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瞳之大爭天下(新)08(3 / 3)

十五必攻

一時間,京都對西瞻人的恐慌程度超過了以往任何時候。益州之後的潞、定、澤、預、襄五個州都被一鼓作氣攻破,大苑再也不能對這支軍隊造成任何阻礙。西瞻人像一個火屬性的洪荒異獸,它在大苑土地上輕快地奔跑著,每踏出一步,身後就是一處燃燒著的足跡。

他們不是上次那十三萬普通的西瞻軍人,他們是鐵林軍,是西瞻的軍魂。他們的馬是從選種到飼養再到訓練,都由振業王親自過問的戰馬,他們的士兵是從選拔到操練再到作戰,都和振業王在一起的親信,他們就是振業王可以完全信任的夥伴、可以完全倚仗的利刃。他們不會為任何事情停留,他們不要糧食、不要金銀、不要笨重的裝備。一切都在前方,一切都可以隨手搶來,隨手丟棄。

威望是什麼?威望是最奇妙的東西,你用錢買不來,用美女也換不到,用身份地位更加壓不出來。威望的確立,唯有用別人不能企及的功績和不能付出的努力來換取。尤其是在軍中,沒有赫赫戰功和十年以上的同甘共苦,絕不可能得到軍人義無反顧的支持。如同定遠軍看待周毅夫,如同鐵林軍對待蕭圖南。

“我們是蒼狼的子孫,

戰馬是我的翅膀,

彎刀是我的牙齒。

長生天賜給我們強壯的筋骨,

蒼狼給我們高貴的血脈。

我們是天生的狩獵者!

我們是天生的狩獵者!

蒼狼的子孫啊,

伸出你的手,

把男人的頭砍下來,

把女人拖進你的帳篷!

別聽哭泣的聲音。

隻有弱者才會祈求與哭喊!

我們是天生的強者!

我們是天生的強者!

無人能阻擋我的腳步,

我催動戰馬,

踏過高山和原野,

在白骨和屍體上豎起我們的戰旗,

烈火焚燒過的地方很快就會長滿青草,

那是長生天賜給英雄的牧場!

鮮血澆灌過的地方很快就會長滿青草,

那是長生天賜給英雄的牧場!

大苑瞬間就處於風雨飄搖的境地。西瞻軍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在路上遭遇了地盤已經擴張的扈州陳王。陳王不像嘉郡王那般愚蠢,不但小心翼翼不和西瞻軍接觸,而且也沒有在這個當口稱帝,還是叫著他的陳王名頭。

但他的地盤擴張得太順利,麵積大了,終於還是一不小心和西瞻軍遭遇了。在鐵林軍強有力的衝擊下,陳王幾乎是一擊即潰,將通道讓了出來。霍慶陽西北二十萬大軍終於可以順利集合,不必在安州繞來繞去。然而這一切已經來得太晚,他們的敵人已跑在他們前麵,他們隻有不停地追。明知道追不上,卻也毫無辦法,停下來就會自己把自己氣死。

西瞻軍出了安州之後,就如同魚兒進入大海,神出鬼沒到苑人完全無法知道他們的意圖,一座座城市在鐵蹄下化為廢墟,一片片良田在烈火中化為焦土。大苑變得和北褐草原沒有什麼不同,他們像疾風一樣撲來撲去,一次次發起閃電般的攻擊。他們比在北褐作戰的時候還要安逸,大苑軍隊的素質是那樣低下,在沒有陣形或者大型裝備配合的時候,隻要出動千餘人,就足以攻破一座手忙腳亂的中等城市。西瞻人輪流上陣,以逸待勞,需要五千人配合的戰爭都極少出現了,無論多少苑軍在身邊,再想像樊城那樣給他們設伏簡直比登天還難。

“霍元帥,現在我們怎麼辦?”王庶收回長槍,茫然地看著江邊暗褐色的血跡,這裏的痕跡已經黯淡,看來這場屠殺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沒有辦法,隻能賭!趕到下一個地方攔截。”霍慶陽回答。

“我們賭了五次,五次都錯了,下一個地方去哪兒?”王庶滿臉都是深深的疲憊。他們奔襲了五次,五次都沒有遇到西瞻軍,五次都是看著別的城池,因為沒有得到及時支援而化為一片焦土。

這中間有益州繁華的商業城、有軍事上極重要的戰略城,還有有大苑糧倉之稱的溧城。甚至有一次,敵人就在他們兩天路程的地方與他們擦肩而過,要怎麼才能賭到?西瞻人顯然有很出色的探路方法,居然能一次也不和他們的主力碰麵。士兵們已經疲憊到了極點,王庶絕望地想,他們還堵截敵人呢,說不定敵人何時一個伏擊,就能讓這二十萬苑軍灰飛煙滅。

“我征戰沙場二十年,沒有一次可以說是有絕對把握,”霍慶陽嗓音嘶啞,“可是我卻從來沒有放棄過。有我們追著不放,敵人才不能停下來。王庶,就算是賭,我們也必須賭下去。就算我們始終沒有追上,就算他們把整個大苑踏個稀爛,我們一直追,他們不想離開我們的土地,就終有一戰。”

“終有一戰。”王庶眼中突然淌出兩行熱淚,為了這終有一戰,他願意付出一切。

京都,太和殿。

今天上朝的人太多,從太和殿內一直延伸出去,順著台階直到禦林軍站崗的通道兩側,都站滿了穿著紫衣、緋衣、朱衣、青衣、綠衣的官員。

這是大起,又叫大朝,隻有在有特殊情況發生的時候,皇帝才會叫大朝。一百零八聲鍾聲從太廟響起,京都附近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員都要上朝。

站在這裏的一小半官員的官齡都不長,年齡也不算大,他們都是楊寧之亂後新提拔上來的。五品以上的官員還是舊官占多數,再低些級別的就幾乎全是年輕官員了,特別是蕭瑟利用戰爭開始他的新政改革,在各個部門大量插入給他辦事的人手後。黑胡子、沒胡子的官員和白胡子、花白胡子的官員明顯分成兩個陣營,彼此臉上的表情都格格不入。如果不是大朝,估計他們絕對不會站在一起。

“西邊的情況大家應該也清楚了吧?”青瞳已經用了很長時間,將戰況一點點講給這些臣子們知道。這也不是什麼秘密了,就是她不說,也有無數小道消息傳來傳去,目前想找出一個不關心西部戰況的人還真是不太容易。

“陛下不必憂慮。”一個老臣走出來拱手一禮,“西部的戰況雖然暫時略有不順,但是我軍在關中卻氣勢如虹、堅定不移。等我四十萬大軍獲勝,撲滅區區西部三萬多匪徒,那就是易如反掌之事。”

他的話音還沒落,就被中書省左丞田澤照臉啐了一口,“區區三萬?被這區區三萬人殺死的百姓有多少,打敗的軍隊有多少,毀掉的資源有多少,你知道嗎?霍慶陽也有二十萬大軍,沿途駐軍加在一起也遠不止二十萬,京都還有十六衛軍守軍,同樣也是二十萬人,一共六十萬,都給你,你能打敗這區區三萬人嗎?”他喝道,“這區區三萬多人,已經快打遍我大苑了。”

大理寺卿範歸豫嗬斥他,“朝堂之上,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體統重要還是退敵重要?”田澤向上施禮,“陛下!關中大軍幾個月始終與敵軍僵持,可見北路本是誘敵之軍,西路才是西瞻的主攻部隊,不如速速調回關中大軍,一起圍剿。再過幾日,臣不知我大苑還能剩下什麼?”

