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瞳之大爭天下(新)08(1 / 3)

第四章天限南疆北界

第十六天,砍伐工作終於突破了個位,達到十裏路。而山下的營盤卻越來越多,顯然大苑的援軍正不斷趕來。蕭圖南幹脆守在驍羈關上,青州的事情整個交給孫闊海,顯然他也很著急。振業王的焦急感染了士兵,每個人都恨不能一下想出辦法來。每天都有士兵自發地試著用各種方法往山下走,每天都有人因此摔傷摔死。

有一個鐵林軍的小頭目想出個辦法,將一千個大苑人首尾相連綁成一串,一串串鋪在路上,然後讓西瞻士兵從他們的身上踩過去。他目測了一下冰道的寬度,認為有十幾串就差不多了。如果一千個人的長度還不足以到山下,可以在最下麵一個人的地方釘上樁子,然後把這一串人首尾顛倒地甩下去,又是一條現成的人串。按照他的設想,這樣重複幾次,西瞻士兵就可以下去了。這個四肢遠遠比頭腦發達的西瞻小隊長,把主意和自己小隊的成員說了一遍,其餘十幾個同樣頭腦簡單的士兵一致覺得這個主意甚好。說幹就幹,他們就趁著換防的時候下山抓人去了。

青州被攻破後,西瞻人將年輕力壯的男人集中在一處,一部分趕到山上做工,一部分分在幾個地點關押起來,而看上去像戰場上潰兵的人則一律處死。現在青州空了一半,剩下的也都是老弱婦孺,反抗偶爾也是有的,但是五萬正規軍都不是這些鐵林軍的對手,普普通通的居民更沒有多大的能力。抓些苑人做事,青州的西瞻士兵當然幫助他們,所以第一批一千個人很快就被抓上山來。

這些俘虜本來就是每十個人被綁在一起的,隻需要將這些已經串好的人,再連接在一起就可以了。西瞻士兵先在驍羈關岩石上釘上樁子,然後將隊伍前頭最強壯的人綁在樁子上,其餘人被趕到流著水帶著冰的通道上。一陣腳步錯亂中,人人立足不穩,全都滑倒在地,立即在亮白色的冰道上,鋪出一小段穿著不同衣服的人道來,速度果然極快。

一個西瞻士兵踩在人身上跑了幾下,興奮地叫道:“不滑!”全然不顧腳下人喊叫的聲音。

真的把人串鋪上了,小隊長才發現自己先前估計有誤,一人寬的不滑通道對於整個冰道來說就像一條細線,照這樣看,十幾串人肯定不能鋪滿冰道。不過這對於他來說並不算問題,十幾串不行,那就一百串好了,一百串不行,那就兩百串好了。大苑人多得很,足夠用。

可惜這個小隊長還沒來得及把自己的偉大設想報告給上頭,就出事了。這一串人根本不是一千,而是先用了一百個人做實驗,即便隻有偉大設想的十分之一,最上麵那個人已經承受不住九十九個人的體重掛在自己身上。在他的慘叫聲中,身子被活活撕裂成兩半,身下那一串手腳被縛、毫無自由的九十九個人,便飛快地向山下滑去。在山石的撞擊下,不斷有人發出慘叫,活的死的連在一起,沒過十幾裏路就一點聲音也沒有了。

果然很快,眨一下眼睛的工夫,一百個人就隻剩下半個了,在樁子上腸折肚斷地瞪著他們。他身下拖出一條極長的紅色血線,一直延伸到視線之外。他自己肯定沒有這麼多血,那是一百個人留下的痕跡。不過在不斷流淌的河水衝刷下,血跡正在迅速變淺,很快就看不見了。

其餘九百個差點就遭受同樣命運的人感同身受,縱聲大叫。還有一些大概覺得到了反不反抗都會死的時候,盡管雙手被縛,還是奮力向西瞻士兵衝了過去。大苑五千個正在砍樹的人也鼓噪起來,剛剛抓上來的俘虜也罷了,這些砍樹的人手中可是有刀的,要是讓他們暴動,西瞻士兵難免會有損失。

看守這些人幹活的西瞻士兵立即緊張起來,大聲嗬斥,附近的士兵發現不對,迅速跑過來支援。西瞻人戰鬥經驗豐富,反應極為迅速,這邊喧嘩聲剛起,那邊弩箭隊就在隊長的帶領下趕過來。在奔跑的過程中刀出鞘、箭上弦,趕到的時候已經個個殺氣騰騰,呈扇麵將五千人逼於一處,稍稍發現不對,立即就是萬箭齊發。

“幹什麼呢?”蕭圖南騎著馬過來,這一小撮地方突然發生的騷亂讓他意識到有事發生。

小隊長也明白自己闖禍了,跪在地上支支吾吾地把事情說了一遍。直屬管轄他的中隊長正好陪在蕭圖南身邊,氣得上前抽了他一鞭子。又和蕭圖南不停道歉,說這個小隊長作戰極其英勇,小傷不算,足以致命的傷就有過三次,請王爺看在他以往的戰功上,原諒他吧。又對著小隊長吆喝,“渾球!脫下衣服,給王爺看看你肚子上的刀疤。”

那小隊長毫不反抗,立即在雪地裏脫下衣服,露出肚子上足有一尺半長的傷疤。從正麵看,這道傷疤貫穿了他整個腹部,想必當時這一刀差點就讓他變成了兩半。

他又在中隊長的命令下乖乖仰起頭,給蕭圖南看幾乎貼著喉嚨的一個深深的圓形傷疤,戰場上下來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弩箭所傷。他憨憨地笑,“還有一處在下麵,要脫了褲子才能看到,王爺請等等。”說著就要解褲帶。

中隊長上前一腳將他踢倒在地,轉身對蕭圖南賠笑道:“台吉,我回去一定狠狠抽他一頓鞭子,這件事……”

“為什麼要打他?”蕭圖南神色如常,淡淡道,“我覺得他很好,大苑人這麼多,何必用我們自己的士兵做試探?通知大家,以後誰想出辦法都可以像他一樣試一試。”

拙吉在他身邊嚇了一跳,施了一禮,道:“王爺,這……”他想著措辭,道,“讓弟兄們上陣廝殺自然是可以的,可是動腦子想辦法就……草原上絕少有這麼高的山,應付山路,我們沒有經驗,想出來的辦法多半也和他差不多……這麼隨便殺下去,大苑人隻怕沒心思砍伐灌木。”

“我並不是真的指望他們想辦法。”蕭圖南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道,“拙吉,你說得對,我們西瞻人沒有和高山冰河打交道的經驗。不過我想,大苑既然能有想出這個計策的人,就應該有能破解這個計策的人,我們讓大苑人自己想辦法。”

拙吉一愣,“征集辦法?恐怕他們就是有辦法也不會甘心獻上來。”

“就這麼殺下去,怕死的自然就能想出辦法了。如果一直沒有人想出辦法,就一直殺,殺光了整個青州的人還沒有辦法,把屍體扔下去也填平了山穀,我們一樣能下去。”蕭圖南聲音淡淡的,絲毫不帶血腥氣。

二辦法

接下來的幾天變得有些讓人沮喪,不是被殺的人沮喪,而是那些殺人的人覺得沮喪。就算千百年來習慣了弱肉強食的民族,也不覺得毫無目的的殺戮有趣。

能想的辦法差不多都執行了一遍,除了讓河水短時間內從白色變成紅色,沒有起到絲毫作用。後來有一個將領根據蕭圖南的思路,想到了要利用廣大人民的智慧。他先請來幾位同僚一起判斷,然後命人抓過十個俘虜拉到一邊,一個個問俘虜有沒有辦法。

沒有?那殺了,下一個!還是沒有?殺了,下一個!胡說八道的——殺!試圖罵人的——殺!直接嚇暈的——殺!十個人都殺了?大苑人都是豬嗎?這麼多天,連個有腦子的都沒有?收拾收拾屍首,再換十個來!等他自己都不記得是第幾十個人的時候,終於逼出了勞動人民的智慧。

地上有兩個新砍下來的腦袋,當刀架在第三個人脖子上的時候,這個黑瘦的中年人沒命地叫起來,“我有辦法。大人,別殺我,我有辦法。我是打漁的,小人家附近有個小湖,不分冬夏都能撈著魚。”

“老子沒時間聽你放屁,你可以去閻王爺那裏接著打漁了。”

