的守軍就再也沒有回天之力,一炷香的時間不到,這座小小的縣城就落入西瞻人手中。

魚雁雙門打開之後,大苑向侵略者敞開了胸懷。西瞻士兵的視野徹底開闊,他們麵前再不是隻有一條通道,而是四通八達,任由騎兵馳騁。

“我們是蒼狼的子孫,

長生天賜予我們強壯的筋骨。

彎刀是我們的牙齒,

戰馬是我們的翅膀,

陽光下所有土地都是我們的牧場!”

西瞻士兵一次次對無辜的百姓揮動軍刀,鮮血在他們身後鋪開道路,他們每一步都踏在血肉之上,每一步都帶走無數生命。

“蒼狼的子孫,

快伸出你們的手!

將男人的頭砍下來,

將女人拖進你的帳篷,

別理睬他們的哭泣與哀告,

這都是長生天賜予我的。

我是天生的狩獵者,

我是天生的狩獵者!”

西瞻士兵最讓人憎恨的便是燒殺搶掠,然而幾百年來熟悉的戰術讓他們不得不搶掠。西瞻沒有足夠的糧食、沒有足夠的資源,如果要像大苑那樣準備充分才打仗,那麼他們舉國之力也打不了幾場。尤其這次蕭圖南帶出來的四萬鐵林軍全部都是戰士,根本沒有大苑那種精兵、防務、補給、工程等區分,所以也根本不可能有人給他們運送糧食,不可能有人給他們穩定後方,不可能有人給他們鋪路搭橋。可以說,不搶掠,他們隻有死路一條。

越來越多的土地流淌著鮮血,越來越多的山川如同大青山一樣記錄下西瞻人的歌聲,每當有風吹過,都似有歌聲傳來:

“我們身體裏流淌著蒼狼的血脈,

長生天的寵兒,

伸手去拿!

將男人的頭砍下來,

將女人拖進帳篷,

用他們的血來見證我的榮耀,

這都是長生天賜予的恩典。

我是天生的強者,

我是天生的強者!”

麵對你死還是我死的關鍵時刻,這些蒼狼的子孫不可能做出第二種選擇。麟州八郡四十一城,被西瞻瞬間攻破的就有十一座。那十一座城從此再不能稱之為城,即便西瞻人退走後,那裏在二十年之內都恢複不了生機。無一戶不死人,無一家再完整。

風雨飄搖,大苑現在的形勢可以用這個詞來形容。

麟州遭遇半毀滅式殺戮的消息傳到京都後,從朝野到民間,人人為之震驚。戰報最多的時候一天有十幾封,各種小道消息也隨著這些極力奔馳的加急快馬飛快地傳播。走進大街小巷,人們口中議論的話題都是西瞻軍今日又攻破了哪一座縣城,明日又放火燒了多少民居,後日又殺了多少人。

普通的百姓不知道,西瞻軍隊真正可怕的並不是那些透著血腥的數字,而是疾風閃電般的速度。如果仔細研究戰報,就能發現這種速度的可怕。近四萬西瞻大軍在大苑的領土馳騁,是不可能隱藏消息的。但是翻遍所有的戰報,卻沒有看見一座城池在他們到來之前做好迎戰的準備。這是因為西瞻的騎兵速度比探哨更快,一些郡縣的城守甚至都沒來得及發出求援的信號,就被攻破了城池。遠一些的郡縣雖然從遠方的烽火中知道來了敵人,但隻憑本城千兒八百的駐軍抵抗根本無濟於事。有一個大郡準備充分,將周圍三個郡縣的兵力集中在一起等待敵軍來襲,但是西瞻軍已經拿到足夠的物資,從曠野中繞過去了,沒有為他們停留一步。

來如閃電、去如疾風、行如浮雲、擊若雷霆,這種遊牧民族最習慣的攻擊方式,讓習慣了戰爭套路的大苑徹底陷入無比被動的局麵。昔日金鷹衛轉戰北褐萬裏,也不過一年多的時間,如今在大苑西南和草原一樣平坦卻遠比草原豐饒的平原上,誰也不知道大苑能堅持多久。

十前路

京都南書房內,青瞳凝視著大苑西南地形圖,容色憔悴。安州、益州、扈州,這三州都和麟州相連,西瞻軍出了麟州之後會往哪裏走,可真的隻有他們自己才知道了。

安州的嘉陵郡、樊城、采石郡,扈州的巴城郡、會稽、萬春、長陵,都是人口眾多的大郡,隨便哪一個被西瞻人攻破,都會造成全國大規模的恐慌。益州更不得了,整個大苑一半的糧食產自此州,大苑十個最繁華的商業城中,三個都是益州的,若益州被占領,朝堂和民間不知有多少人對她的信心會就此崩塌。

青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想象著自己如果是蕭圖南,會往什麼地方走?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和蕭圖南是心意相通的,因為他們絕對是同一類人,他們要的是同樣的東西,他們很有可能做出同樣的行動,所以青瞳問自己,如果是我,我會往哪裏走?

她冥想著,我剛剛從麟州殺出,軍隊士氣如虹,但是武器損耗不小,需要補充。我直接去占領一個有武器儲備的郡縣自然是最方便的,但是有武器儲備的郡縣都是軍事重地,全都有駐軍,不但會增加難度,還容易被人測出行動方向。不如選擇一個大郡占領,堵住城門,命全城鐵匠加緊鑄造,最多兩天也就補充上了,並不比攻打一個軍事重地更浪費時間。

那一瞬間,青瞳仿佛真的有了錯覺,自己就是那個轉戰北褐萬裏的西瞻振業王,騎著戰馬,戴著金鷹麵具,領著一群虎狼一般的騎兵,大苑的土地變成了自己要征服的目標。她竟然為這種假想而激動。

青瞳很詫異自己的這種激動,趕緊睜開眼睛重新盯住地圖,回到自己的立場上來。安州八郡中有兵器庫的是采石郡,超過五萬人居住的是嘉陵郡和樊城。自從嘉郡王在他的封地嘉陵郡稱帝以後,城池重新修建得十分牢固,那麼說來……應該是樊城?青瞳霍然跳起,手一指陳文遠,“擬旨——命霍慶陽與樊城城守……”

說到這裏她突然停住了,陳文遠寫下了“與樊城城守”五個字以後,毛筆上的墨汁還是滿滿的,他也隻能端著筆等著。又怕墨汁滴在紙麵上,一支筆被他拿得小心翼翼,好像拿著一杆長槍般費力。他這裏等著下文,誰知青瞳的目光突然有些迷茫,竟然就這麼停住,沒有下文了。陳文遠實在等不了了,小心地問:“陛下!有何旨意給霍元帥?”