“不可!關中大軍同時震懾東林和西瞻,你說撤就撤,敵人打進來你負責退敵嗎?”

“關中寒土,即便讓出少許也可以日後圖之。錢糧、商業、運輸、文化、人口全在西南沃土,西南才是我大苑的根本啊。”

“關中大軍不能撤出。”青瞳打斷他的話,“今天早上得到的消息,由於我們西部戰事不利,東林已經在月前出兵了。”

這句話不啻於在烈火中扔進一壇子烈酒,太和殿內外呼的一下炸開了鍋,大部分人的臉上都清清楚楚地寫著“驚惶”二字,好些人甚至麵如死灰、一臉絕望。

青瞳淡淡地道:“今天叫你們過來,就是宣布一件事。擊退西部的敵人隻能靠我們自己,我們已經沒有精力和他們捉迷藏,隻能選好一座西瞻人一定會攻打的城市,以逸待勞等著,才有獲勝的希望。”

群臣一起望向她,臉上的表情五花八門,這就是問題的關鍵,哪座城市是西瞻人一定會攻打的?如果誰能知道,告訴霍慶陽,想必霍慶陽願意拿命來換。

“有一座城池是西瞻人必定會攻打的,”青瞳麵上沉靜如水,“那就是京都!”她用響亮的聲音道,“朕決定——帶著你們撤出京都,打開門戶,放西瞻人進來。”

十六離京

“最後的戰報表明,西瞻人目前還在益州。從現在開始,我們逐漸放棄輜重,放棄一些城池,將軍隊撤出通道,一步步把敵人引到京都來,朕拿京都換他一個請君入甕。”

“不可!”範歸豫急道,“京都是我們的都城,京都是大苑的心髒啊,我們的江山社稷在這裏。皇上,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來,你怎麼能放棄京都?”

青瞳沉聲道:“朕沒有放棄京都,朕隻是暫時撤離,朕還會回來。”

“可是百姓們不會這麼想,他們隻會認為皇上拋棄了他們,自己走了。你拋棄了百姓、拋棄了江山,隻顧自身安危地走了。百姓們會慌亂,會對朝廷失望。”

“敵人現在還沒到江州,我們有足夠的準備時間,可以讓百姓一並撤離,這樣看上去更像我們被迫放棄京都逃亡。”

“陛下你覺得百姓能舍得他們的家嗎?京都房價昂貴,現在哪一個百姓不是幾輩子奮鬥後,才在京都生存立足的?他們舍得幾輩子的積累毀於一旦嗎?”

“京都的百姓、益州的百姓,哪一個不是大苑的百姓?朕不用京都設伏,就不知道西瞻人還要燒毀多少城池,還要殺死多少百姓。國家危亡之時,大家都共同承擔一點吧。房子可以重建,關鍵是先把人撤離出去。”

“人可以暫時撤離,”範歸豫的眼神中已經露出張狂之態,“可是皇宮在這裏,朝堂在這裏,供奉大苑先祖的太廟在這裏,供奉英烈的忠烈祠在這裏,這些也能暫時撤離嗎?”他撲通一聲重重地跪在地上,“陛下!西瞻人占領的城池,沒有一處不毀於戰火,你怎麼能……怎麼能用京都做餌?你看看這太和殿,四百年來上朝都是這座宮殿,你忍心看這四百年的宮殿付之一炬嗎?”

“宮殿沒了,還可以修。”

“修?皇宮沒有了,和社稷沒有了有什麼區別?陛下把京都讓給敵人,和把江山讓給敵人有什麼區別?”

青瞳眼角一跳,咬牙道:“如果宮殿宏偉就代表江山永固,那這天下世世代代都應該是秦朝的。這個皇宮朕就是不要了,朕非得看看,是不是沒有皇宮就沒有江山。”

範歸豫絕望至極,大哭道:“你對得起大苑的先祖嗎?天啊,你對得起忠烈祠那一個個英烈嗎?臣要去太廟祭奠先王,臣絕不舍棄先祖英靈獨存。”他環顧四周,“還是大苑臣子的,都跟我走。大苑的先祖英靈在太廟看著你們呢,你們會不會隻顧自身安危撤離,將祖宗都留給敵人?”

砰!青瞳狠狠一拍椅子扶手,“不許!心裏真有大苑的就給我留下命來。”她騰地站起身,大步走到殿外,向著太廟方向猛然跪下,身後群臣嚇了一跳,紛紛跪在她身後。青瞳大聲喝道,“苑室列祖列宗在上,苑勶對天發誓,今日驚擾先祖英靈,事出有因。來日我若不能從西瞻人手中奪回京都,讓苑勶身敗名裂,自己死後屍體也不得安寧。”

死後連屍體也不得安寧,這恐怕是最惡毒的詛咒。看著眼睛裏仿佛燃燒著熊熊烈火的皇帝,所有人都覺得頭皮發麻。青瞳站起來,用她那燃燒著烈火的眸子一一掃視群臣,“你們誰信任我,就和我一起離開京都。”

王敢突然跳起,叫自己的兒子,“王英,回家去,把我們家祖墳刨了,把家給我燒了。”

“爹!”王英驚恐地看著老父親。

王敢叫道:“看什麼看?!我們不做,西瞻人來了也要做,與其等他們刨了我們的祖墳,還不如我們自己動手。”他的眼淚順著雪白的胡子一直淌下去,“我們……走。”

皇帝帶著群臣為躲避外敵從都城撤離,這在曆代都是萬不得已才會做的事,基本上都發生在改朝換代、前麵一個朝廷苟延殘喘的時候。無一例外,撤出京都之後,那個朝廷沒有翻身,就此逐漸消亡。好像都城是係著一個民族魂魄的,它的象征意義在無數人心中比山還重。大部分朝臣願意和青瞳一起撤離,卻也有不少人表示堅決不走出京都一步,他們願意和都城共存亡。

盡管青瞳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但是真正要離開皇宮的時候,心中還是十分難過。李後主曾經寫過“最是倉皇辭廟日”的詩句,這一刻青瞳才發現,原來太廟、皇宮、祭壇……這些東西也是組成皇權的一部分,沒有了,皇帝就不再高高在上,皇權也就不複存在了。