“不,大人,這就是我的辦法。”他深深地喘了一口氣,道,“冬天湖水結冰,要在冰麵澆上熱水,冰才能化開。水夠多,一尺兩尺厚的冰都能化開,道上這麼薄一層冰,肯定沒問題。”

“這個辦法我試過了。”拙吉溫柔地說,“熱水澆上去隻能化開很短的時間,最多走過去幾十個人,地麵就又結冰了。可我們有四萬人,來不及,後麵滑倒的人還會把前麵的人撞下山去。”

“這……”

“你還有別的辦法嗎?沒有的話,你就可以死了……”拙吉的聲音還是很和緩。

“不,別、別殺我。西瞻大人,老爺。”

“這是沒有用的。”拙吉搖搖頭,衝士兵一揮手,“下一個。”

“我還有辦法,這個辦法肯定可以。”這個男人嘶叫起來,“澆上熱水……不,我還沒說完。趁著水將凍未凍的時候,在上麵撒羊毛、幹草、碎布,熱水就會把這些東西凍在冰麵上,隻要雜物夠多,冰就不滑了。”

幾個西瞻將領眼睛全都一亮,以水製水、以冰製冰,這個辦法果然沒有想到。拙吉皺眉道:“可是冰麵上還在不停地流水,你這雜物鋪上去,一會兒就又凍上了,還是會變得很滑。”

“不會,不會,這河水淺得很。”生死關頭激發了這個漁夫全部的智慧,“多撒點幹草、羊毛,凍上以後冰麵會加高。隻要不把整個冰道都鋪滿,兩邊各留下一條溝,水就會從溝裏流下去,不會再上冰麵了。”

這次全部的西瞻將領都露出微笑,拙吉道:“你們找人試一下,我去稟告王爺。”水往低處流,的確,應該沒問題了。

找到了辦法,連日來低迷的氣氛又振奮起來。西瞻士兵熱情地燒水、抬幹草,暫時逃得性命的俘虜們戰戰兢兢地在一旁遠遠看著,和西瞻士兵一起祈禱這個方法能奏效,免得這些惡魔繼續殺人。

當第一鍋熱水灑在冰麵上騰起了一陣白霧,幾乎毫不停留地就下去了,冰麵反而向下凹了一塊,引得更多河水湧了過來,熱水轉瞬就變得冰涼,片刻之後,又重新結上了和原來差不多厚度的冰層。西瞻士兵嘴巴剛剛笑開,又愕然停在這個表情上,感歎幾乎不可征服的大自然之力,俘虜中有人已經忍不住低低哭泣起來。

“號什麼?接著給老子想辦法,想不出辦法,都得死。”西瞻士兵咆哮起來。

他正在大叫,耳邊突然傳來聲音,“放幹草。”

“媽的,熱水都沒有了,放幹草有什麼……王、王爺!”西瞻士兵撲在地上,“王爺,小人不知道是你……”

蕭圖南搖搖頭,“沒事,如今在青州的都是我蕭圖南的兄弟,這裏隻是戰士,沒有王爺。你先用手扶著,把幹草放上去試試,不一定要熱水能凍住,冷水也能。”

西瞻士兵大聲答應,抱了一大捧幹草按在冰道上。河水衝上幹草,立即就結上一層冰花,還沒有從一數到十,一大捆幹草就結結實實地凍在冰麵上了。地麵一高,再流下來的河水果然繞過這塊高地,從兩邊流過再重新彙合。這個西瞻士兵歡呼起來,一站起身,褲子撕碎了一塊留在冰麵上。原來他剛剛跪著一膝扶幹草,水流就將他的褲子一起凍上了。

蕭圖南點點頭,“看來布料也是可以的。成了,傳令下去,收集羊毛、布匹、幹草,我們五天後下山。”

很快全青州的羊都被剪了毛,所有牛馬吃的幹草也全部被征集起來,如果誰的家是茅草屋,那麼對不起,你的屋子被征用了。青州市集原本的皮匠作坊、綢緞布莊早就沒人經營,在西瞻人的逼迫下,青州的女人把大匹大匹的綢緞布匹剪碎了裝進大筐,再由男人們抬著上了驍羈關。

西瞻人對付俘虜很有經驗,他們知道一個州的居民如果都拚命,那是不得了的事。所以驍羈關上的消息被嚴密封鎖,還在山下的人不知道山上每天都死掉大批的人,還以為和大苑朝廷的徭役賦稅一樣,他們要出的隻是力氣和財物。大苑的徭役隻有比這更重,人民早就習慣了各種名目的壓榨,讓他們誤以為能活下去,他們就會對一切都順從。

各種長纖維的能在冰中立足的物品,源源不斷從青州運到驍羈關頂,再從麟州方向鋪下山去,道路在飛快地延伸。

什麼事情都一樣,找對了方法,速度就可能快得驚人。上百個大苑人排成一排,不斷踩著已經鋪好的道路,從身後接過別人遞來的筐子,然後將筐裏千奇百怪的東西摁在冰麵上,十次呼吸的時間就妥了。

這對於大苑的農夫來說很容易,就像插秧。砍伐灌木的時候,他們最多隻能將手裏的砍刀瘋狂揮舞半個時辰,之後再怎麼鞭打也無可抗拒地慢下來,讓一旁監視的西瞻士兵對大苑人的體力鄙夷不屑。但是這個如同插秧的動作,每個熟手的農民都可以幹上一整天而絲毫不慢。那一雙雙穿花蝴蝶般上下翻飛的手,又讓隻會騎馬放牧不會彎腰種田的西瞻人目瞪口呆。

隻用了三天兩夜的時間,色彩斑駁的奇怪通道就延伸得足夠長,再幹下去守在下麵的苑軍就發現了。

大苑勞工臉上的喜色越來越掩蓋不住,最初設計串人體糖葫蘆失敗的那個西瞻小隊長終於忍不住了,奇怪地問前來巡視進度的拙吉:“大人,為什麼這些苑人這麼高興?通道修好了,我們不就能衝進他們的國家了嗎?我們是要把他們整個國家都滅掉,他們怎麼還那麼賣力地幹活?還那麼高興?”

拙吉帶著淡淡的譏諷,低聲道:“他們希望我們快點走,他們覺得隻要我們離開青州,他們就安全了。大苑人就是這樣,隻要自己活命,其他人死多少也不要緊。”

“大人,我們走了,就放他們活命嗎?”

“當然不會,他們知道我們那麼多大小事情,我們怎麼可能讓他們活著?”

“就是,我也覺得不會留他們的性命。”他用粗壯的手臂拍拍腦袋,“這麼簡單的事情也想不到,大苑人可真蠢。”

“對,真蠢!”拙吉微笑著看著他。

這是鐵林軍中的精銳,每一個士兵都是死在戰場上的老兵的遺孤,從幾歲起,西瞻朝廷就養著他們,用軍人的標準訓練他們,長到十歲左右,強壯些的就開始上戰場了。現在剩下的人中,每一個都是千錘百煉的戰士,他們中腦筋好一點的早就升到重要職位,現在還是個小隊長,說明此人蠢得不可救藥。連他都明白的道理,幾千個大苑人卻沒有一個看得明白,怎麼會不把自己活活蠢死呢?

三下山

就在西瞻人使蠻力砍伐灌木的時候,大苑士兵一樣在晝夜施工,不過山上的人是砍樹,他們是挖溝。

河水改道的確將好好的兵道變成了不能行軍的冰道,但是河水流到山腳又不會突然消失。失去了原來河流的接應,於是河水便自己在平地上四處蔓延,淌得到處都是,一直到幾十裏路以外,才順著地勢流進小金川裏。

開始的時候地上還隻是幾道樹枝一樣的水跡,不過平地沒有山路的落差,原本流水的地方凍上冰後就比邊上高,水流立即又改道,第二天又凍上,水流就接著改道,就這麼一天凍上一點兒,最後驍羈關山腳下整個成了一麵碩大的鏡子。

苑軍無奈,隻得把營盤紮在小金川附近沒有冰麵的地方。霍慶陽趕到麟州以後,發現幾十裏的寬闊平地,足以讓敵人全部下山並列好陣形,如果敵人有辦法下山來,就會對苑軍發起致命的衝擊。鐵林軍的衝擊能力他是深刻了解的,於是他立即下令挖出溝來讓河水流走,並且燒草木灰融化冰麵,將營盤遷移至驍羈關腳下。

許多人對主將的要求不能理解,在他們看來,西瞻人不可能下山,就算他們能下山,山下十幾裏鏡子一樣還流著水的冰麵一樣滑得站不住,讓西瞻人如何衝鋒?