“先收起筆,讓朕再想想。”青瞳用手指輕輕叩著桌麵,許久才道,“陳文遠……有什麼能靜心的文章,你給我讀一遍。”

陳文遠頗摸不著頭腦,但還是應聲“是”,略想想就道:“《寶篋印陀羅尼經》可讓世人心與佛通。佛言,若人讀誦此一卷經,即為讀誦過去、現在、未來諸佛所說經典,最是……”

青瞳一擺手,“就是這個,讀吧。”

陳文遠隻好在腦中搜索出《寶篋印陀羅尼經》,輕聲背誦,“由如是故,九十九百千萬俱胝一切如來、應供、正等覺側塞無隙,猶如胡麻,重疊赴來,晝夜現身,加持其人。如是一切諸佛如來無數恒沙,前聚未去,後群重來,須臾推遷,回轉更赴。譬如細沙在水旋急,不得停滯,回去複來。”陳文遠的聲音清越中帶著一點甘甜,此刻放低放慢,本就有空山幽穀的感覺,用這種聲音誦佛經,非常容易讓人聽得沉迷進去。

“好了!”等他讀完,青瞳點點頭,又道,“你盯著點,以後我要是再要給霍元帥下旨,你就直接背一遍《寶篋印陀羅尼經》再說。”

陳文遠有些遲疑,“陛下……這是為何?”

“提醒我自己別做蠢事。”青瞳咬著嘴唇,深深吸著氣,“我真想告訴霍慶陽,試試在樊城設伏。繞道樊城絕對來得及,安州尚有八萬駐軍,隻要烽火傳信……前後截擊……”她雙手緊握,將嘴唇越咬越緊。

“那陛下為什麼不擬旨?”陳文遠遲疑片刻,終於忍不住道,“霍元帥如果能打一場小勝,陛下也不至於……”

他住口不語,這些話不應該由他來說,但是他作為弘文殿侍講,連日來整理的奏章中,十個裏有九個是彈劾霍慶陽的。當初霍慶陽在驍羈關攔截失敗,將敵人放進內地,就有許多官員參奏要嚴懲他作戰不力之罪。如今西瞻人如狼似虎地逼近,京都群臣越來越恐慌,參奏霍慶陽的奏章也就越來越多。甚至有言辭激烈的,說他這樣跟著一戰不打,有通敵的嫌疑,上奏希望另派主帥,將他押回京都審問。

皇帝對此的態度是十分堅決的,有上奏彈劾霍元帥的一律駁斥,讓他們回家閉門思過。恐慌和矛盾得不到轉嫁,群臣的情緒日漸激烈,在陳文遠整理的奏章中,甚至已經有人用“剛愎自用,任人唯親”來暗指皇帝了。

陳文遠覺得,京中的形勢對霍慶陽始終一字不提,可以理解為皇上對霍元帥的信任和看重,但是有了戰場上的主意,這是有利的事情,為什麼也不說呢?

青瞳看著他的臉色,皺眉道:“你也覺得霍元帥作戰不力?”

陳文遠嚇了一跳,連忙搖頭,道:“臣豈敢胡言亂語?不過霍元帥始終和西瞻軍隊沒有接觸,恐怕是對西瞻人的行蹤難以掌握。陛下信任霍元帥,哪怕不命令,給霍元帥一個意見也好啊。”

“我就是怕霍慶陽太重視我的意見了。”青瞳歎了一口氣,“陳文遠,你聰明能幹、博聞強識,為人又小心謹慎,將來會有重用你之處。所以你要記得,並不是隻有真正刀對刀、槍對槍打起來才叫戰爭。戰爭通常從整軍行軍就已經開始,幾萬、十幾萬人的軍隊出動,會是多長的隊列,你沒有親眼看見過恐怕很難想象。我隻告訴你,一直在主將視線範圍內的最多五六千人,其餘的都隻能靠各級軍官整肅,這中間士氣的保持、首尾的呼應、士兵的休養,甚至吃飯、宿營、巡邏的順序,一切皆是學問,尤其是疾行的時候,一個小問題都可能引發大嘩變。定遠軍的周元帥曾經和我說過,如果要一個不會養兵的將領領軍,不必打仗,單單行軍就可以讓幾十萬人的軍隊,還沒有走到戰鬥地點就自行崩潰。”

青瞳搖搖頭道:“你和上奏章的人一樣,光看到霍元帥帶兵追擊西瞻沒有絲毫成效,可是沒有看到,霍元帥已經帶著軍隊以每天百裏的速度,追著西瞻軍走出麟州八郡四十一城,軍隊的人數不但沒有因為日夜兼程的行軍而減少,也沒有因為急於追趕而被西瞻人伏擊,我們沒有成功也沒有損失,這已經是霍慶陽稱職最好的證明。”

陳文遠認真地想著,道:“臣明白了。”

青瞳見他似乎還有話要說,眉毛一揚,問道:“你想說什麼?”

“陛下,臣覺得霍元帥養兵確實得法,可是征戰……”遲疑片刻,他還是說道,“陛下昔日帶軍平定楊寧之亂,也是轉戰千裏,並沒有耽誤卻前後打了那麼多場勝仗,誰不說陛下用兵如神?臣愚鈍,並不懂得軍事,不過陛下既然想到樊城,為什麼不提醒一下霍元帥?”

“用兵如神?”青瞳苦笑,“簡直是開玩笑。我要真是用兵如神,就不會讓他從青州殺個措手不及了。”她搖著頭道,“取道樊城也隻是我的推斷,不一定正確。何況我能想到樊城,霍元帥未必就想不到。戰場上隨時會有蛛絲馬跡出現,還不如讓他自己判斷,才不會束手束腳。”

她把陳文遠叫過來,一點點給他講自己在戰場上的心得,與其說是要耐心給他講解,不如說她是想找個人說話,這也是分散壓力的一種方法。

青瞳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控製自己不去摻和,對於一場這麼重要的戰役,任何一個自以為懂得軍事的皇帝,要控製自己都真的很難。

昔日在定遠軍中景帝派來監軍韓維時,周遠征曾經到她身邊發了一頓脾氣。大概意思就是將軍在前線征戰,皇帝在後方自作聰明地指手畫腳、遙控指揮,那是戰爭的第一大忌。戰場形勢瞬息萬變,機會往往都要臨時抓住,又怎麼是遠在都城的皇帝能掌控的?曆史上不知道有多少大戰,就是壞在這種自作聰明上。青瞳當時對此也深以為然,覺得父皇此舉不妥,此刻輪到自己頭上,她才明白將能決定命運的大事交到別人手中,滋味的確不好受,盡管那個人是她絕對可以信任的霍慶陽。如果可以,她很願意立即飛馬到麟州將霍慶陽換下來。如果現在帶兵的人是她,那麼一定會在樊城設下伏兵,卻不知道霍慶陽會怎麼處理,更不知道蕭圖南會怎麼選擇了。