“陛下,各位大人已經在西武門外等候……走嗎?”程誌小聲問,他的眼睛紅彤彤的,顯然哭了一晚上。

“走!”青瞳簡簡單單地說了一個字。因為要做出避敵而走的姿態,所以宮中的財物挑值錢的帶了相當一部分,剩餘細軟四處散亂地扔在地上,造成了倉皇逃竄之象。

宮人已經提前運走了一大批,有幾個年紀極大的太妃,應該是青瞳爺爺留下的嬪妃,死也不肯出去。她們早早就宣稱,說楊寧入宮的時候,她們也沒有走,現在也不走。青瞳命人提前在她們幾個的宮殿中點燃安息香,迷倒了塞進馬車,強行送走。

現在宮中冷冷清清的,看著有些瘮人。剩下的少數宮人不可避免地驚惶,人人為未知的命運惶恐不已。一隊隊宮人等在宮門外,好多人忍著不敢哭出聲,但是極力壓抑著的抽噎卻時不時傳來,那聲音帶著讓人窒息的頻率,聽著極其難受。

皇宮西武門前是一片能跑馬的寬闊廣場,這裏曆來是大將軍帶兵出征前後,皇帝檢閱軍容的地方,所以十分寬闊肅穆。地麵全用白色巨石鋪成,宮門很寬,兩旁的垛城是真正按照軍事標準建造的,又高又厚。門口聳立著兩根高達十丈的白玉石柱,映著今日青白色的天幕,混成蒼茫一片。青瞳一出宮門,就在一片白色中看到身穿紫袍的大理寺卿範歸豫,隻見他牢牢地抱住其中一根石柱,高高地掛在天上。他至少離地八丈,誰也不知道他一個年老的文官,是怎麼爬到柱子上去的。

“範歸豫,你要幹什麼?”青瞳走上前幾步,大聲問。

“皇上,你知道這兩根柱子上的龍叫什麼名字嗎?”範歸豫大聲喊道。

青瞳雙眼圓睜,這兩根柱子一直立在西武門左右,她隻知道這是龍、是皇家的象征,卻不知道它們還有名字。

範歸豫叫道:“左邊的叫做望君出,它看著你是怎麼走出皇宮的。我抱著的這個叫盼君歸。”他用盡全身力氣叫道,“叫做盼君歸——陛下,你別忘了它的名字,別忘了!”

青瞳全身顫抖,一瞬間的莊嚴塞滿她的心口。

“好!”她高叫,“望君出,盼君歸。它們的名字朕死也不忘。”

“老臣已經老了,跟著陛下出去也沒有用,就讓我死在這裏吧。陛下,我不會活著讓敵人知道你的計劃,今日就是臣盡忠的時候,但是你一定要讓盼君歸看到你回來了啊!別讓它在這裏白白地盼。”

一瞬間,青瞳的眼淚不可抑製地滾滾而下,“朕回來!朕回來!”她聲嘶力竭地喊個不停,“盼君歸,你等著朕!”

益州溧城滿是未盡的煙火,處處都是火燒的痕跡。蕭圖南靜靜地看著這座號稱大苑糧倉的城市剩餘的一堆灰燼,很久也沒有動一下身子。拙吉騎著馬過來,看來看去也不覺得這一堆黑灰有什麼特別,忍不住問道:“王爺,你在看什麼?”

蕭圖南道:“我曾讀過大苑的一篇文章,就是形容溧城富足堪比京都,京都我沒有去過,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拙吉笑道:“王爺很快就能看到了。”

蕭圖南歎了一口氣,“可見繁華是何等虛無的東西,百十年的興旺也不過就是一場火的工夫,隻怕十年內,此城再無文中那番繁榮景象了。”

拙吉笑道:“反正我們也不準備在這裏長居,一把火燒了這裏,正斷了大苑的根基。溧城確實富足,我們此次在溧城光是民間拉車的牛馬就斬了萬餘,可惜不能把這些牲畜都趕到我們草原上,隻好斬了。這裏荒蕪了,我們西瞻才能興旺。”

蕭圖南望著廢墟,淡淡地點了點頭。

“走吧,更大的城池在前方等著我們。”

“走吧。”

鐵林軍戰馬圍著溧城繞了一圈,算是對他們戰爭成果的回顧,便踏著整齊的步子,向著更繁華的中原腹地挺進。

十七殺局

“殺!”鐵林軍第一隊騎兵平端著長刀,奔跑中他們就已經壓低了身子,隊形也從方陣變成刀鋒利刃的形狀,開始了第一次衝鋒。整個軍隊運轉得如行雲流水般順暢,五千騎如同一人,竟無一絲阻礙。

西瞻一向以鐵騎之銳著稱,何況這支鐵林軍跟隨蕭圖南征戰十餘年,乃是他千錘百煉出的一支強絕的騎兵隊。蕭圖南從戰馬的馬種、養育,士兵的選拔、操練,裝備和武器的鑄造、配置,都要親自過問,甚至他自己就算沒有戰事的時候,每年也要和鐵林軍戰士一起操練兩個月。西瞻人人都羨慕鐵林軍雄壯,卻不知振業王下了多少工夫才有今天的雄風。

駐守江州大營的苑軍見敵人來勢洶洶,慌裏慌張地射了幾箭,卻大多數根本沒有準頭。即便偶爾有那麼幾支箭命中衝鋒中的鐵林軍,也無法穿過幾層熟牛皮精製的鎧甲,更沒有半點阻礙鐵林軍的腳步。

一波箭放過,最前方幾百鐵騎已經到了眼前。戰鬥從一開始就成了一麵倒的屠殺,幾十名苑軍騎兵一個照麵就紛紛落馬,隻有少數人還在抵抗。更多人趁著袍澤射箭之際轉身就跑,大概是一開始就存了逃跑的念頭。

莫裏一馬當先,大喝著一刀揮下,便將落在隊伍後麵的一個苑軍從肩膀切至腰間。他手上用力,將屍體一挑,斜刺裏甩了出去,將另一個苑軍騎兵撞落馬下,隨即一刀揮出,將另一個苑軍也殺了。另外幾個苑軍騎兵被這般的凶神惡煞嚇得一愣神,立刻便被跟上的鐵林軍秋收莊稼般砍倒一片。戰鬥很快就接近尾聲,離大苑京都最近的江州大營在付出了幾百條性命後,成了西瞻人的手中之物。占領江州大營並沒有費多大勁,大部分的苑軍連和他們短兵相接的勇氣也沒有,就遠遠地四下逃竄了。

每一個西瞻士兵都覺得,這仗是越打越順利了,開始的時候還要突圍、還要攻城、還要疾行,可如今到了離京都僅咫尺的江州,敵人的戰鬥力卻越來越小了,簡直可以算一觸即潰。無數的輜重被苑軍自己銷毀,卻也有一些連銷毀都來不及,白白留給了西瞻軍隊。大批大批的流民開始出現,各種各樣被遺棄的物品遍布道路兩旁,大概大苑人真的被他們嚇破了膽子。

按照他們以往征戰的經驗,戰爭到了這個地步就接近尾聲了,沒有城池不要緊,沒有了膽子,就不可能再有什麼奇跡發生。前方就是京都,就是他們一路艱苦而來,最後的目標所在了。連蕭圖南都不可抑製地有一些激動——他的人生將因下一刻而完美。他做成了別人想也不敢想的事,他做成了他想做成的一切。

“王爺你看,前方就是沛江。”拙吉指著寬廣到看不到對麵的江麵對他說。

蕭圖南對這條大江也有些震驚,大苑的地形真是複雜多變,西瞻哪裏會有這麼大一條江來?這樣的天險卻被苑軍這麼輕易就放棄了,還在西瞻大軍的視線範圍之內,就能見到慌忙解下船隻渡江而逃的苑軍。他們能跑到什麼地方去?再寬的江也是能渡過的。對下了決心的人來說,便是大海也攔不住他們的腳步。

“王爺,鐵林軍第三小隊已經占領了碼頭,江邊一共有大船十艘、中等型號船三十五艘、小船一百多艘,都是苑軍的戰船。三萬人過江用不著那麼多船,苑軍正在和我軍搶奪戰船,倒也有些英勇,要不要留下我們需要的戰船,剩下的鑿沉?”