霍慶陽也想不出西瞻人有什麼辦法能從山上下來,但是把能想到的漏洞盡量彌補,正是這位經驗豐富的領兵之將的作戰習慣。他不怕做笨工夫,一百次都沒用,一次能派得上用場,哪怕因此少死一個士兵,也就劃算。這也正是周毅夫十幾年來把戰前安排、戰後處理都放心交給他的原因。

平地勞作畢竟要比山地容易,在西瞻士兵還一裏路一裏路砍伐樹木的時候,苑軍已經將營盤推進到驍羈關腳下,按照霍慶陽的要求,布置成堵截之勢。

之後很快就沒有事情做了,除了站在高處瞭望西瞻人砍樹的進度,就是在凍得跳腳的山下等待陸續趕來支援的部隊。當日霍慶陽接到麟州守衛的加急戰報後,隻帶了八千人趕來,那自然是遠遠不夠的。其餘分散在西南路的兵力都各有用場,如今要陸續調撥,才能讓他們過來。加之陳王兵變,許多道路斷絕,許多士兵不得不就地作戰,所以大半個月,也隻陸續到了三萬人。

苑軍並不為人數著急,他們每個人都認為西瞻人下山至少要三五個月時間,到時候聚集二三十萬人都不在話下,這是我們自己的地盤,比人數還會怕了你們嗎?何況三萬八千人比起王庶判斷的四萬多敵人,在數字上已經沒有多大差異了。在這種情緒的支持下,苑軍開始想辦法上山。

不過無論上去還是下去,辦法無外乎爬山和砍樹兩種。大苑人性子安穩些,不像西瞻人想到了什麼立即動手,所以山下一直是以砍伐灌木為主。並且也沒有西瞻人十二個時辰輪番換人的勁頭,與其說是想作戰,更像是借此暖和快凍僵了的手腳。直到西瞻士兵開始試驗用串活人的方法下山,才打破了這種遊戲式的伐木工作。

大苑人血肉模糊的殘缺屍體順著冰道不斷滑下來,那是無法形容的視覺衝擊。軍人畢竟比一般的百姓有血性,至少有一半的苑軍在這種能讓全身熱血沸騰的視覺刺激下,什麼也不顧,試著用蠻力拚命往山上爬。其實他們自己也知道,別說人不可能爬上兩千多裏的冰道,就算爬上去了,一個人肯定也是送死。但還是止不住前仆後繼往上爬的人,人們似乎覺得隻要自己多上一步,就能多出一分力似的。不過最多走出十幾步,爬山的士兵就毫無懸念地摔下來,好在上去的高度有限,摔下來之後,鼻青臉腫的不少,摔死的一個也沒有。

將領們都阻擋不住手下這種徒勞的舉動。剛有人因為爬山被訓斥了,一具殘缺的屍體下來,又會有人怒火萬丈吼叫著往上爬,然後幾個跟頭翻下來。再一具屍體下來,還會有人痛哭著爬,攔都攔不住。甚至不值班的士兵也會趁著休息時間,用各種各樣的方式試著爬山。

也有一些脾氣直的將領,自己早已經紅了眼睛,大叫大吼著往冰道上爬。霍慶陽默許了這種保持士氣的方式,所以山下一直圍著很多苑軍。比人高的灌木叢遮擋了視線,苑軍並不知道西瞻人正在飛快地向山腳靠近,他們仍然圍在山下想爬山的辦法。

已經是夜晚,今夜又有風雪,烏雲低低地壓在半山,朔風吹得人人眯著眼睛,隻留很小一道縫勉強看看。酷寒讓不值班的士兵鑽回營帳,值班士兵的情緒也漸漸平靜下來,因為已經連著三天沒有屍體下來了,所以大家爬山的動力不足。

就在大家以為西瞻人放棄了野蠻的殺戮的時候,值班的士兵偶然一抬頭,突然見到銀白發亮的冰道上,似乎有什麼黑黑灰灰的東西流了下來。他仔細揉揉眼睛,確定自己沒有看錯,一大片黑灰色的東西正飛快地向山下湧來,好像不斷流淌的河水突然變成了黑色。

驍羈關巨大的地理落差讓一切都來得飛快,那士兵第一次抬眼的時候,黑灰色還隻是拐彎處的一點模糊,揉揉眼睛的工夫就變成了一大片,現在已經能看清最前麵的是什麼了。

那士兵隻覺頭皮發麻,喉嚨裏不由自主地發出淒厲的叫聲。這和冰道一樣寬闊、黑灰色河水般的東西,原來全部是由苑人的屍體組成的。向上望不到邊,一直堆到轉彎看不到的地方還沒有停止,好似驟然爆發了一股波濤洶湧的山洪。每一具屍體的臉上都是驚懼痛苦,他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死。大青山如同吃得太飽的惡魔,它厭倦地打了一個嗝,然後就將幾萬、幾十萬年以來吞噬的生命一股腦吐了出來。

等看清了這是什麼,守在山腳的大苑士兵們發出地動山搖的怒吼,覺得前幾天的安靜隻是西瞻人在戲弄他們,而他們居然就相信了,相信這些野獸不會再殺人。

吼聲驚醒了營帳中的將士,消息飛快在人群中傳開,很多睡夢中的人連厚衣服都顧不得穿就拚命跑了出來,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在山腳下,怒吼聲驚天動地。

“散開,散開,不要跑過來了,注意隊列。”王庶站在冰道末尾,對從四麵八方向他湧來的人群拚命狂喊。可惜他一個人的聲音在上萬人的怒吼中是那樣微不足道,身邊幾個人雖然聽到了,卻絲毫不理會,隻顧向前衝。以往掉下來十具八具屍體都能讓人瘋狂,如今幾千具屍體一起掉下來,苑軍的眼睛都被同胞的屍體刺激成了血紅色。

王庶急得跳腳。傷好以後,他堅持不要特殊對待,但霍慶陽卻不願意讓這個身份特殊的人在自己手中出問題,隻把他留在身邊。王庶不願意,尋到空隙就會跑出去,霍慶陽不方便過度約束他,便專門命一百個親兵貼身保護他的安全。這一百個親兵牢牢守在他身邊,什麼需要動手的事情也不用他做,王庶無奈,隻好日日到冰道下麵溜達,試試能不能想出辦法。所以出事的時候,他站得近,能注意到這些屍體和前些天明顯不同。

這幾千具屍體大多比較完整,隻有脖子上一道明顯的傷痕,應該是被一刀砍死的。而前些天掉下來的屍體基本上都摔爛了,極少有四肢俱全的,分不清是被殺死的還是摔死的。屍體完整,說明屍體被推下來的地方離山腳已經不遠,西瞻士兵如果不是已經下到山腳,怎麼可能在離山腳不遠的地方扔下這麼多屍體?

一百個親兵卻不管這些,隻保護著他後退,免得讓他被其餘情緒激動的人所傷。王庶被迫不住地後退,很快就退出冰道範圍,看著不計其數的苑軍從他身邊跑過,王庶急得要發瘋了。他拉著身邊一個親兵叫:“快攔住這些人,有危險!”