“王爺,前麵就是安州了,我們往哪兒走?”拙吉將皮袋雙手捧上來,遞給蕭圖南。

蕭圖南喝了一口袋中烈酒,道:“往西,去樊城。苑軍還遠,我們最多有五天的時間可以休整,讓弟兄們加把勁,明晚天黑的時候到達,正好攻城。”

西瞻軍有飛鷹探路,消息的傳遞要比苑軍快捷得多。霍慶陽二十萬大軍都集中在安州,由於陳王叛亂,許多道路閉塞,軍隊來往不便,所以當初西瞻軍突然衝下驍羈關,大苑的援軍隻有不足四萬人到達。

可是隨著西瞻鐵林軍在麟州的一場場戰鬥,陳王的勢力也受到打擊,有一些通道彎彎曲曲地連在一起了。霍慶陽前後調度,現在追在西瞻軍身後的苑軍,已經從驍羈關山下的兩萬多人變成了將近十萬人。

人數多寡並不要緊,追不上一切都是空談,但是不知霍慶陽用了什麼辦法,和還滯留在安州的軍隊聯係上,西瞻軍數次差點被突然在前方出現的苑軍堵截住,全靠飛鷹傳信、探哨快馬才躲開。如果在安州一不小心,前麵被攔住,後麵又被追上,西瞻軍還是很危險的,所以他們現在還不能放鬆。不過霍慶陽能給他們威脅的時間也不長了,等出了安州就沒有可以攔在前麵的軍隊,那麼大苑軍別說有二十萬,就算二百萬也不濟事,步兵還能追得上騎兵嗎?

拙吉應了一聲“是”,對傳令兵道:“傳王爺令,取道樊城。”

十一嘉陵

太陽漸漸西斜,暮色籠罩下的平整廣袤的土地帶著點蒼茫意味,鐵林軍黑色的鐵甲上落滿塵土。攻打一個郡最多出動五千騎兵就夠了,其餘人便原地停下來休整馬力。他們沒有吃幹糧,晚上攻破樊城以後,自然可以在城中好生吃飯。

像他們這樣沒有城池作為依托的進攻,輪流休息更加重要。隻不過,遊牧民族長久以來的遷徙習慣,使軍隊休整變得極其自然,打仗、休養、趕路、再打仗、再休養……這是每一個西瞻士兵都自然而然會做的事情,他們把每一刻都利用得精確合理,並不需要像大苑那樣形成什麼專門的學問,更不需要領兵的人特別吩咐命令。另一隊五千人的鐵林軍,卻已經吃飽喝足、甲胄完備,他們換上體力最足的戰馬,就等一聲令下便要向樊城進發。

這時候一個探哨從小路快馬趕來,到拙吉身邊說了些什麼。拙吉聽了麵色有異,將他領到蕭圖南麵前,道:“王爺,這個斥候說,他們一個小隊在路上遇到嘉陵郡的使臣,想要麵見王爺,隊長命他回來請示,要不要見?”

蕭圖南皺起眉,道:“拙吉,你去看看,帶上一個中隊,要是覺得不對就立即回來。”

“是!”拙吉帶著一千人騎馬而去,片刻就折了回來,來到蕭圖南麵前,嘴角帶著一絲不屑道,“王爺,屬下打聽清楚了。嘉陵郡本是大苑一個郡王的屬地,這個郡王幾個月前稱帝造反了,不過他勢力太小,被一個叫陳王的也是姓苑的親王壓製,一直沒能擴張。現在那個嘉郡王得知我們路過,願意開城,傾力給我軍補給,希望王爺能支持他在西南稱帝。”

“可靠嗎?”

“屬下已經派人去嘉陵郡查探動靜了,一會兒就能有消息傳回。那個嘉陵郡的使臣帶來了,王爺要不要見?”

蕭圖南點點頭。不一會兒,一個穿著整齊的人被推著上前,還沒到蕭圖南麵前就遠遠跪在地上,笑容滿麵地道:“大苑成皇帝使臣見過大將軍。”

蕭圖南轉向拙吉,“不是嘉郡王嗎?怎麼又來了個成皇帝?”

使臣道:“回大將軍,我主以前的封號是嘉郡王,可是朝中妖女篡位,我主為明大統,於三個月前張開旗幟、通告天下,是為……”

“哦,嘉郡王就是西北三王中實力最小,卻第一個稱帝的成皇帝,我聽說過。”

使臣有些尷尬,咳了一下才道:“成皇帝雖然實力暫時不大,卻是苑室正統……”

蕭圖南手一揮,“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因為嘉郡王實力小,他投靠我才說得過去,你要說你是陳王派來的,我立即就殺了你。”

使臣幹笑,“是……是……”心道這蠻子也不是隻懂得打仗啊。

蕭圖南將手中馬鞭折在一起,淡淡道:“你家主上是怎麼知道我們會在這個時候通過?我自認我軍行蹤沒有人透露,卻沒想到嘉郡王不但有本事猜出我們走哪一條路,還能猜出我們什麼時候走。說真的,你能提前等著我,我可有些吃驚了。”

使臣笑著道:“那可就是說嘉郡王和大將軍有緣分了,我們有一句老話,心有……”

“你最好說實話。”蕭圖南漫不經心地打斷他,“我問你一次你不回答,我就讓人砍掉你的手指頭。我問你兩次你不回答,我就命人砍掉你的手。等到斬了你雙手雙腳後,你若是還不回答……”他輕輕一笑,“我敬你是條漢子,就放了你。好不好?”

親兵們一起笑起來,“老子打仗打了十幾年,這樣的好漢倒真是沒有見過,一定要放。”說著無數眼睛在那使臣四肢上掃來掃去。

那使臣差點嚇得屁滾尿流,果然是蠻子,說翻臉就翻臉啊。他哪裏還敢說什麼心有靈犀的廢話,忙道:“主上不知道大將軍行蹤,是安州每一條通道都有嘉陵的使臣等著天國軍隊,小人隻是碰巧……啊不,小人是有幸才能碰到大將軍。小人已經在路上等了十幾天了,並不是用什麼方法計算出來的。”

有幸?蕭圖南嘴角含笑,道:“原來是這樣,那嘉郡王倒是有心了。”

“是……是……大將軍千萬不要誤會,嘉郡王的誠意天日可鑒!天日可鑒!”

“不用緊張,來人,給這位使臣喝點壓驚酒。”

早有親兵遞過一個裝著烈酒的皮袋,那使臣愁眉苦臉,卻也不敢不喝,連喝帶漏,好容易才把這能點著火的酒喝下去了。

“嘉郡王就派了你一個人傳信?”