蕭圖南搖搖頭,“先不要追殺苑軍,給他們搶走幾艘渡江,讓弟兄們乘船緊緊追在他們後麵,以防江中有埋伏。”

拙吉認為苑軍不會再有什麼埋伏了,他們人雖然還在江州,可是探路的飛鷹早已在京都上空飛了幾個來回。一個月前京都就開始有人逃難,漸漸形成不可遏製的風潮,如今江對麵已經十室九空,根本沒有軍隊,怎麼可能會有埋伏?但他還是立即響亮地回答了一聲,“是!”將命令傳達下去。

河中一艘不大不小的船上,武本善坐在船艙裏,一個士兵在艙門快速地敲擊幾下,道:“將軍,敵人乘船追來了,和我們弟兄的船隻緊緊相連,林將軍請你快點開船。”

“我要再看看這群兔崽子,讓林逸凡先走。”

那士兵在門外仍舊敲著門,道:“林將軍說了,就怕你這樣,讓屬下一定要帶走將軍。”

武本善翻了一下眼睛,“他怕什麼?老子現在就這麼跳下水去拚命?哼哼,那不是太便宜了西瞻人?我要看清楚他們的兵力是怎樣分配的,船就是現成的分隔,兔崽子有多少大隊,一眼就能看清楚。”

門外的士兵嘀咕一聲,道:“林將軍說了,等西瞻人進了京都,有的是時間讓你看。別的城市他們可能來了就走,但是任誰占領京都,都不會舍得轉身就走的。”

“那時候看是那時候,現在看是現在,我就願意多看幾眼,你回去讓你家林將軍少管閑事。”

“林將軍說了,一炷香時間為限,武將軍不走,我就直接命令屬下開船了。”

“滾、滾、滾!一炷香?一炷香的時間西瞻人最多下水三成,大半人還在岸上呢,我能看見什麼?不用一炷香,你現在就給我滾回你家林將軍的船上去。來人,把他送走。”

門外士兵和原本守在船艙外麵的武本善親兵對視一眼,那親兵衝他點點頭,於是他便施禮下船去了。武本善這艘船在江中裝作逃跑的苑軍,當然不能停著不動,原本是一直在別的戰船遮擋下,小範圍來回移動的,一炷香之後,船艙中突然傳出武本善的大罵,“誰把船開得這麼遠?兔崽子!”

過了江州以後,完全就是戰亂才會出現的場景。西瞻人發現前方道路上到處是淩亂的腳印,無數的綾羅細軟、粗陋家當都散落在道路兩邊,甚至還有一輛應該是錢莊運錢的牛車翻倒在地,車軲轆掉了一個,就被人遺棄了,銅錢銀豆遍布在路邊雜草中,被陽光一照,亮晃晃地吸引著人們的目光。

各種各樣的物品有如指路明燈一樣,蔓延著向山邊拐去。這種景象特別像誘敵之計,但是一路上,西瞻士兵已經被這樣誘惑無數次了。不順著物品走,換一條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順著物品走一直追下去,仍舊什麼事也沒有發生。追得快了,還能看見真正的難民和真正的敗軍,他們聽到身後的馬蹄聲,呼喊著扔下更多的財物逃走。尤其是在經過反複探查,確認京都一個月內,至少逃走了二十萬苑軍之後,西瞻士兵更加不把這當成誘敵之物。軍隊都走了,就算誘來敵人,又能有什麼用處?

西瞻士兵們順著官道快步進入京都,馬蹄聲如同密集的鼓點,古老的都城在蹄聲中顫抖。傍晚的時候,京都城牆上黃色的“苑”字大旗落到城下,有蒼狼標誌的西瞻軍旗聳立起來。大苑皇宮八處宮門同時洞開,將黑衣黑甲、旋風一般的西瞻軍,迎入這不知多少人夢寐以求的紅牆黃瓦、雕梁玉砌之中。

京郊禁衛軍軍營。

“青瞳,他說武本善大人求見。”花箋小聲地向呆呆坐著的青瞳提醒。這個士兵都通報兩次了,青瞳卻像沒有聽見一般,毫無反應。

“……哦?誰,誰求見?”

侍衛看了花箋一眼,花箋也無奈地看了看他,示意他又說了一遍,“是護國公武本善武大人求見。”

“讓他進來吧。”青瞳歎了一口氣,眼神卻依舊空洞。

武本善進來之後,就急急地彙報現在的情況。他們一個月來將十六衛軍前門出後門入,走馬燈一樣從京都“逃走”了十幾次,才湊夠西瞻人知道的二十萬人,大部分的士兵此刻化裝為百姓,在京都附近他們精心選擇的九處要地等待命令。十六衛軍並不是久經戰場洗禮的老兵,讓他們正麵衝擊西瞻鐵林軍,無異於讓他們去送死。所以這場仗,還必須陰著打。

“我看第一隊軍馬可以出動了,就打著儆州勤王的名號如何?都城被占領,儆州沒有舉動也說不過去。”武本善將身子貼過來。青瞳不再坐在京都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上,給他的感覺相當好,以往無數次兩人一起商議戰術的感覺,一下子就找回來了。

“……”

“陛下?”

“嗯,去吧。”青瞳點了點頭。

武本善大聲答應,意猶未盡地笑道:“還是跟著參軍打仗最過癮。參軍你這次的布置真是滴水不漏,怕是古往今來,誰也想不到會有皇帝舍得都城,西瞻人如何能想得到?參軍利用西瞻兵的驕兵心理,一路用兵引他們深入腹地。那些西瞻人真以為自己不差,可以這麼短時間就到了我京都?嗬嗬,卻不知道參軍你早已分兵繞道斷其後路。且讓他們樂嗬幾日,等這些兔崽子發覺不對的時候,我們早就將他們四麵圍困。我們一邊是將地麵挖得他們不能行馬,一邊用盾牌手、長槍手死死頂住,他向左有投石機和連環弩,向右有梁河阻、大山攔,我看西瞻人這次有何能耐突圍?”