親兵搖頭,“元帥命我保護你,我不能離開。”

王庶急得頓足。正在這時,忽然又有一種奇怪的聲音傳來,王庶抬頭一望,神色驟變。因為是陰天,四下一片漆黑,但是因為有積雪反光,冰道兩側的山峰倒還能看個輪廓。在那片隱隱約約中,卻有巨石緩緩而下,開始並不是很快,但是片刻後,巨石便加快了速度,帶動積雪一起滾了下來。瞬間,兩側山峰不知道有多少塊大石頭接二連三地落下,悶悶的巨響,如同山體在連連怒吼,真是驚天動地。剛剛還在奮力爬山的人們一個個掉下來,不由自主地轉身就跑。他們並沒有想到這是敵人進攻的前奏,隻當是山崩雪崩之類。

“西瞻人要衝下來了!注意啊!”王庶扯著脖子大喊。少數聽到他叫聲的苑軍想要停下腳步仔細看看,卻被礌石逼得不得不全力奔跑。隻有冰道右側幾百人在王庶身邊首尾相顧,組成平時最常用的圓陣。

所有的礌石一起放下之後,西瞻鐵林軍列著整齊的隊列,將無數筐黃土潑上冰道,完成了屍體和冰道最後的銜接。黃土和河水混成爛泥,山下沒有山上那麼冷,不能瞬間就把泥土凍住,所以這一片爛泥隻能在冰道上短暫停留。盡管黃土足夠多,但沒有人彎腰固定,它們一會兒就會被不斷流淌的河水衝下山去。

然而,一會兒的時間對於蓄勢待發的西瞻士兵已經足夠了,飛馳的戰馬將泥水踏得四下飛濺,穿過泥濘的道路,又毫不停留地踩在尚有餘溫的屍體上。幾萬隻馬蹄,將屍體搗蒜一樣搗成爛泥。下到山下的時候,每個西瞻士兵從人到馬都泥跡斑斑、血痕點點,好像穿過一片血肉組成的沼澤。

四出閘

山下的苑軍聽到蹄聲回頭,隻見到冰道上湧出一團血托起來的黑雲,仿佛今夜暴雪的烏雲從天上直接壓下來般,雪亮的兵刃也很像烏雲中飄出的雪花。烏雲刹那間變大,再過片刻的工夫,烏雲夾雜著亮色已經張牙舞爪地湧過來。馬蹄聲連成一片,緊如密鼓般地敲擊在眾人的心口上,壓得人無法呼吸。

苑軍個個臉上變色。這批人上過戰場的不在少數,不過他們見過的多半是攻城戰,即便是野戰,也是兩隊人擺開陣勢衝鋒。何曾想過,幾萬人從山上衝下來,是個什麼樣的場景?

最先下來的雖然隻是幾百個金鷹衛,可是在全力衝刺之下,聲勢比之剛剛砸下的無數礌石毫不遜色,這些身手高強的金鷹衛裹著狂風席卷而來,竟給人不能抵擋之感。雪地的反光落在他們手持的明亮的馬刀上,頓時泛起寒光陣陣。金鷹衛使用的背部加厚的馬刀,能像撕開一張紙一樣,輕易把一個人劈成兩半。他們在往山下衝的過程中就已經調整好隊形,絲毫不影響馬匹速度,下山後幾百個金鷹衛就立刻化成一把尖錐,借著從山上衝下來的巨大力道狠狠插向前方。

這些金鷹衛在疾馳的馬背上如同坐在椅子上一樣穩當,一雙雙眼眸有如鷹隼般銳利。他們不理會左右的敵人,隻向著前方道路上的敵人緊追不舍。攻堅戰正是金鷹衛所長,讓他們最先下來,就是用來在最短的時間內打開道路的,他們要的是打開通道的長短,不是殺死敵人的多少。已經被礌石砸得東躲西藏的苑軍很快被他們追上,一個個劈翻在地,慘叫連連。苑軍隊伍被豁開的口子,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加長,破開的口子兩邊血跡斑斑,劇烈跳動,如同被開膛破肚的人。

也有苑軍不顧安危,舍命和金鷹衛拚殺,可惜金鷹衛無論是單兵作戰還是相互配合的能力都極強。一個苑軍站住轉身,對一個正全速接近他的金鷹衛揮出兵刃,這個金鷹衛卻看也不看,繼續保持絕對速度衝鋒。正當苑軍欣喜地認為自己必然命中目標的時候,旁邊伸出的馬刀卻在瞬間奪去了他的生命。而那個他以為一定會被他砍中的金鷹衛,眼角都沒有瞟他一下。好像他自己本來就不是一個個體,而是已經和其他金鷹衛融為一體,共同組成了正在飛快撕開苑軍的尖錐。

尖錐是前尖後鋒的,被逼到左右的苑軍無法相顧,他們還沒來得及整隊,就被緊跟著金鷹衛下來的鐵林軍重甲打亂了步伐。鐵林軍重甲,人有人甲、馬有馬甲,都是最好的精鋼,苑軍的弓箭近距離射上去都不能穿過,刀劍砍上去連個白印都沒有留下,整個大苑,隻有神弩先機營那種重型破陣弩才會對他們造成傷害。

這一點霍慶陽是想到了的,隻可惜重弩作為大苑重要的戰鬥配給,屬於稀缺資源,一直是扼守關中要道的。青州出事後雖然他向朝廷申請緊急調撥一部分過來,但是重弩沉重無比,運輸起來十分困難,沒有三個月想也不要想,現在大概還沒有出關中地界呢。麟州士兵手中連輕型手弩都不多,大部分遠距離武器還是普通的弓箭。

好在同樣是因為笨重問題,西瞻鐵林軍中的重甲隊人數也不多,不但要力氣很大的人,還要力氣很大的馬,連一向盛產好馬的西瞻,重甲軍始終也配不到一千人。這次穿越荒原急行,蕭圖南隻帶了五百重甲。五百個不需要防禦隻需要進攻的殺戮機器能造成多大的破壞?大苑軍隊很快就知道了。金鷹衛負責把口子拉長,他們負責向兩邊推,用殺戮將口子加寬。口子兩邊屍體堆積的速度簡直讓人來不及害怕,更來不及逃走。

緊跟著重甲的就是鐵林軍普通士兵,所謂的普通士兵,也是從西瞻整個國家挑選出來的精銳,單單以戰鬥力論,他們比當年的定遠軍還要高,更不要說眼下從西南各處調來的苑軍了。以往定遠軍和鐵林軍多次遭遇,都是在人數占據優勢的前提下,並用戰陣、地利等多方麵配合才能戰成平手。隻有神弩先機營才敢說自己不怕鐵林軍,不過二十多萬定遠軍中,神弩先機營隻有八千,而鐵林軍卻有四萬。更不要說隊伍最前麵,已經無法用精兵來形容的金鷹衛了。

霍慶陽萬分感慨,當初在雲中和西瞻人作戰十幾年,以為鐵林軍就是西瞻最強悍的軍隊了,可比起眼前的金鷹衛,卻還是稍遜一籌。這就是振業王的親兵嗎?難怪振業王在西瞻享有那麼大的威望,難怪振業王曾經隻憑不足一萬人就打下北褐偌大疆土。北褐國本身就是遊牧部落組成的聯盟,他們在廣袤的土地上分散居住。隻要幾百個金鷹衛這麼勢如雷霆般一衝,哪個部落倉促間能抵抗得了?

“吹號角,列陣,不用管最前麵那幾百,從中間插過,先截斷這些人。”霍慶陽沉聲吩咐。

嗚——嗚嗚——嗚——沉悶的號角聲響起,沒有被礌石和金鷹衛直接威脅的苑軍,在自己軍官的指揮下列起隊列,苑軍整整比西瞻軍慢了兩炷香的時間,才進入戰鬥狀態。還有在營帳中睡覺的士兵不斷地匆匆往外跑,很多人忘了穿盔甲,被寒風一吹,轉回去重新穿。還有一些人不顧那些,揮舞著兵器向敵人直接衝過去。霍慶陽並沒有對自己的士兵表現出不滿,盡管他已經恨不得將全軍都抽一頓鞭子。這些兵也算是大苑目前的精兵了,卻在敵人麵前表現得像是一群烏合之眾。唯一還好的地方,就是士兵們並沒有害怕西瞻人。連日來爬山並非徒勞,他們已經把對西瞻人的仇恨刻進了骨頭裏。

先前是碰不到敵人,隻好把力氣衝著冰道使。如今敵人近在眼前,敵人的刀上又添了新的血,士兵們幾乎瘋了一樣撲上去。人人從熱被窩裏出來,都是第一時間撲向兵刃,然後號叫著衝出去。所以苑軍中沒有穿盔甲的、沒有穿鞋子的、沒有找到隊伍亂衝亂殺的都有,但是忘了拿兵刃的卻一個也沒有。無數人向著口子兩邊撲去,無數人變成屍體被拋了出來,更多人被新的屍體刺激,再號叫著衝上去,苑軍此刻看上去像紅了眼睛搶骨頭的瘋狗。

霍慶陽要不斷提醒自己,他們都是從全國各地戰場上下來的士卒,不是定遠軍,不是他熟悉得如同身體一部分的定遠軍。對於一個統帥來說,和士兵的熟悉程度會對戰局產生很大的影響,所以曆史上真正優秀的戰將,都會有一支自己練熟了的軍隊。但是霍慶陽現在沒有這樣的士兵,更可怕的是對手卻有。