“回大將軍,主上怕派的人多了,讓大將軍以為是伏兵,萬一有所衝撞豈不壞事。”

“伏兵?”蕭圖南身邊的親兵一起哈哈大笑起來,像他這樣的伏兵?盡管埋伏個十萬八萬好了。

那個使臣早就被消遣得瑟瑟發抖,不知道這些蠻族士兵為什麼笑。

蕭圖南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喝了我們的酒,就是朋友了,西瞻人相信你。不過你和朋友之間就這麼點話說嗎?”

“這……”

使臣略一遲疑,蕭圖南突然仰頭發出一陣大笑,右手在使臣的手臂上摸了一下,“好漢子!”見此人目光閃爍,蕭圖南就知道他還有話沒說。

“不是不是……我主還有另外一個消息要上報大將軍。”喝酒喝得頭暈腦漲的使臣,一肚子烈酒都變成了冷汗。這個消息本來是嘉郡王想要說來討好西瞻人的,但是又怕西瞻人連見麵的機會都不給他,於是吩咐使臣見機行事,能不說就不說。此刻使臣保命要緊,哪裏還顧得上嘉郡王,“我主在嘉陵發現,原本駐守安州西北陳城郡的守軍繞道向西移動、盧塹守軍向西南移動,共有三萬多人。陳城郡以西、盧塹以南正是樊城北麵的山穀,此處乃是絕佳的埋伏地點。如果有人看到樊城空虛進入,就正好落入埋伏圈。嘉郡王懷疑他們意圖對大將軍不利,所以命小人見到大將軍,一定要先說說這件事。雖然大將軍不怕那少許阻礙,但這是我家主上的一點拳拳之意啊。”

這可是個大消息。拙吉神情凜然地望向蕭圖南,蕭圖南用幾乎不可見的幅度點了點頭,拙吉立即退下,安排飛鷹向樊城方向查探去了。

蕭圖南笑容滿麵,“這就對了,對朋友就要肝膽相照。”見到這個西瞻大人神情溫和,那使臣頓時放下心來,笑得將五官都擠在了一起。

這隻飛鷹被訓練的是向主人指定的方向飛出一定距離,如果看到地麵有大量人群聚集就鳴叫報信。當然,飛鷹不論被訓練得多好也畢竟是禽鳥,不可能像探哨那樣說出它看到的情況,更不可能自行判斷對錯。比如這一次,在決定進攻樊城之前西瞻人也派出飛鷹探查,但是主人規定的距離隻是樊城範圍,並沒有包括使臣所說的山穀,飛鷹帶回來的消息就是無人埋伏,才讓西瞻人放心選擇這個地點。

有兩個頭腦靈活的金鷹衛和使臣東拉西扯地套話,等著消息。飛鷹來去如風,不到一個時辰就回來了,落在馴鷹人手臂上連連鳴叫。蕭圖南與拙吉對視一眼,神情凜然,已經能確定使臣所說的山穀的確有很多人。雖然不知是不是嘉郡王說的三萬,但在大苑的土地上,很多人埋伏在山穀還能幹什麼?顯然這個消息是真的了。

過了一會兒,拙吉派出的地麵探哨也回來了,嘉郡王已經將城門打開,領著許多人在城外候著,並將一切城防措施打開,以顯示沒有敵意。

西北三王中,嘉郡王本來就是最弱小的一個,後來另外兩王又聯合起來,他與陳王相比,聲勢更是遠遠不如。眼看沒有出頭之日,索性就在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稱帝,過過癮。他自己也知道不能長久,原本就是抱著破釜沉舟的心思造反的。

等西瞻長驅直入、將各郡縣都輕易攻破之後,他因這種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強悍戰鬥力而震驚,在他看來,這完全是一支天兵,他覺得沒有人能抵擋得住這樣的軍隊,於是心中又升起另外一種希望。眼看西北已經是西瞻人的天下了,如果這支無敵的西瞻部隊支持他,陳王自然不在話下。至少短時間內他不會垮台,有了足夠的發展時間又沒有對手,占領西北幾個行省,長長久久地做個西北王豈不是好?

看西瞻人的勢頭,一直打到京都奪取整個大苑也是有可能的。西瞻人隻會打仗,不會治國,到時候他們也需要有一個代理人,自己第一個對他們表示友好,日後他們選擇代理人選的時候,自然第一個考慮的就是自己。他實在太想要那個身份了,哪怕是被別人豎起的一個傀儡皇帝,他也想要。

所以嘉郡王表現得卑躬屈膝至極,傾盡全城力量,將西瞻軍隊需要的武器裝備,早早就準備好堆在城外。又怕惹人誤會,將兵器全都牢牢捆在一起,讓城中士兵放下兵器、脫下盔甲運送兵器車,早早給西瞻軍送出城來。

又覺得光這樣還是不夠,物資方麵的東西,西瞻人自己也可以搶來,一定要更加證明自己的誠意才是。於是他主動當起了西瞻人的眼線,將連日來搜集到的苑軍情報送給西瞻軍隊,他斷了自己的後路,徹底站在西瞻人一邊。

蕭圖南含笑望向那個使臣,換回他更加諂媚的笑容。蕭圖南衝他點點頭,大苑的土地並不比西瞻大,但是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卻遠遠比西瞻多,人多了,種類也就多了。如果在西瞻,這樣種類截然不同的人很難生活在一起,大苑卻可以,很有意思。

“既然這樣,我們別辜負了嘉郡王的好意,不去樊城了,就去嘉陵郡吧。”蕭圖南淡淡地吩咐。西瞻士兵隨著命令的下達即刻整隊完成,向樊城偏東一些的嘉陵郡行去。

十二夢碎

“有西瞻人的消息嗎?”霍慶陽此刻正在樊城山穀,連日來勞心勞力,讓他看上去風塵滿麵。嘉郡王探聽到的消息果然沒錯,霍慶陽的確秘密調兵樊城,意圖阻截敵軍。

“沒有見到敵軍。”

“沒有動靜。”

“沒有……”

探子一個個回來報告,都沒有發現。

王庶小聲道:“元帥,我們已經埋伏了兩日,還要再等嗎?”王庶看上去已經和身邊任何一個人完全相同,一樣的全身盔甲,一樣的滿麵塵灰,一樣的目光堅毅。此刻若讓京城的少年公子來辨認,一定認不出這個偏將打扮的軍人,就是曾經天潢貴胄的顯親王。