話說痛快了,武本善才發覺自己不自覺地又跟青瞳叫起參軍來。心中微有些不安,雖然覺得她不會因一句稱呼而發怒,但還是偷眼去看青瞳的臉色。卻見青瞳頭垂得低低的,根本沒有露出臉來,武本善覺得氣氛微妙,聲音也一下子放小了,“陛下,那……臣就下去布置了?”

“嗯。”青瞳的聲音有些奇怪,還是沒有抬頭。武本善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轉身走了出去,自己去安排事務了。

等西瞻士兵全部進入京都,變戲法一般,梁河對麵無數百姓打扮的人套上盔甲,變出了上萬士兵。他們一起動手,簡單掩埋了零星的死屍,收拾了扔在路邊引誘西瞻人進城的戰利品和馬匹。一個個簡易的行營已經在背風的土坡下迅速搭建起來,隻見運貨馬車被整齊地排列成圈形成鹿砦,裏麵糧草堆、牲口群、簡易營帳安排得井井有條。

此行營有定遠軍防務營主將出身的林逸凡在,對軍隊雜務管理諸事極為熟諳,不過一個時辰,他已經把輜重隊集結、駐紮、卸貨、立營、排崗等事安排妥當,夥夫也已經埋鍋做飯,營地裏彌漫著濃鬱的飯菜香味。

這也是誘敵,實際上隻有一萬士兵,營帳卻建了至少七八萬軍隊才用得著的規模,是為了把西瞻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前方,好忽略其餘幾處苑軍的動作。

……

且說武本善出門布置去了,花箋看他走遠輕輕推了青瞳一下,“你怎麼了?大家都看著你呢,你這樣沒精打采的別人不會有信心打勝了。”

“花箋你過來。”青瞳小聲地把她叫到身邊,用她的身子遮住自己的臉,然後用隻有花箋能聽見的聲音道,“你看見他沒有?……阿蘇勒,你看見他了沒有?”

花箋搖頭,她是跟著一大群文弱宮人先走的,讓他們看見西瞻的鐵騎還得了?

“我看到他了……”青瞳的聲音更加細不可聞,“騎著一匹紅馬,還是戴著那個麵具,很顯眼,老遠就能看見金光一閃。我以為我會恨死他,可是今天,我看到他的影子了,看到他帶著兵將衝進我的皇宮,我卻突然發現我很想他……”花箋覺得自己衣袖上青瞳埋頭的位置,漸漸蔓延一陣熱熱的潮濕,熱度驚人,竟有些火燙的感覺。

“我們這是在幹什麼?花箋,你說,我們這是在幹什麼?”

點滴芭蕉心欲碎,聲聲催憶當初。欲眠還展舊時書。鴛鴦小字,猶記手生疏。

倦眼乍低緗帙亂,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燈孤。料應情盡,還道有情無?

十八強悍

成功占領了京都,西瞻士兵的氣勢高漲到驚人的程度,此時去硬碰顯然是愚蠢的,所以武本善選擇了遠距離擾敵作為第一次反擊。

他們出動的不是十六衛軍中的戰士,而是熟悉工程土建的兩千名後備軍。守在京都城牆上的西瞻士兵,隻見遠遠一隊人馬從山後繞過來,由於這些人都是百姓打扮,手裏又推著車、拿著各種奇怪的東西,所以把他們最初遇到的這次苑軍反擊,當成了逃難的百姓要進城。

誰知這些人動作之快捷、行動之迅猛,遠遠超過以往任何一次他們遇到的苑軍,隻不過他們行動的對象是不會動的玩意兒。隻見這一隊衣飾混雜、看起來不過是尋常百姓的人,用比兔子還快的速度翻過山嶺,由野外向城下衝過來。

在西瞻軍最遠攻擊範圍以外,這些人停了下來,配合得極其默契。幾個小隊一起動手,開始在地上挖土,一車車黃土挖好以後立即向前運送,在剛剛挖出來的坑前築起一道約四五尺高、兩尺厚的土牆。挖土的人剛剛走開,後麵的人就從車上抽出木頭開始搭架子,又在坑道另一邊搭起橫橫豎豎的木頭架子。

城牆上的西瞻士兵奇道:“這是些什麼人,怎麼會有這麼多人一起在野地裏蓋房子?”

另一個士兵搖搖頭,“不像是蓋房子,大苑人蓋房子是要有屋頂的,要很多幹草或者是瓦片,光是黃土恐怕不成。”

他們的疑惑隨著苑軍不停地挖土、靠近變成警覺,這些灰頭土臉的人動作實在太快了,他們螞蟻一樣前仆後繼趕來,挖土的鐵鍬都飛出一片花來。前麵的人挖土,後麵的人一聲不響地跟進,在土牆前又築起一道土牆,然後又是抽木頭、搭架子。每個人的動作都快得讓人眼花,一群人在一起做著同樣的動作,就更加讓人看著暈得想吐。

直到這時,西瞻士兵才看出不對了。雖然不明白他們要幹什麼,但可以肯定這不是什麼有利於西瞻的事情,於是有一些沉不住氣的西瞻士兵,向這群工蟻般的苑軍射出一輪羽箭。不過很快就發現,這些讓人眼花繚亂的人離自己還遠,還不到有效攻擊範圍之內,他們射出去的箭紛紛落空。

京都本身就有好幾道防護措施,有水閘、有護城,還有遠處那道梁河。其中前前後後高低錯落的護城,就是專門用來給弓弩手射箭伏擊用的。不少西瞻隊長帶著小隊出了城門,來到護城之上,向讓他們心煩的苑軍工兵們射出一輪輪箭雨。

這些苑軍工兵雖然沒有上陣殺敵的經驗,躲避卻是訓練有素。一見羽箭射來,他們立即躲在土牆後麵,等一輪箭雨過後,再次密密麻麻地閃出來,迅速挖土、築防、搭架子……重複著讓人目眩的勞作。西瞻軍很久以後才發現這些埋頭幹活的苑軍真正的目的,挖土、搭架子隻是幌子,消耗他們的羽箭才是真。可他們又不能不射,因為任由地麵被苑軍挖成漁網的話,讓西瞻的戰馬怎麼跑?