敵人的突然出現打亂了部署,讓霍慶陽沒來得及將援軍全部調集起來。目前彙集在山下的苑軍是三萬八千人,和西瞻軍的四萬四千比起來,兵力可以算相若,戰鬥力卻處於絕對劣勢。沒有意外的話,今天這場突如其來的遭遇戰是輸定了。

如果是一般時候,輸一場仗就輸一場,算不得什麼事。但是此刻輸了,就意味著他們對西瞻的最後一次攔截行動失敗了,就意味著戰場將由邊境青州轉移到大苑內地,就意味著與西瞻對陣的將會是普通百姓而不是正規軍人,那將是一場多大的災難,沒有人敢去仔細地想。

不過從霍慶陽臉上還是絲毫看不出焦急,他沉穩地下著一道道命令,約束著東奔西跑的士兵,布置著一道道防線。戰場上沒有必輸或者必贏的戰役,雖然冷靜地分析下,霍慶陽認為苑軍沒有勝利的可能,但他還是要為戰役做出最大的努力。

霍慶陽並不是開疆擴土的帥才,但是他沉穩可靠。十幾年仗打下來,或許對注定要輸的戰役他無力回天,但是該贏的戰役從來沒有輸過一次。有可能性的事情他就不會放過,應該對敵人造成一千的傷害,他就不會隻傷五百,應該能打進十裏,他也從來沒有隻走出去九裏半,這也是青瞳把他放在西南路監視陳王的一個重要原因。

重甲畢竟不如金鷹衛那樣幾近無所不能,在大苑鶴翼陣的左右穿插下,他們不得不慢下腳步,和金鷹衛脫離了。從山上下來就如同閃電劈開般勢如破竹的口子,終於停在幾乎將大苑防禦整個破開的地方,金鷹衛前後都陷入苦戰。

王庶一直被護衛包圍著小心地向大部隊靠攏,此刻正好來到戰場中心,他堅決地停住了腳步,無論身邊護衛怎麼催促都一動不動,隻是全心全意、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由幾千人組成的鶴翼陣。

對於大苑每一個陣形,他都如同自己的身體一樣了解,卻不知道鶴翼陣可以這樣布。不是應該在人數占據優勢的前提下,用騎兵左右延伸包圍兩翼,中間長槍推進,像仙鶴長喙一般靈活地突刺敵軍主將嗎?可是現在這鶴光剩下兩翼了,嘴呢?沒有嘴,不用突擊嗎?麵對這麼多敵人,如果讓他選擇,他絕對不會選擇鶴翼陣。沒有三倍以上的兵力,怎麼能擺出鶴翼陣?他一眼就能看出這個半截仙鶴的若幹破綻,如果是上課的時候,太傅看到這樣的敗陣,一定會罰他一個月功課。但就是這麼個破洞百出的鶴翼陣,卻真的將敵人看似氣勢如虹的隊伍截成兩段了。

更多的苑軍在霍慶陽不斷發出的指令下向仙鶴兩翼彙集,漸漸地,鶴的身體初見雛形,有了穩定的後方。王庶知道,鐵林軍不可能和前麵開路的金鷹衛會合了,剩下的已經不會是單方麵的殺戮,而是真正可以交手的戰鬥。原來這就是戰鬥,這就是經驗,這就是他苑姓高祖在戰陣上真正的成就。他忽然理解了為什麼十七皇妹在定遠軍中隻不過三年,就可以達到讓他望塵莫及的程度。紙上談兵和真正戰場的差別,他終於深切地感受到了。

王庶在這一刻,半點也不埋怨命運對他的不公,半點也不怕死,甚至感謝命運有機會讓他親臨戰場。他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燒,他姓苑,他的祖先傳給了每一個苑姓後人戰場廝殺的執念,傳給了每一位後人奪取權力的欲望,這是隱藏在血脈最深處的,無法磨滅。在長達兩百年的頂級奢華生活中,過於激烈的東西漸漸被蒙蔽了,大家都變得高貴平和,中原文化喜愛的君子般高貴平和。卻也有一部分人,會在特定的情況下激發這種血統,就像十七妹青瞳,就像他自己。他姓苑,兩百年前,征戰四方、打遍天下的苑。

霍慶陽正在凝神指揮,卻見王庶突然打馬來到他麵前,臉上的表情幾乎可以說得上狂熱與決絕,他頓了一下,道:“殿下,戰場混亂,請你跟在臣身邊,不要亂走。”

王庶卻翻身下馬,咚的一聲跪在地上,“元帥,我想殺敵。”

霍慶陽跳下馬來伸手去拉他,“殿下,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王庶狠狠握住他的手不肯放,他的眼睛幾乎變成了紅色,“這是我大苑的土地啊!元帥,你給我一個機會吧!給我一個為了大苑作戰的機會吧!隻要上陣,我死也瞑目。”他聲音激動得都有些顫抖,“元帥!我知道我是給你出難題,我知道誰都知道我遲早要死,但是誰都不希望我死在自己手裏。但我沒有辦法了,除了你,別人更加不敢擔這樣的幹係。元帥你看看,你看看周圍,有人正在我大苑的土地上殺人啊!我姓苑,我與十七妹的恩怨,就能讓我不姓苑了嗎?就能讓一個男人連為自己國家戰鬥的權利都沒有了嗎?元帥!”他重重地叩頭在地,“你讓我像一個苑人一樣上陣,我死也感激你!”

霍慶陽咬咬牙,喝道:“王庶聽令!給你兩千長矛手,中軍接應,務必不讓敵人兩隊再合為一處。”

我有寶刀,慷慨從戎。

擊楫中流,泱泱大風。

眼前生路覓無從,

何不奮勇向前衝?

決戰疆場,氣貫長虹。

碎首黃塵,燕然勒功。

願效古今奇丈夫,

一夫振臂萬夫雄。

五近戰

金鷹衛也發現了身後的異狀,他們可以選擇回援,那樣就能重新與鐵林軍銜接,還能給苑軍造成重大打擊。但是同樣他們也會陷入腹背受敵的局麵,金鷹衛用來近身戰鬥當然也能以一當百,但是比起衝刺的威力就小多了。帶兵的金鷹衛隊長思考一下,一揮手,命令手下對著正前方,正在不斷發出指令的苑軍主將霍慶陽而去。金鷹衛是最好的武器,最好的武器要用來殺死最重要的敵人。

霍慶陽一身鐵甲,端坐在馬背上,金鷹衛挾著衝天的氣勢撲過來,人還離得遠遠的,就有一陣疾風撲麵而來,吹得他衣襟獵獵作響。霍慶陽一動也不動地看著,眼神越來越銳利。他的馬是從做定遠軍副帥的時候就騎著的戰馬,和胭脂、硯台那樣的絕世良駒比起來,也許算不上好馬,但卻是一匹真正飽經沙場的戰馬。麵對無數散發著巨大殺氣的敵人,在沒有得到主人指示之前,馬如同他的主人,鐵鑄一般一動不動。

霍慶陽身邊的親兵受到主帥感染,也莫名鎮定起來。士兵們和霍慶陽並沒有多熟悉,他在西南做行軍總管日子已經不短,平日裏大家都覺得他更像一個主管雜務的官員,什麼小事他都會過問,卻一場仗也沒有打過,甚至可以看得出,他根本就不想打仗。一個領兵的元帥怎麼會是這種氣質?可是這一刻,見到霍慶陽山一般屹立在那裏,並無絲毫怯意,再沒有一個人懷疑他是在百萬軍中廝殺了十幾年的老將。

霍慶陽緊緊地盯著撲過來的颶風,並不下令。那陣狂風來勢不減,風卷寒光,越來越近,霍慶陽目中精光一閃,揮手喝道:“射馬!”