霍慶陽皺起眉頭,“離上一次礪縣被攻破隻有五天時間,西瞻人如果向西走,不是嘉陵就是樊城,算算他們的腳程,如果是樊城應該已經到了。除非他們離開礪縣後不是向西走,那就可能是采石郡……”他狠狠握了一下拳頭,“五天,這已經是我最有可能接近西瞻人的一次了。”

王庶無語,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判斷西瞻人會進攻樊城本來就是賭一把,他一樣也想了幾個晚上,同樣讚成在樊城設伏。然而既然是賭博,總有輸贏,西瞻人沒有選擇樊城,那麼他們的一切調度都白費了。

開始的時候,王庶絕對想不到會有找不到敵人在哪裏的可能。西瞻不是十幾二十幾個人,而是四萬大軍啊。四萬大軍通過,前方老早就會驚起飛鳥,後方到處都會有馬蹄的痕跡,怎麼可能掩飾?大概京都上奏章彈劾霍慶陽的大臣們也是這麼想的,怎麼可能不知道敵人在哪兒?不打隻能說明你畏戰。隻有實際追蹤,他才明白西瞻那種速度和殘忍屠殺戰術的可怕性。

西瞻軍以遠遠超越苑軍的速度行進著,苑軍要是跟在後麵順著痕跡追蹤,敵人的行蹤是清楚了,但和敵人的距離卻隻能越來越遠,這輩子也別想追上了。不跟著痕跡,就隻有猜測敵人下一步會去什麼地方,提前攔阻這一條路。因為西瞻人攻破一座縣城後,燒殺搶掠總需要一點時間,給他們兩個郡縣耽擱,苑軍就有可能趕在敵人之前。但是西瞻人要從哪一條路走,卻又一點判斷依據都沒有。今天他們攻破西南方的餘弦郡,沿路走,下一步應該是鄒縣,但是鄒縣卻連敵人一根馬毛都沒見著。幾天以後,偏東五百裏的礪縣卻升起火光。

西瞻人攻破一座城,拿到物資撤退以後必定會放火,也必定會殺光路上遇到的所有村子的人。四萬大軍路過,官道小道到處都是馬蹄痕跡,無法判斷主力是從什麼地方走的,沿途也找不到一個活人可以打探消息。隻有下一座縣城騰起火光,苑軍才能知道他們的敵人到過那裏。隻是到過,不是到了,因為那火光是遠在幾日路程以外的地方。苑軍重複著這種徒勞的追逐,駐守四方的苑軍看到火光會先於他們向一起集中,然後等著霍慶陽的大軍趕來再彙集在一起,繼續徒勞地追逐。

霍慶陽知道這樣做於事無補,索性舍了麟州,不顧西瞻行蹤,將軍隊直接帶到安州境內。就像球網那一邊的攔截隊員一樣,看著發出去的球在對方手中傳來傳去,不知會在什麼時候從什麼角度打過來。苑軍也隻能根據麟州傳來的一點點蛛絲馬跡,在安州來回奔波調整位置,希望能將球攔個正著。

他們能看到的最後一個球是五天前發出的,在礪縣,於是他們提前站在樊城這個位置上,希望做到成功阻截。能做到的,隻有這樣了。

事前,霍慶陽和青瞳不知道自己料對了,蕭圖南也不知道自己差點被人兜住。他們三個想到的地點都是樊城,可見從領軍水平上,他們的差別並不大,勝負就要靠無數其他因素來決定了,比如說這個臨時出現的超級對得起自己姓氏的嘉郡王。

嘉陵郡和樊城的直線距離不過快馬兩日的路程,要是換成大苑的步兵去走,少說也要六七天。並且兩個大郡之間並不是直接相連的,好幾個小縣城將道路隔得彎彎曲曲。加之嘉郡王稱帝以後就將嘉陵郡的道路嚴密封鎖了,消息不暢,霍慶陽在山穀中苦苦埋伏的時候,西瞻軍已經在嘉陵郡好吃好喝地休整了兩天。

有嘉郡王的眼線盯著,事情變得很輕鬆,西瞻軍拿到需要的一切之後,被嘉郡王恭恭敬敬地從西南方送出城。

出城二十裏後,蕭圖南突然停住戰馬,對拙吉道:“回去將嘉陵燒了吧。”

拙吉一愣,“王爺不是和那個成皇帝相談甚歡嗎?”

“嗯,他的好意我接受,但是他的命我也想要了。”

“王爺……此人不過是個小人,不必放在心上。”

蕭圖南淡淡道:“但是我看他不順眼。”

拙吉不再說話,應了一聲“是”,四萬鐵林軍掉轉方向,向著來時的路走回去。振業王想要攻下一座城他們就攻,他們不怕不遠處的苑軍,攻下嘉陵郡用不了一天的時間,而笨重的苑軍步兵趕來還要六七天的路程,到時候他們早就走了。即便沒有及時走開又如何?不過是打上一仗罷了。很多西瞻人已經厭倦了單方麵的殺戮,很想打上一場。來就來吧,這裏是開闊的平原,不是驍羈關下窄窄的讓他們跑不開馬、揮不開刀的羊腸小道。在平原上,西瞻四萬鐵林軍對上二十萬苑軍也有勝利的信心,他們什麼也不怕。

嘉郡王麵對去而複返的西瞻軍顯然沒有做好心理準備,由於近些天精神高度緊張,送走了西瞻人之後這一夜他睡得很香,竟沒聽到外麵潮水般的呼叫聲。

正夢著美好的將來,嘉郡王突然在夢中慘叫一聲,原來是他睡得實在太紮實,衝進來的護衛無法將他叫醒,情急之下把一盆帶著冰碴的涼水潑在他的臉上。嘉郡王險些被冰水刺激得閉住了氣,沒等他反應過來,護衛們一擁而上,無數隻手一起伸過來,給他飛快地穿衣服、套鞋子,又有人將頭盔甲胄胡亂裹在他身上,然後擁著他就往外逃。

成皇帝陛下大怒道:“你們做什麼?放下我,想犯上造反不成?”