“怎麼舍長取短?”守南城的拙吉趕過來,指著金鷹衛的一個小隊長道,“史弼力,帶著你的小隊騎馬衝過去,將他們踏平。”

“是!”史弼力翻身上馬,將自己麾下一百個騎兵略一整頓,便從城中衝了出去。

苑軍的工兵們遠遠就得到敵人衝過來的信號,他們轉身向梁河邊逃了過去,梁河裏有船隻,河對岸就是苑軍的地盤,有他們自己的軍隊。快跑,快跑,跑到河邊就安全了。可是苑軍工兵們還是跑不過西瞻騎兵那種他們見也沒有見過的速度。金鷹衛對馬匹的掌控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他們並不是直線追擊,而是將一百人分成兩隊左右包抄,一起向中間擠壓過去,要將苑軍包在中間。

苑軍的工兵們辛苦地挖了半天的壕溝、堆了半天的土牆,在金鷹衛絕佳的馬術麵前沒有發揮絲毫作用。四五尺高的土牆被馬匹一躍而過,兩個金鷹衛在奔跑中互相配合,一左一右用長矛點在剛剛搭起的架子同一側,借著馬匹的衝力一推,架子立即就變回無數木頭。

隻逃出片刻,苑軍工兵就被西瞻人追了上來包在中間,彼此沒有伸展的餘地了,隻聽到慘叫連連,咕咚倒地之聲連綿不絕,隻是片刻的工夫,兩千個工兵就傷亡大半。

出動之前,工兵們並沒有直接遇敵的心理準備,隻有少數人奔著河邊的方向一個勁地猛跑,大部分人已經被飛濺的鮮血嚇呆了,反而向相反的方向跑過去。金鷹衛絲毫不管你是反抗還是逃走還是呆立,統統毫不留情地揮刀就砍。

梁河對岸的禁衛軍見同胞被切瓜砍菜般殺戮,忍不住跑到河邊大叫起來,許多人流著淚叫:“跑啊,跑啊!”希望借此能給同胞力量,讓他們來得及上船。

苑軍工兵們也明白能不能上船,決定了自己今日的命運。他們用盡一切力量,慌慌張張地向梁河奔逃,他們身後,全是長刀破空那種令人牙酸的咻咻聲。幾個實在跑不快的苑軍轉過身來,合力將手中車子掀起來,阻攔馬上砍到背後的利刃。誰知他們手中包了生牛皮的堅固的攻城車,在金鷹衛的刀鋒下如同無物,長刀就像撕紙一樣將牛皮、木板統統劈開,然後繼續向前,貼著苑軍推車的手臂滑向幾個人胸前,帶著車上木板的碎屑,一起拍進苑軍的胸口。

有個苑軍情急之下拋出綁木頭的長繩子,這個人顯然有套馬的經驗,竟然纏住一個金鷹衛的雙臂,將他帶下馬來。這個苑軍也被自己出乎意料取得的成功震驚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那個被他從馬上扯下來的金鷹衛怒極,用力一扯,將苑軍直接拉到了自己身邊,然後徒手平拍下去,將這個苑軍的腦袋直接拍進了胸腔。

這個金鷹衛落馬時,恰好另一個被金鷹衛追得無路可走的苑軍就在馬旁,他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竟然一撲抱住了這個金鷹衛的戰馬,上馬之後立即在馬肚子上用力一蹬,馬兒吃痛猛躥了幾步,竟把他帶到了河邊。這個苑軍大喜之下正要下馬,突然眼前一黑,一個人影蒼鷹般撲了過來,將他的視線填滿。原來是史弼力斜眼看見他,大吼一聲從自己的馬鞍上躍起,空中一個翻騰將手插到這匹馬的腹部,手臂一攏便借力上了這匹戰馬。

馬上那個苑軍隻在一片黑風中見到刀光一閃,人已經變成兩截掉了下來。史弼力長刀翻飛,片刻不停,追到跑得最遠的一個人身後。這個苑軍已經到了河邊,絕望地一腳軟倒,跌跌撞撞滾了幾下。史弼力縱馬上去,馬蹄踩到他的脖子上,慘呼聲還沒有出口,就被喉骨碎裂的咯吱聲取代了。

苑軍第一隊兩千人,在一百個西瞻騎兵的衝擊下,不過片刻工夫便全軍覆沒,並且個個死得極慘。金鷹衛無一傷亡,他們勒馬端然站立,麵對梁河對麵鼓噪不休的軍隊,沒有一絲一毫驚惶。強大的氣勢從這一百個騎兵的身體裏爆發出來,居然壓倒了對岸一萬苑軍。

遠處觀戰的武本善直吸冷氣,他與西瞻人打交道時日不短,什麼時候西瞻人的戰鬥力到了這種夢魘般的程度了?如果西瞻所有人都是這種戰鬥力,他還打什麼仗?老老實實把腦袋伸過去等著人家砍吧!

如果沒有參軍周密的計劃,他幾乎沒有信心打贏這一場仗了。武本善這才明白西瞻士兵進入得那麼快,為什麼會不在意京都是不是一個陷阱,這全是因為西瞻人對自己的實力極度自信。在絕對的力量麵前,什麼樣的計謀安排,都是不值一提的。在可以稱為夢魘一般的威力麵前,他們的很多布置都可以說不堪一擊。

蕭圖南絲毫沒有理會外麵衝天的喧鬧聲,他此刻正漫步在皇宮最偏僻的一個角落,在那個叫做甘織宮的殿宇外慢慢遊走,十分仔細,甚至帶著一點虔誠地凝視著宮殿裏的一磚一瓦,最後停在門前一棵老梅樹前。

“這就是你和我說過的那棵樹嗎?真是開得不錯呢!”蕭圖南輕輕撫摸樹木的紋理,“我走的時候,會記得把它挖出來一起帶走。放心,你喜歡的我都帶走,不會讓你覺得寂寞。”

青瞳,從來沒有一刻讓我感覺和你這麼接近,我絕不相信你是真的逃走了,你若是也會逃走,我又何必追來?!我知道你一定有什麼驚喜等著給我看,我已經準備好了。可是我同樣給你準備了一場驚喜,你肯定沒有準備。

這就是大苑的皇宮,這就是你生你長的地方,就算有什麼驚喜等著,我也要進來看看,看看是什麼樣的地方才能生出像你這樣的人。然後……蕭圖南的手指突然用力扣在老梅樹粗糙的樹幹上……毀掉!毀掉這個能生出你這種人的地方,毀掉這一切。我的世界裏,有你一個這樣的人已經足夠了,再也不要讓這地方再生出一個了。

十九意外

苑軍和西瞻士兵的第二場較量是十日以後,是由西瞻士兵自發組織的。夜色濃濃,梁河兩岸都是一片寂靜,但埋伏在河邊的西瞻士兵知道,這寂靜很快就會被打破了。

“隊長,瘋子已經出動一炷香的時間了,對麵還是沒有動靜,會不會他失手了?”一個鐵林軍問身邊的隊長。

“不會,都是十幾年的弟兄了,瘋子的本事你還不知道?”他笑著呼了一口氣,“今天晚上的風這麼大,不放把火燒了他們還真是可惜。失裏,叫弟兄們輪流下馬活動下手腳,別真凍僵了。再等一等……”他的話音還沒落下,對麵就星星點點閃出火光。

“成了,該我們的了。”隊長眼睛一亮,突然問道,“那天金鷹衛騎兵的模樣帥不帥?”失裏不由自主地點點頭,隊長笑道,“我們加把勁,立下一份大功,說不定今年金鷹衛的選拔,就有你我一份。”

他們渡過梁河,悄悄向白天裏看見有一萬苑軍的大營摸了過去。

“隊長,苑軍好像喝酒吃肉了,倒也逍遙。”失裏聞了聞,低聲笑著說。空氣中隱隱傳來酒肉的香味兒,似乎給夜風帶來一點溫暖。

“不要說話了,通知弟兄們,準備衝鋒。”