他“射”字出口,身後五十個士兵挽弓鬆手,空中利箭如雲,宛若一把尖刀插向對麵,正中金鷹衛隊伍之中。五十支羽箭而已,聚在一起也不過海碗般粗細,卻宛若大錘砸向水麵,帶起的風聲尖銳至極,簡直能在短時間內扯裂天空一般,呼嘯著衝向金鷹衛胯下的戰馬。

饒是金鷹衛個個身手了得,反應遠比正常人迅捷,第一時間就揮刀下劈,用他們手中百煉精鋼的馬刀將箭支劈落在地。卻還是有一些人來不及,十幾匹戰馬悲嘶著咕咚咕咚倒在地上,十幾名金鷹衛止不住慣性,一頭栽在地上,幾個跟頭之後,就被來不及勒住戰馬的同伴生生踩死。速度太快的壞處就是,遇到突如其來的狀況,即便腦袋反應過來,手也來不及行動。

利箭像剛剛金鷹衛撕裂他們的防禦一樣,將金鷹衛的隊伍撕開條裂縫。但金鷹衛隊形隻亂了一瞬就恢複正常,他們個個都有精湛的騎術,可以控馬越過同伴的屍體,卻不會讓隊形打亂。

領頭的金鷹衛隊長雙眸也有了詫異和震驚,他看到有一百多個弓弩手一直站在苑軍主將的身後,就知道這些人會有些戰鬥能力,可不應該有這麼可怕的素質。剛剛利箭從他身邊呼嘯而過的時候,竟然讓他渾身戰栗,這隊弓弩手的眼神、隊形、力量、準確度,甚至麵對他們衝過來時保持的鎮定,都是他在以往任何一次戰役中都沒見過的。他不知道,這便是讓他們西瞻軍聞名喪膽的原來定遠軍中,最著名的神弩先機營成員。

神弩先機營不做單兵作戰用途,所以他們沒有衝鋒。如果用現代戰爭形容,金鷹衛就是特種兵,神弩先機營就是特別行動隊。金鷹衛不太善於射箭,昔日他們在戰爭中能席卷草原、遠征北褐萬裏不敗,仰仗於他們的速度造成的出其不意的衝擊。他們極少動用千人以上,甚至隻有一百個人,就敢向一個中型的部落衝鋒。

這次來大苑也是一樣,金鷹衛的戰士覺得軟弱的中原人,隻會比北褐戰士更加不堪一擊。他們需要戰勝的就隻有惡劣的天氣,和大苑那的確難纏的戰陣而已。事實上也是如此,隻出動了一千五百人,在並不占據地利、平等作戰的條件下,他們就幾乎將青州四萬軍隊全部吃掉。

或許還要注意一下苑人的頭腦,小小的一個河水改道,就差一點讓他們困在山上下不來。但是苑人的戰鬥力,驕傲的金鷹衛是無法重視的,你怎麼可能對一個眼神明顯畏懼你的對手重視起來?這是第一次,幾百個金鷹衛麵對區區五十個敵人,他們在敵人的眼神裏看不到一絲畏懼,也看不到一絲衝動。這樣的士兵,可以冷靜地執行任何任務,可以把戰鬥力發揮到最佳的狀態。

隻一瞬間,金鷹衛的領隊就明白這隊苑軍不好對付,他畢竟作戰經驗豐富,一聲呼嘯,做了個手勢。配合純熟的手下立即勒馬向兩側分開,想要從側翼迂回攻擊敵人的主將。他們已經看清,對方五十個人手中隻有弓箭沒有手弩,而弓箭隻在遠距離起作用。金鷹衛雖然被阻擋了一下,卻也和苑軍拉近了一段距離,無論是正麵還是側麵,隻要讓他們再上前一段,他們絕對有信心將這些弓箭手斬於馬下。他們縱橫草原多年,每個人刀下都不知奪去了多少個人的性命,短兵相接,他們不相信有什麼人能擋住他們的馬刀。

可金鷹衛沒有料到,他們竟然無法拉近和這一小隊苑軍之間的距離,霍慶陽在一輪羽箭射完之後,毫不猶豫地喝道:“散!”五十個弓箭手霍然散開,勒馬向兩翼退去,居然搶先在金鷹衛之前。

眾人愕然,才要追擊,前麵五十個人潮水般退卻,將後麵同樣五十個手拿弓箭的士兵露了出來,五十把以上強弓特有的弓弦拉滿的聲音讓人頭皮發麻。羽箭又出,箭頭的寒光成網狀交織在一起,天地先是一靜,再是密集的破空之聲哧哧響起。剛剛接受了一遍強弓洗禮的金鷹衛們,絕對想不到這一輪箭雨竟然如此錯落有致,可以將箭射成一張網,卻不讓自己的箭支在空中彼此撞落。單打獨鬥,神弩先機營的弓手肯定不是金鷹衛的對手,騎馬穿插縱橫他們也不在行,可憑著無與倫比的箭術優勢、變幻莫測的箭法,卻讓金鷹衛吃了一個大虧。

排在隊伍最前麵的金鷹衛由於一直戒備,還能用刀撥開利箭,後麵的卻因為猝不及防,好多人都中了箭。尤其是最後一排,絕對沒有想到箭支會飛過整個隊伍,也沒有想到箭支飛過整個隊伍用的時間,居然和射最前麵的人一樣,同時射出,同時達到。十幾個人無一例外,全部被一箭穿過了咽喉,直直倒在地上。再有幾隊這樣的弓手,很可能所向無敵的金鷹衛就栽在這裏了,可惜沒有下一隊了,這僅有的一百個人,是青瞳特別指派給霍慶陽的親兵隊。

定遠軍解散之後,盡管全力尋找,神弩先機營的戰士仍隻彙集了不足五千人。大概練兵是要有魂魄在的吧?離開了定遠軍大營那樣特定的環境,以後再怎麼選拔射箭高手,再怎麼嚴格練習,也無法達到這個水準。

神弩先機營一百人有一百人的配合方法,一千人有一千人的配合方法,越多人,發揮的作用就越大,所以青瞳沒有將他們打散,全部派往關中,作為抵擋西瞻進犯的屏障了。誰也沒有想到西瞻人會從青州進犯,這一百個人,還是很努力才給霍慶陽擠出來的。

更重要的是,為了射穿金鷹衛特製的戰甲,他們射出的箭是特別打造的重箭,這樣的箭每個人隻有三支,並且重箭不能像一般羽箭那樣迅速搭弓,射出一箭,就必須退後重新瞄準。隻這麼一耽擱,金鷹衛就已經衝進了他們的射程,弓箭難以取準了。兩隊神弩先機營士兵射完一輪後不再拉弓,而是毫不猶豫地散向兩翼,他們沒有一個人怕死,卻也不肯做無謂的犧牲。

沒有神弩先機營並不代表金鷹衛就安全了。

“長矛手!”霍慶陽再次用他低沉的聲音發出命令。緊接著聲音之後就是鋪天蓋地的長矛刺過來,雖然沒有利箭那樣驚人的威力,但是架不住人數實在眾多。神弩先機營的弓箭已經成功阻慢了金鷹衛的速度,失去了速度優勢的金鷹衛不再所向無敵,而是陷入無邊無際的長矛陣勢中。金鷹衛的領隊眉頭深皺,明白今日想奪取苑軍主帥的性命已經不可能,他一聲呼嘯,命令手下向左翼突圍。

王庶看得熱血沸騰,高聲大叫:“追啊!”

霍慶陽遠遠地聽見了,心道:追不上的。但他卻沒有把這種打擊自己軍隊士氣的話說出口,而是簡單地發出又一道指令,“衝!”

金鷹衛殺了他這個主帥是有意義的,而他就算把幾百個金鷹衛全部殺死也是沒有意義的,就算能追得上,他也不會追。與鐵林軍正麵交鋒的苑軍已經損失慘重,他有更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做。

六突圍

戰場上激戰的苑軍個個殺紅了眼睛,連日來殘肢的刺激、屍體洪流的刺激、身邊袍澤屍體的刺激,都激出了在中原人隊伍中難得一見的彪悍。簡直是死得越多,衝上來的就越多,目前為止,還沒有見到一個退縮的人。

但是自身戰鬥力的嚴重差異,單單靠血性可以支撐片刻,卻不能支撐很長時間,體力嚴重衰退,許多苑軍的動作和力氣都不得不變小了。這時,有一隊援軍縱馬急衝而來,這隊人人數不多,隻有幾百的樣子,然而他們發出一聲齊齊的叫喊,幾百支長矛就被擲了出來。長矛出手,空中光影縱橫。近距離用長矛顯然比用羽箭威力大得多,除了重甲兵,好些鐵林軍都擋不住這凶狠的一擊。擲出長矛的苑軍士兵手中剛空,立刻拔出腰間長刀,向敵人猛撲過去。

隨後趕來的幾千人也一起叫喊著撲上去,他們瘋狂地揮舞著手中兵刃,連綿不斷的兵甲撞擊聲中,人馬喝嘶聲不絕於耳。夜色濃濃,也沒有火把,在青白色的雪地映襯下,無論黑衣西瞻人還是青衣苑軍,人人臉上都是青白一片,如同沒有生命的剪影。

霍慶陽緊盯著戰局,發出了第四道命令,“擠!”