此刻的嘉陵郡有如被大浪拍打的礁石,無數聲音彙成驚天大浪。成皇帝陛下的聲音一下就被掩了過去,一直被護衛們拖到城門下,也沒有說出能讓人聽到的話來。

護衛們把這位陛下扶上馬背,護著他向城外跑。顯然他們沒有一個認為嘉陵郡能抵擋得住西瞻人的進攻。成皇帝前腳才衝出東門,就見城門轟的一聲垮了下來,無數黑衣黑甲的西瞻士兵一擁而入,效率驚人。成皇帝這才算是真正睡醒,徹底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隻嚇得他臉色慘白、魂不附體。

成皇帝在護衛們的保護下一路狂奔,他臉上潑了水,冷風一吹,眉毛胡須全都凍成冰塊。他臉上的皮膚開始還像撕裂般陣陣作痛,很快就變成一片麻木,麻木中透出奇怪的又痛又癢。要是王庶在,一定會告訴這位族叔,恭喜,你堂侄兒我凍幾天才會出來的凍瘡,你一次就有了。

不過成皇帝陛下現在沒有時間管這些,當下最重要的就是一路狂逃。西瞻人的戰鬥力早已把他嚇得沒有絲毫反抗的念頭,能想到的隻有逃走,絕不能有絲毫的駐足。

可惜他睡醒得還是晚了一點,攻打嘉陵郡隻出動了幾千士兵,西瞻的大部隊還在城外以逸待勞地等候。好些西瞻士兵笑嘻嘻地讓開路,看著懵頭懵腦的成皇帝和護衛們在亂兵之中來回穿插通過。有的護衛急得揮刀亂砍,西瞻士兵就笑嘻嘻地給他一刀,有些護衛哭著投降,西瞻人也笑嘻嘻地給他一刀,他們像看動物一般看著困境中掙紮的人。

成皇帝知道自己已經陷入包圍圈,卻還是到處亂撞。他不敢停留也不敢回頭,因為他明顯感覺到,虎狼一般的敵人就在身後,隻要一停,那就再也逃不掉了。成皇帝此時心如死灰,一片茫然。他到底什麼地方得罪了西瞻人?是羽箭準備得不夠多?還是沒有將最美麗的小妾送給西瞻那個大將軍?

嘉陵城中很快便升起火光,直到被一刀砍在脖子上,成皇帝陛下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招致此禍。

蕭圖南縱馬上前,看著他屍體上穿著皇帝才能穿的飾有龍紋的漂亮盔甲,目光中是深深的厭惡。

“屠城!”他容色不變地下達了這個殘酷的命令。已經休息了兩天,精力充沛的鐵林軍興奮地執行著這個命令,不能讓士兵習慣安逸,蒼狼的子孫需要鮮血刺激。

成皇帝陛下?對不起,一想到你想奪走屬於她的東西,我就惡心得受不了。

生時帶命來, 死後歸魂去。

千金龍身軀, 頃刻化一炬。

半朝放心魔, 便思登天欲。

大道本無難, 何為凡事緒。

若將悟此道, 君自緱索欲。

十三伏擊

夜已深,嘉陵郡閃耀著橘紅色的火光,因為人都死了,所以焚燒的時候,整個城市默默無聲。嘉陵郡城池地勢高,老遠都能看到火光,寒冷的冬夜裏,那一簇耀眼的橘紅竟給人溫暖的錯覺。

“嘉陵郡!”霍慶陽幾乎是原地躍起,咬牙切齒地叫了一聲。偌大一個城池全麵起火,由於他們離得很遠,看著也隻像是山間的一點小火苗,不過這小火苗燒了整個晚上還在燃燒,借此向遠方的苑軍訴說著自己遭遇了什麼。“終於——逮到你了。”他翻身上了戰馬,喝道,“傳信!點兵!”

“元帥,我們去嘉陵郡嗎?”王庶問。

“不去,就在樊城等著,我讓他必走此路。”霍慶陽臉上有著從來沒有見過的恨意。這不是雲中呼林關那樣的滄桑邊城,這是從來沒有經過戰火洗禮的嘉陵郡啊。有千年曆史的繁華郡城,就這麼被毀了。

不過從戰略意義上來講,嘉陵郡的毀滅是十分有價值的。霍慶陽不但不應該心疼,還應該高興。如果敵人沒有燒了嘉陵郡,沒有暴露行蹤,霍慶陽甚至連他們有沒有到達安州都不知道,隻能在樊城繼續焦急地等著。而西瞻軍會在苑軍的傻傻等待中,像前幾次一樣從山邊悄悄溜走,直到他們再一次缺少糧食的時候,才會告訴苑軍他們在什麼地方。很可能,他們當時已經出了安州,苑軍設下再多的埋伏,也撈不著敵人一片衣角。

霍慶陽不知道敵人為什麼會選擇嘉陵郡,更不知道敵人為什麼要燒了嘉陵郡,隻把這理解成蠻子殘酷天性帶來的習慣。他最怕的就是敵人這樣悄無聲息地走了,隻要他們停留,那就有對付他們的辦法。

在樊城設伏之前,霍慶陽已經將七萬兵力調往采石磯,加上采石磯作為軍事重地原本就有的兩萬駐軍,共計九萬。這是一記重錘,預備樊城開戰之後增援的,如今敵人選擇了嘉陵郡,更好。嘉陵郡背山麵水,四麵通道去了兩麵,嘉陵郡的左前方就是樊城,敵人還能去哪裏?自然會往采石磯方向走,正好迎頭碰上他預先埋伏的重錘。

一麵是樊城三萬兵力,一麵是采石磯九萬兵力,不怕西瞻人不向著他這個方向來。既然想用三萬人攔住西瞻四萬精兵,自然是有所倚仗。隻要你們來,我們準備了多日的東西,就可以派上用場了。

霍慶陽的眼角都有些跳動,看著山穀中被樹枝雜草掩蓋著的揚威弩,巨型的弓弩讓每一個曾在定遠軍中戰鬥過的人都油然升起驕傲。這是一個機密,他的揚威弩、他的神弩先機營、他的定遠軍舊部,終於趕來了。樊城攔住,采石磯大軍包圍過來,就是一把鉗子,隻要夾住,西瞻軍就是鐵核桃,也要讓他粉身碎骨。攔截的機會隻有一次,出了安州,再也沒有攔截的可能,所以這個機會一定要抓住。

“嘉陵郡!”身處京都的青瞳接到戰報後的第一反應就是跳了起來,用最大的力氣喊,“派兵樊城!派兵樊城!陳文遠——”她的聲音都有些嘶啞了,“不要什麼八百裏加急了,用信鴿——不、不,用烽火傳信,一座座城傳下去,到樊城為止!一天之內要讓霍慶陽收到消息,派兵樊城!”