列好隊的西瞻騎兵在奔馳中逐漸加速,越來越快,最後如同下山的猛虎,勢不可當地向苑軍行營衝去。營門前呆呆地站著兩個放哨的苑軍,大概是沒見過黑壓壓的騎兵這麼迅猛地衝過來,兩個人竟然駭得呆在那裏一動不動。

失裏長矛一揮,先刺穿了左邊一個哨兵的身體,他立即從重量上感覺出不對,但是長矛已經揮起停不下來了,直接把那個苑軍甩在半空中。砰的一聲,那個苑軍的肚子被甩得四分五裂,稻草飛得漫天都是,原來那不過是個穿著苑軍軍裝的稻草人。與此同時,另一個稻草人哨兵,也被鐵林軍隊長挑得稻草紛飛,讓開了道路。

挑起稻草人的同時,鐵林軍隊長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種不安,可是衝鋒的命令已經發出,西瞻騎兵已經在有效距離外蓄滿了勢頭,跟著他衝了過來,衝鋒的洪流已經容不得他思考片刻。這也是西瞻士兵在戰場上一往無前的重要原因之一,衝鋒陣勢一旦形成,無論麵對多麼強大的敵人也隻能盡全力奔跑,如果有人膽小後退一步或者稍微猶豫一下放慢了一點速度,就會被自己人活活踩死。

轉瞬間,數百個衝在最前麵的騎兵已經衝入了苑軍的行營之中,霍然間馬嘶哀鳴,地麵魔術般陷了下去。西瞻士兵茫然不知所以,不知道苑軍什麼時候在營前,挖出了這麼一條又寬又深的溝壑。前麵的西瞻士兵小半數都被陷在溝內,後麵更多跟來的士兵扼不住衝勢,幾乎是踩著前麵士兵的腦袋衝到了營帳前。他們在馬上就已經端起長矛,隻聽哧哧聲接連響起,最外圍的營帳已經被西瞻士兵用長矛刺穿。

突然,那個鐵林軍隊長明白是什麼事情讓他不安了,那就是太靜了。除了他們自己的衝鋒士兵發出的蹄聲外,營寨內死一般地寂靜。劃破營帳的士兵已經高聲喊道:“隊長,營帳裏沒有人,是空的。”

“這邊也沒有。”

“這邊也是空營。”

隨著西瞻士兵的一聲聲叫喊,山對麵夜空中忽然亮起無數的星星,漫山遍野,閃動不已,一時將月亮的光華也遮蓋住了。直到那些星星向這邊飛來,西瞻士兵才明白這哪裏是什麼星星,而是點燃了的火箭。

隻見無數帶火的羽箭射了過來,落在地上、營帳上、人身上。失裏的鼻子確實很靈,營帳事先已經被人澆了油脂、烈酒,一著火便轟然升騰起鬥大的一團,一團團火球飛速彙集,形成更多更大的火球、火片、火牆,片刻工夫,整個營帳已經變成了一片火海。馬兒驚嘶、士兵慘叫,鐵林軍隊長一下亂了分寸,他不明白為什麼白天金鷹衛臨時出動卻取得了壓倒性的大勝,自己精密策劃、準備充足,居然就要失敗。

“陛下,成了,西瞻人中了埋伏。”趙如意興奮得滿臉通紅,看青瞳的眼睛裏全是亮晶晶的光芒。在他看來,能提前預知敵人要做什麼,這是太神奇的一件事。

“陛下要不要出去看看,現在營帳裏到處都是西瞻人的叫聲。”

青瞳搖搖頭,在營前設一個誘營,這不過是周毅夫教她的兵法中一項簡單措施,並不是專門為今天的西瞻人準備的,她也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她真的要埋伏,誘敵的對象就不會隻是這麼一個中隊了。

趙如意沒有看出她的心不在焉,還是很興奮地道:“武將軍傳信,問陛下要不要追殺?”

青瞳微微點了點頭,“追吧!既然已經暴露,誘營就沒有用了,拿回一點本錢算一點。”

“是!”趙如意大聲答應著,轉身出去傳令,聲音如同一個士兵一樣堅定。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能近距離觀戰的一天,從沒想過自己有為戰爭出力的可能。所以僅僅傳個命令而已,卻讓他當成無比神聖的使命一般,脊背挺得前所未有的直。

西瞻士兵的聲音漸漸遠去,青瞳靜靜地坐著,山穀空曠,冷風在營帳外發出奇異的呼嘯,忽然一股冷風吹了進來,將案頭的蠟燭吹滅了。青瞳隨著冷風哆嗦了一下,將衣襟緊了緊,卻沒有命人進來掌燈,就這麼在黑暗中坐著。

帳中蠟燭熄滅以後也不完全是黑暗,青白色的月光透過帳頂還有一點點亮度,將她的臉也映成一點朦朧的白。忽然,青瞳身邊的空氣散發出奇異的扭曲感,兩隻手臂伸了過來,將她抱在中間。卻是極為熟悉的氣味、極為熟悉的感覺。

一個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想我了沒有?”

青瞳覺得自己的神誌已經有些不清了,還沒有睡覺,竟然夢到了阿蘇勒。她卻不想立刻醒過來,隻把手伸過去,順著那兩條充滿熱度的手臂輕輕撫摸,微笑不語。

後背猛地一熱,整個人都被用力地擁進熱熱的懷抱,耳邊的呼吸更是熱得驚人,聲音固執地問:“說啊,有沒有想我?”

青瞳全身猛然一僵,她摸到了那手背上無比熟悉的疤痕,貫穿了整個手背,深深地帶著不正常的光滑和硬度,那是被狼抓傷的。這不是夢,這是真的,真的是阿蘇勒的手。青瞳很想用力轉過身。怎麼可能?他現在應該在京都皇宮之中,怎麼會無聲無息地來到兩百裏外的營帳,來到她的身後?

就算是行營,她的周圍也有嚴密的保護,就如同他在皇宮中也一定有嚴密的保護一樣。青瞳的計劃中從來沒有行刺他的環節,也不會讓西瞻人有機會出現在自己身邊,更何況,這個敵人還是最重要的一個。

青瞳剛一掙紮,摟著她的手臂驟然加大力度,堅硬得好像鐵鑄一般,還在一點點用力,似乎要將她碾碎才罷休。青瞳驚叫了一聲,“阿、阿蘇勒?”