他的命令簡潔有力,在他身後已經列隊完畢的五千多新生力量整齊地衝了上去,將敵人牢牢固定在有限的戰場中,然後一步步向回去的路逼近,盡可能減少敵人落腳的地方。西瞻軍隊開始了戰爭以來第一次後退,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不知不覺間密集起來。

霍慶陽站在戰場外圍,就像石雕一樣堅定,他雖然沒有領兵拚殺,光是站在那裏,卻如同定海神針,讓每一個士兵心中安定。

王庶已經帶人殺了幾個來回,全身都是熱汗,他縱馬快步來到霍慶陽身前,叫道:“霍元帥,不要和他們糾纏,更多的敵人從山上下來了。”

霍慶陽點點頭,“王庶,你去傳令,弓箭隊集合,在離山腳兩百丈處攔截敵人。”

王庶道:“那麼遠的距離弓箭恐怕難及,元帥,不如我帶人再接近他們一些。”他心道:霍元帥會不會忘記了這個弓箭隊隻是普通軍中的弓箭隊,不是他的神弩先機營。

霍慶陽看了他一眼,耐心道:“仰射射程小,取準不易,最好等敵人下得山來再射擊。但是西瞻馬匹的衝擊速度極快,弓箭隊如果離得太近,隻要一輪過去就會被敵人貼近,那就沒有機會再射出第二輪了。離得遠一點,雖然給了敵人下山的機會,但是下到平地之後,敵人的馬速就不會有從山上衝下來那麼快,平地上的敵軍就會比較密集,弓箭隊才能發揮最大的作用。”

王庶聽著有些慚愧,大聲答應而去,看來他需要學習的地方實在還很多。

嗖嗖之聲不絕於耳,苑軍弓箭隊對不斷下山的敵人展開了攻擊。長久積蓄的力量,第一輪發射必然是驚人的。潮水般湧來的西瞻人亮出盾牌,抵擋密如細雨的箭支。但由於箭支過於密集,無論怎麼抵擋,總有人從盾牌的間隙裏中箭,撲通跌下戰馬,反而將後麵戰馬的腳步阻礙了片刻。鶴翼陣兩旁的苑軍就趁著這個機會,將長矛狠狠地刺入敵人胸膛。從金鷹衛第一批士兵下山以來,就一直是單方麵的殺戮,苑軍被身手高超的金鷹衛和緊接著而來的鐵林軍重甲,打擊得幾乎無還手之力。戰鬥進行到現在,才第一次將雙方的傷亡扳成接近的程度。

霍慶陽不斷調整陣形,命令鶴翼陣壓迫,將剛剛金鷹衛撕開的口子逐漸縮小,盡可能將更多敵人逼回山上。

鐵林軍也看出苑軍的目的,然而他們現在的隊列被拉得很長,此刻隊伍兩側都是敵人,苑軍已經形成牢固的鶴翼陣迎麵攔住,正像一個鐵翅膀的仙鶴般,向中間擠壓,要將他們壓成肉餅。前麵不得不退縮,後麵又不斷有人從山上衝下來的結果,就是鐵林軍彼此擠在一起,連揮動兵刃的空隙也沒有。

四萬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一下子都從山上下來,如今戰場上從人數上看,還是苑軍占據絕大的優勢。隊伍後麵的鐵林軍很想上前幫助袍澤,但是兩側被鶴翼陣壓住,實在湊不上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前方黑衣黑甲的鐵林軍,不斷在苑軍的羽箭下倒地不起,將鮮血灑在異國的土地上。

突然,一陣長長的帶著吼叫的歌聲從鐵林軍隊伍後麵傳出——

“我們是蒼狼的子孫,長生天賜予我們強壯的筋骨。”停頓了一下,那個鐵林軍的戰士又開口唱道,“彎刀是我們的牙齒,戰馬是我們的翅膀,陽光下所有土地都是我們的牧場。”

有幾個人跟著接口,唱道:“蒼狼的子孫,快伸出你們的手,用敵人的血來見證我的榮耀。”

隊伍前方的鐵林軍聽到了歌聲,像是變成了真正的餓狼,竟然無人再采用防禦的姿勢,全都揮動兵刃快速地砍殺起來。越來越多的人跟著一起唱,“我們身體裏流淌著蒼狼的血脈,無人能阻擋我的腳步。我催動戰馬,踏過高山和原野,在白骨和屍體上豎起我們的戰旗。烈火焚燒過的地方很快就會長滿青草,那是長生天賜給英雄的牧場。”

苑軍的戰鬥力本就比鐵林軍弱一個檔次,如今被敵人氣勢如虹地一逼,竟然出現後退之勢。要知道,他們現在後退一步,就等於給敵人讓出一步的地方,就等於多放進一個敵人。敵人的人數本就比苑軍多,戰鬥力又遠遠超過苑軍,他們現在這一點點平手的局麵,是靠戰場狹小取得的,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崩潰。一旦崩潰,必然是無可抑製的四散奔逃。這種局麵王庶已經在青州看過兩次了,一次是四萬大軍被區區一千五百人追得幾乎無路可走,不過當時他也在潰逃的隊伍中,隻顧跑得暈頭漲腦,還談不上看清全局。而另一次是在山上,他可是俯覽整個戰局,眼看著自己布下的崅月陣崩潰之後,苑軍如同毫無反抗能力的羔羊,任由敵人追上一個個殺死。

王庶對戰場上細微的變化已經十分敏感,他深深明白潰退可能隻是一個環節。眼見現在苑軍止不住腳步的趨勢,就知道不好,於是命鶴翼陣放開包圍,讓出地方讓弓箭手急射幾輪,想用遠距離優勢將敵人逼回原地。開始幾輪箭雨符合王庶的期望,取得了不錯的效果,鐵林軍一時被密集的箭雨壓得抬不起頭來,剛剛拉開一點的戰場又一次向反方向收縮。

王庶見到有效,不斷叫道:“放箭!放箭!”

“我們是蒼狼的子孫——”忽然西瞻的隊伍中又傳出狼嚎一般的歌聲,那聲音已經不成曲調,但偏偏高亢得穿雲裂空,“彎刀是我們的牙齒,戰馬是我們的翅膀——蒼狼的子孫啊——”無數已經受傷的敵人一邊唱著歌,一邊向羽箭撲來,“伸出你的手,把戰旗插在白骨堆成的戰場。等明年春風吹過,白骨上就會長滿青草,那是長生天賜給我們的牧場。蒼狼的子孫啊,不用畏懼死亡,生命隻是艱難的輪回,你永遠的家在天上。”

戰場上,羽箭的使用最受局勢限製,有一方氣勢大增,逼近了哪怕一點點,就可能讓羽箭失去射程的優勢。隨著鐵林軍不斷逼近,越來越多的弓手來不及搭箭瞄準就將箭支胡亂射出去,擋在弓手身前的長矛隊被一層層剝離,不過半炷香的時間,箭雨便從密如飛蝗變成稀稀拉拉。

終於到了臨界點,一切條理秩序都蕩然無存,苑軍和西瞻軍纏鬥在一起,已經沒有了鶴翼陣、沒有了弓手和長矛的配合、沒有了將敵人擠壓限製的目的,唯一剩下的隻是纏鬥,無論是苑軍還是西瞻鐵林軍,現在都各自憑著本能作戰。

王庶知道自己即將又一次眼看著軍隊崩潰,人說未見勝先識敗的將軍,將來必定是好將軍,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是老天對他的偏愛。雖然說兩國交戰經常是幾十萬人對峙,但真正在其中一場戰役上,出動上萬人也已經不多見了,雙方各出動幾萬人,算得上頂尖的規模了。從被流放到冰天雪地的流州不過半年時間,這種頂尖規模的戰役他就經曆了三次,三次都是他這一方失敗了。王庶失神地望著激烈的戰場,這老天未免對他太偏愛了。

七一箭

主將霍慶陽卻沒有他那麼容易受到打擊,他的全部精神已經被剛剛轉過彎道的敵人吸引。乍看上去,這幾千人和其他鐵林軍沒有什麼不同,他們用和前麵隊伍相同的隊形、相同的人數、相同的節奏跑下來,仿佛隻是若幹分隊中的一隊。但是在霍慶陽老辣的眼神中,這些人就像羊群中的牧羊犬一般,有種無法掩飾的氣質。如果一個士兵在戰場上百戰百勝,那麼他就會擁有這種氣質。眼下這幾千人的氣質形成強大的氣場,僅僅看策馬的姿勢以及士兵之間的距離,霍慶陽就知道,這些敵人和剛剛開路的金鷹衛是一樣的。