“由如是故,九十九百千萬俱胝一切如來、應供、正等覺側塞無隙,猶如胡麻……”

“胡什麼麻,你在說什麼?我說讓你擬旨。”青瞳幾乎是在吼叫。

陳文遠結結巴巴地道:“《寶篋印陀羅尼經》,陛下幾天前剛說過,如果臣聽到你要給霍元帥下旨,就背誦此經,讓陛下靜心想想。”

“那是我沒有把握的時候,現在還靜什麼心?派兵樊城,樊城!西瞻人不走樊城,我把腦袋扭下來給霍慶陽。”她整個人根本停不下來,在殿中急促地來回亂走,腳步聲踩得當當響。

這是陳文遠做了天子近臣以來,看到皇帝最激動的一次,他慌忙拿出筆墨。青瞳的眼睛亮得瘮人,猶如藏了兩把刀子在裏麵,陳文遠幾乎不敢看那雙眼睛,隻好低下頭聽她說話,“采石磯在嘉陵郡左前方,九萬兵力不要隱藏,就露出來給西瞻人看。嗯……三麵包圍,一麵打開,打開的方向就在采石磯,這個誘敵的姿態做得越明顯越好,讓蠢驢也能看出來這是誘敵最好。然後……東、西、南……南。東邊有山,不利於騎兵,敵人有可能會往北。采石磯兵力分配南麵多北麵少,誘使他們北麵突圍,有什麼本事都給我用出來。疑兵,我要到處都是疑兵,讓他們分不清哪裏是我們的主力,讓他們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走,隻能一頭撞進樊城的埋伏圈。”

她精力集中的時候思維是跳躍式的,速度很快,不等人寫。也隻有陳文遠這樣用熟了的人才能抓住重點,再瞬間整理成通順、別人也能看懂的話。

青瞳明顯是在思考,語速慢了下來,但是聲音卻仍很激動,“陳文遠,除了給霍慶陽的命令,再擬旨給浙東路行軍總管,讓他帶兵向西南,往安州方向靠。必要的時候,把橋拆了,有大江攔著他還能飛嗎?這次一定能堵住他,我要看他是怎麼……”突然,她的聲音凝固了,表情也一並凝固……她的嘴唇張開,最後一個音節是噝……可是她發出這個無意義的音節之後,卻猛然閉上嘴,緊緊咬著嘴巴,仿佛想把這個字吃回去一般。

陳文遠見她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隻靜靜地等著。等了很久,青瞳才發出聲音,“陳文遠,擬旨吧。”

她摸索著坐回椅子上,就那麼靜靜地坐著,不說話也不動。陳文遠擬好旨給她讀了一遍,她靜靜地點點頭,神情沒有什麼不對,但是眼中那瘮人的精光卻沒有了,變得有如兩口無風無浪的深潭。

“我要歇歇……”她說著將頭埋在兩臂中間,就一動不動了。一整天也沒有人見她再抬頭。

一隻飛鷹飛回,對著馴鷹人連連鳴叫。

“王爺,左前方發現苑軍。”

話音剛落,又一隻飛鷹尖銳地叫著飛回。

“右前方兩日路程處也發現苑軍,人數眾多。”

“王爺,有一隊苑軍在嘉陵郡以西向我們靠近。”

拙吉神色緊張,這麼多軍隊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就算他們在嘉陵郡暴露行蹤再追過來也不會這麼快,顯然是早就等在前麵的。“前後左右都有,苑軍是想包圍我們。哼哼,兩天的路程他們還想圍住我們?也未免想得太簡單了。王爺,我們加緊走一程就能把苑軍甩掉了。”

“你想往什麼地方走?”

拙吉猶豫一下,道:“既然右前方人數多,我們可以向後方迂回。”他止住了聲音,靜靜地想了想,道,“苑軍這樣大張旗鼓,恐怕是誘敵之計。他們是希望我們往東北方向走,那裏必有埋伏。”

蕭圖南點點頭,“我也覺得東北必有埋伏。”

拙吉道:“不如向北。北邊我們已經知道有三萬苑軍埋伏在樊城山穀,人數不會對我們構成威脅,關鍵是我們已經知道他們在什麼地方,大可以控製不和他們碰麵。”他眉頭緊皺,“其實四個方向都可能有埋伏,但是大苑不可能在四個方向都押上足夠的兵力。屬下覺得,不如我們也布下疑兵,佯衝南麵,實則從北麵進攻……恐怕有些危險……要不還是西麵……”他猶豫了,越想越覺得有些危險,突然之間四麵八方都是苑軍,怎麼才能判斷出苑軍的主力在哪兒?他遲疑地問,“或者我去問問別人……王爺,你覺得我們走北邊好還是西邊好?”

蕭圖南道:“東南。”

“東南明明有埋伏……”

“你能確定苑軍的撒手鐧設在哪裏嗎?”

“這……實在是不能。”

“我把全軍戰士集中起來,就能想出苑軍的意圖嗎?”

拙吉搖搖頭,“怕是更亂。”

“既然這樣,我們何必去管別人,不如直接走我們要走的路。”蕭圖南淡淡地道,“傳令,進軍東南。從現在開始,不去理會苑軍有什麼圖謀,直取東南。京都就在那個方向,遇到苑軍我們就打。告訴弟兄們,誰也不能阻擋我們的腳步。”和大苑人比腦子,並不是西瞻人擅長的事情,既然想不出,幹脆不想。

麵具下,蕭圖南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青瞳,你看,我們分開得太久了,你現在已經沒有你想的那麼了解我了,我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呢?

十四東南

“什麼?發現敵軍向東南移動?”霍慶陽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東南是山啊,山路上跑騎兵?為什麼西瞻人會選擇這麼一條對他們不利的道路?采石磯左側苑軍兵力布置得最多,“傳信,讓采石磯左側苑軍快速攔截。”

一天時間不到,新的消息就傳過來了,西瞻士兵將所有馬匹裝備都扔下,隻用幾千人從大路運走,其餘人全部趁著夜晚進山,翻山而過。隻用了一天多一點兒的時間,就翻過兩百多裏山路,出現在山麓西南,讓采石磯隻有八十幾裏路的苑軍包抄不及,隻看到一地淩亂的痕跡。

“怎麼可能那麼快?”霍慶陽扼腕,平地上走得快也就罷了,為什麼山路也能走那麼快?雖然這些小山不能和驍羈關相比,但是畢竟山路要狹窄得多,四萬軍隊是怎麼這麼快就通過的?

“元帥,西瞻軍好像不是從山上迂回翻過來的。”探子報告,他的臉色也滿是驚懼和不信,“直向東南的山路全是人行的痕跡,偏向的則一點也沒有。好像……好像……”探子深深吸了一口氣才道,“好像西瞻軍直接取向東南,遇到山就翻山,遇到山澗就蹚過山澗。山穀中有一處叫西澗的正在風口,如今水中到處結著冰碴,山澗旁邊繞路半個時辰就有山道,可是痕跡表明,這西澗他們也是直接跳進去遊過去的,連這半個時辰的路程都沒有耽擱。”

霍慶陽搖頭道:“不一定是不耽擱,也可能是敵人不熟悉道路,不知道西澗旁邊就有山路。”但是這也同樣能說明,敵人一往無前的決心,再這樣下去,西瞻軍隊真的要繞過采石磯了。

果然,很快又有消息傳來,在發現西瞻軍隊入山痕跡的第三日天亮之前,西瞻大軍就出現在采石磯背後,向采石磯南側清流關發起出其不意的猛攻。措手不及的清流關一千守軍幾乎沒有起到絲毫作用,清流關就被攻破,幾乎沒有需要時間。

霍慶陽急得直跳,“速令埋伏在采石磯右側的士兵包抄攔住。采石磯城池堅固,西瞻士兵一定會繞路。”

但是他料錯了,振業王發出的指令是東南,那麼西瞻軍的走向就一定是正東南,哪怕正東南有一座堅固的城池在。采石磯雖然是重點伏兵地帶,但兵力卻不在城內,而是被調出城外,攔截在西瞻軍隊“必經之路”上去了。因為所謂的到采石磯的“必經之路”有好幾條,所以兵力抽調得很幹淨,采石磯現在隻剩下一個空殼子,沒有多少守衛。

守軍打探出按理說絕不可能出現的敵人突然近在咫尺,頓時亂了手腳,一邊火速發出求援信號,一邊緊緊關閉城門。沒錯,接到信號之後,采石磯三個方麵的大軍都急忙趕回來支援,可是離城池最近的一支,也就是在西瞻軍後腳趕到清流關的士兵,既然在清流關八十裏對兩百裏路都沒追上西瞻人,現在怕也沒什麼指望能比西瞻人更快趕來了。其餘三麵軍隊離得更遠,更加指望不上。

采石磯的守軍遠遠地看到黑雲一般壓過來的敵軍,他們慌亂之下把護城河上的橋給拆了,希望借此擋住敵人。卻沒有人告訴過他們,連西澗冰冷刺骨的急流都擋不住西瞻人,一條小小的護城河能有什麼用?於是采石磯的守軍看到了讓他們心驚膽戰的一幕。隻見經過了一日一夜不停爬山,又剛剛激戰拿下一個關口的敵軍來到城邊,在沒有得到任何指令的情況下,絲毫不見猶豫,撲通撲通跳進了護城河。

開始的時候還隻有一百多個人到河邊,但是一百人也敢衝擊采石磯這樣的堅城,西瞻士兵遊過護城河之後毫不猶豫地上岸,直奔城門而來。那是無法形容的士氣,足以讓麵對他們的敵人看到就渾身發抖的士氣。後麵西瞻士兵的腳步絲毫不慢,疾行而至,翻身下河,沒有一個人猶豫那麼一下。河裏很快便黑壓壓一片,人數太多,水一時間都漫過了城牆牆角。

實在無法想象,經過一天一夜的長途跋涉,緊接著又是一場必須速戰速決的逆向衝關之戰,已經劇烈運動了兩日兩夜的西瞻士兵,為什麼看上去體力和戰鬥欲望更加旺盛了?這簡直不是人類,而是一群饑餓的狼。

一天時間不到,采石磯失陷的消息就傳了過來。三路苑軍中,隻有繞道清流關那一路匆匆趕到,終於看到了敵人的後隊。但是一路狂趕已經耗盡了他們的體力,僅僅一個照麵過後,就被西瞻斷後部隊衝得七零八落,根本沒有阻礙一絲西瞻軍前進的腳步。

在那之後,西瞻帶著馬匹走大路的幾千士兵,也在采石磯東南麵與大部隊會合,西瞻軍又從步兵變回了騎兵,讓苑軍親眼見識了絕塵而去是什麼概念。而處在東北方向,有足夠準備的樊城,注定是白準備了。

霍慶陽咬著牙問探哨:“他們往什麼方向去了?”

探子帶著哭音道:“東南,還是東南。”

“直向東南?十日路程後是嘉陵江,隻好用最後一個辦法了。烽火傳信巴公原守將,將江邊船隻全部鑿沉,江岸邊的樹木也給我砍了。讓西瞻人無路可走,還得回到樊城來。”

這的確是霍慶陽做出的最後一道防線,他這樣的沙場老將,最多也隻能在戰前安排成這樣了。一個戰局鋪開成這麼大麵積,誰也無法再好生掌控。嘉陵江並沒有沛江那樣根本不可能逾越的寬度,卻也不是憑著人力就可以遊過去的,現在隻能希望這條不寬不窄的江麵能把敵人攔住了。

嘉陵江邊。

拙吉打馬來到蕭圖南身邊,連日來瘋狂的行軍速度,讓他這個武功高手也消瘦了不少。

“王爺,前麵是一條大江,屬下派人在江邊搜尋,船隻都被鑿沉了,我們過不去,現在隻能轉向北邊繞過去。”

“不行!”蕭圖南道,“原本還不能確定,如今苑軍越想讓我們去北邊,越說明北邊有埋伏。我們連日趕路,已經是疲憊之軍,不可以做冒險一擊。砍樹,造船。”

“江邊稍微大些的樹都已經被砍了,沒有樹。”

“沒有樹也得走。”

“可是……可是……”

“沒有可是,必須渡江。”蕭圖南大喝一聲,“來人,把長矛束在一起,把盾牌連起來,紮成筏子,一半身子在水中遊,一半身子掛在筏子上,給我渡過去。”

嘉陵江這條原本沒有什麼出眾之處的小河從此被記入曆史。西瞻大軍抱著他們的長矛、抱著他們的馬鞍、抱著用竹子箭杆捆在一起的漂浮物,一往無前地向東南方向遊過去。所有的糧食和多餘的可能占重量的輜重,全被他們毫不猶豫地扔掉。

四萬大軍共用了一天的時間遊到了對岸,淹死在河中的約有兩千人,超過了西瞻攻占麟州四十一城、安州十七城損失人數的總和。

河對岸巴公原守將帶著三千人向敵軍發起自殺式的襲擊,結果沒有任何奇跡發生。三千具苑軍的屍體和西瞻淹死的人,一起順著嘉陵江水向下遊漂去,西瞻人沒有因他們放緩一點腳步,下遊是東方,而他們的目標是東南。

敵人渡過嘉陵江,那就出了安州境內,至此,大苑對西瞻鐵林軍的所有攔截徹底宣告失敗。益州作為嘉陵江東南第一塊土地,全麵落入西瞻人手中。

拿到戰報以後,青瞳突然明白了西瞻人為什麼那樣好戰。如果她手中也有這樣一支餓狼般的軍隊,她也不會隻用他們來駐守什麼、防禦什麼,那是對這支軍隊極大的侮辱。這樣的軍隊天生就是應該用來攻擊的,就是應該不停地廝殺;就應該像這樣一往無前,就應該像這樣堅韌不拔;就應該一百人也敢向關口衝鋒,就應該沒有船隻抱著兵刃也能征服河流。天生他們出來就是用來征戰,不該有第二種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