具有這種素質的士兵,一個軍隊絕不可能有許多,用來開路的都隻有幾百個,可是現在他們卻有幾千人在一起。幾千人都是神情緊張,他們在馬上飛馳,身子卻都微微向內傾斜,隱隱形成一個圓形,護衛著中間的那一個人。圓心處一人騎著紅馬,穿著和周圍人一樣的衣服,看上去似乎沒有什麼不同。但隻一刹那,霍慶陽就知道這個敵人是誰了。他和這個敵人打過一次交道,不過那一次,他奉命追擊孫闊海率領的主力部隊,和此人正麵交鋒的是原來的參軍、現在的皇帝。如今自己終於有機會與這個對手交鋒,很好。

霍慶陽在心中計算著金鷹衛的速度,不斷下達著命令,他的目光已經自動過濾了周圍所有的金鷹衛,隻牢牢盯著中間紅馬上的人。眼看著這人的身影越來越近,沉穩的老將也有一絲激動,就是現在!霍慶陽的手重重向下一揮,神弩先機營士兵手中的羽箭幾乎與他的手勢同時出動,配合無間到了心意相通的地步。他們每個人手中都挾著三支重箭,一支箭射出,手指變戲法地一翻,另兩支箭立即一起搭在弓弦上,幾乎不分先後飛向目標。

敵人雖然有幾千,但三百支重箭的目標隻有一個,就是隊伍正中騎紅馬的人。盡管這個敵人穿著打扮和其他士兵沒有區別,但神弩先機營的弓手們沒有一句疑問,這是剛剛主帥的命令,也是他們埋伏這麼久的目的。今日勢必不能攔阻敵人,那麼就要最大限度地削弱敵人的兵力,不能把戰役結束在山腳下,雖然對大苑來說是巨大的災難,但霍慶陽是個未戰先想退路的人,這個最壞的結果他已經在戰前就想過了,如今這種最壞的情況真正出現,他也要讓這場仗取得最大的成果。殺死敵人主將,當然就是最大的成果。

箭雨剛剛飛出,蕭圖南立即做了一件事情——拿著盾牌翻身下馬,他這種經驗是從千百次生死搏殺中獲得的。對手用的是重箭,重箭很難像一般羽箭那麼靈活,破空之後,為求殺傷,取的都是稍高的位置。這麼說,萬矢齊發還有個空處,那就是近地的位置。

蕭圖南在下判斷的那一刻同時行動,剛離開馬背便立即蜷起身子,盡量將整個身軀躲在盾牌之後,盾牌護在了正前方稍稍向上的位置。無數的金鷹衛來不及做出別的動作,竟然齊齊俯身,用自己的身體擋在他落馬的地方。

蕭圖南隻覺得頭頂整個天空都被這些親兵擋得一暗,然後他就聽到沉悶至極的撲撲聲不絕於耳。那種聲音仿佛利刃穿過豆腐、鐵錘擊碎竹子。熱辣辣的鮮血爭先恐後地激射在他身上,如同四麵八方都有人用桶向他倒出熱血一般,瞬間就將他淋了個濕透。然後他手腕猛然一緊,整個人就像被大錘敲中一般,一股無法抵擋的大力從盾牌上湧過來,不等落地,身子竟然被大力擊得平平向後退去。

他反應得極快,幾乎所有的箭都沒有追上他落馬的速度,隻射中了他的親兵。這一刻,就算換成武功高強的任平生,也絕對不可能有他這樣快的反應速度和準確的判斷力,也不會有無數人舍生忘死地保護,也就未必躲得過三百支神弩先機營射出的箭。

即便這樣,還是有四支重箭超過人反應速度的極限,先於一切到達他身邊,三支擊中了他的盾牌,一支劃過他的肩頭。然而那箭支的力量是如此之大,擊中他盾牌的三支箭就將他整個人帶飛了起來。劃過他肩頭的那支箭從嚴格意義上來講,隻切開了他的盔甲,並沒有碰到皮肉。但是箭風把空氣擠壓得如同也變成利箭,把他肩頭的肌肉炸開很大一團血肉模糊的傷口。即便讓一個普通的弓手正好射中,也不見得能造成如此大的傷痕。

現在是殺死敵人主將的好時機。蕭圖南被三支箭帶得飛起來,在別人看來,他身子平展,前後左右還有不少護衛,暴露在空中的時間也隻有眨眼睛那一瞬,幾乎不可能取準。但對於神弩先機營的弓手蔣成來說,一眨眼的時間足夠他殺死三個人,目標既然被他看到,就等同於被他消滅。

蔣成是這一小隊的頭領,每次執行任務,他手中最後一支箭都要等別的隊友射完了才出手。如果隊友沒有殺死目標,那麼他來補救。如果隊友已經完成任務,他會補上一箭,確定目標死得不能再死。

神弩先機營最後一支重箭在他手中變戲法一樣搭在弓上,箭支上弓那一瞬間就已經對準蕭圖南的咽喉,準確無比,好像有一根看不見的繩子將兩者連接一般。蔣成中指行雲流水般扣弓,隻要手指一鬆,下一刻,這支箭就會出現在敵人的咽喉上。

他成為神弩先機營隊長以來,像這樣的箭射出去恐怕有上萬次,還從來沒有一次失手過。為了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這支箭的速度要更快些才行,所以他比以往多用了三分力。突然,他隱約聽到自己手中的弓弦發出了奇怪的嘣蹦聲,中指敏銳地感覺到弓弦發生了變化,好像手中的弓在告訴主人自己力不從心。蔣成手一滑,箭支飛出的那一瞬間輕輕顫抖了一下,那是沒有人能夠看見的顫抖,隻有手指和弓弦才能感覺到。蔣成臉色驟沉,沒有機會了,箭支還沒有到達,他就知道這一箭不會命中了。

這支箭準確無比地來到蕭圖南咽喉前,又在所有人的驚叫聲中,貼著他的皮肉落在地上。羽箭的方向還是那麼正確,沒有絲毫錯誤,但是在最後那一刻,弓弦沒有給箭支應有的幫助,就差了那麼一點點力量。

突然一聲清脆的響聲過後,蔣成手中弓弦已經斷成兩段。神弩先機營的隊員一起看向他,表情茫然。對他們來說,弓就是他們的手臂,就是他們的靈魂,此刻他們的靈魂沒有給他們最需要的幫助,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錯過了殺死蕭圖南的最好時機。有奸細——人們心中第一時間升起這個念頭,有奸細破壞了他們的弓弦。

事實並不是這樣,西瞻人還沒有本事在大苑軍中,安插能接近神弩先機營兵器的奸細。神弩先機營弓弦斷裂,完全是因為氣候所致。大苑礦藏豐富,他們的弓弦是用金屬製成,遇到過低的氣溫就會斷裂。而西瞻最多牛馬,他們的弓弦是用牛皮牛筋做成,遇到下雨就會失去彈性。這方麵老天並不算偏心,雙方各有長短。

霍慶陽和西瞻人打交道的經驗應該足夠了,但是雲中遠遠沒有高原這麼酷寒,所以他也隻知道西瞻人的弓箭會在雨天失去力道,卻不知道自己的弓弦在嚴寒下也會失去作用。整個大苑軍隊裏,也隻有青州的守軍用的是牛皮牛筋製成的弓弦,這一點作為軍事機密,連一關之隔的麟州都不知道。而神弩先機營每一個弓手手中的弓都是陪伴了他們多年的兵器,他們想都沒有想過要換弓,加之接連射出三支重箭,所以弓弦承受不住,自己斷裂了。

戰場上,大戰役的勝負需要很多因素,但其中一個人的生命卻很可能在老天爺一念之間。蕭圖南就是這樣,因為天氣的幫助,躲過了他上陣以來離死亡最接近的一次。

八鷹飛

蕭圖南站直身體,喝道:“好個神弩先機營!”他麵色冰冷而堅毅,“怕什麼?我不會死的……”蕭圖南心道:我會出現在你麵前,我會帶著我的士兵,把你的山河踏得粉碎。在那之前,長生天不會讓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