身後幾乎將她箍成碎片的力量放鬆了,悶悶的笑聲傳來,“真不容易,你竟然還記得我。”

青瞳猛然回頭,想用眼睛確認一下自己的腦子有沒有出問題,但是距離太近了,兩張臉幾乎貼在一起,反而什麼也看不見。她下意識地向後仰頭,想重新找回視線,但是一雙霸道的手臂將她用力攬了回來,“你又想去哪兒?嗬嗬……不要妄想了,你不可能再從我懷裏走出去了。”

另一個聲音在身邊突然響起,“王爺,快點走吧,苑軍追擊的軍隊就要回來了。”青瞳聽出那是賽斯藏的聲音,原來這個高手也趕來了,不然阿蘇勒怎麼有本事無聲無息地靠近她的營帳。

“這就走。”蕭圖南的聲音帶著愉快的笑意,緊接著世界在青瞳眼裏突然變換了一個方向,她頭一昏,才發覺自己被橫著攬進一個熟悉的懷中。她很想大聲喊,可是一陣勁風在她喉嚨上碰了碰,她突然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隻能眼看著蕭圖南抱著她躍上一匹紅馬,紅馬四蹄都包了軟布,悄無聲息地向營帳外走去。

二十擬聲

青瞳所處的營帳在整個大營最中心地帶,她還有一絲希望,不認為在這完全是自己的地盤上,單憑西瞻來了個武功高強的人,就可以將她帶出營外。蕭圖南抱著她往營外走去,一路上什麼時候會有巡邏士兵、什麼時候會有地麵障礙,他仿佛閉著眼睛也知道一般,好幾隊舉著火把的大苑士兵通過,竟然連他的影子也沒有看到。

蕭圖南看出她的疑惑,在她耳邊低低道:“不用奇怪,賽師傅已經在這營中查探多日了。”他在青瞳耳邊低低地笑,“沒有十足的把握,我怎麼敢來呢?你說……萬一我被你逮住,你會像我對你這樣對我嗎?”

青瞳緊緊咬住嘴唇。沒關係,她對自己說,整個營中都躲過去也沒有關係,營帳最外麵的守衛沒有缺口,到最後一步,不可能不被發現的。

眼看就要到營外了,苑軍一個接一個地站著,彼此之間的距離不過五步,斷然不可能通過一匹馬還沒有人注意到。青瞳忍不住盯著蕭圖南,看看他還有什麼辦法。蕭圖南衝她笑了一下,“放心。”然後低聲道,“賽師傅,你去吧。”

賽斯藏低聲道:“王爺你順著這條山路一直走,務必小心,屬下引開苑軍就去和你會合。”說罷,他夜梟一般突然躍到一個營帳頂上,立即像一張紙一樣伏了下來,如果青瞳不是眼看著他上去,怎麼也看不出帳頂多了一個人。隻見他撮起嘴唇,好似在呼叫,卻不見有聲音發出來。可是片刻之後,草叢裏無數秋蟲、蛙蟬卻突然一起鳴叫起來,山坡上已經冬眠的野兔、地鼠也從洞中鑽出,向著營帳西北方向跑去,皮毛摩擦衰草的喳喳聲竟然彙成巨響。

苑軍大營留守的士兵立即起身,紛紛點起火把,“什麼事?什麼事?”的詢問聲匆匆響起。喳喳聲越來越大,簡直像有千軍萬馬正對著大營衝過來一般。營門外守衛的苑軍大為惶恐,正在這時,突然一陣急促的鼓聲響起,青瞳心中一凜,這是苑軍緊急集合的信號,聽到信號,任何一個士兵都必須立即趕到傳出鼓聲的中軍帳前會合。

是誰在這個時候敲的集合鼓?她懷疑地望向帳頂,隻見賽斯藏兩腮隨著鼓點一鼓一鼓的,原來這和牛皮鼓一模一樣的聲音,竟是他用嘴巴模擬出來的。可是為什麼他人明明在這裏,聲音卻從中軍帳方向傳出,就不是青瞳能明白的了。

“集合!集合!”整個軍營中,苑軍的腳步立即響成一片,在青瞳焦急的目光中,包括她麵前一隊守在最外圍的士兵,所有的苑軍都立即向著聲音的方向跑去。這些苑軍不知道,就在他們離開的一瞬間,他們一直守衛著的皇帝已經落入敵人手中。

已經出了營帳,明知道掙紮也沒有用處,青瞳倒安靜下來,靜靜地整理亂成一團的思緒。

“你在想什麼?告訴我好不好?你現在能說話了。”蕭圖南帶著笑意問。

青瞳張張嘴,果然能發出聲音,隻是喉嚨裏還有一點熱辣辣的刺痛,像是剛剛吃了太辣的辣椒油。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是不太好找,賽師傅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到。後來我特地在京都來回調度士兵,讓飛鷹在天上盯著,看苑軍把戰報往什麼地方送,這才找到你。”蕭圖南把腦袋在她身上親昵地蹭了蹭,“等得急了?你還沒告訴我,你想不想我?你個狠心的女人!”

青瞳突然發現他們奔跑的方向不是京都,而是正北方。她急道:“這不是京都的方向,你要去哪裏?喂,阿蘇勒,你怎麼越跑越遠了?你要去哪裏?”

“我呀?”蕭圖南輕笑著說,“帶著我的女人回家,回西瞻去。”

“什麼?你……你瘋了?就這麼走,你的士兵呢?其他人呢?”

蕭圖南卻沒有回答她的話,反問道:“青瞳,你在樊城設伏的時候四處是兵,我一直也沒能確定,到底主力在什麼地方呢?”

“樊城以北……管那麼多幹什麼?反正也沒有困住你。可是你現在就這麼走了?你的士兵還在京都。”

“你那次包圍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不要那麼迂回,直接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或許還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青瞳叫起來,“你別開玩笑了!阿蘇勒,你以為你進入京都就必勝了嗎?你太小看我了,我告訴你,還有好多事情等著你呢。你要是不趕緊回去,管叫你的士兵出不了京都。”

蕭圖南輕輕笑了起來,“我要是回去,就連我也出不了京都,可是?青瞳啊,你知道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發現不對的?就是益州溧城之後,你們做出一副發現了我們,匆匆忙忙調兵圍剿的姿態。但是北線一直笨笨地追,東南防線卻一直收縮,讓我們走得越來越容易,越來越容易……等我覺得不對,已經不得不按照你畫出來的路線走了,不得不跟著你撤退的腳步一直走到京都來了。不然我就會被迫打幾場硬仗,縱使得勝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到你身邊……我們都明白,我損失不起兵力,對嗎?”

“你明知道……還進入京都?”青瞳瞠目結舌,“你想到對抗我的方法了?”

“說實話你可能不信,但是……”蕭圖南搖搖頭,“想不出來!你一直比我聰明,我想來想去的確想不出來,就是現在,我一樣沒有對付你的辦法。”

“胡說,明知道送死你還會帶兵進來?”

“你看,我就說了吧,說實話你可能不信。我剛剛說了,你在樊城的包圍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直接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我問自己為什麼要來京都,為了一片亮閃閃的宮殿,還是為了你?”他含笑用下巴在青瞳額頭上蹭了蹭,“所以我就來了,來直接把你帶走。”

“你就這麼把跟著你出生入死的士兵都拋下了?”

“這就是直接做事意想不到的好處了。”蕭圖南愉快地笑著,“你可能布置了不計其數的後手,可是你這個下命令的人卻沒有了。你的百姓隻看到軍隊舍棄他們跑了,你的大臣隻看到我西瞻士兵殺你們苑軍易如反掌,他們不相信你能勝我。現在你不在,什麼人能約束住十六衛軍?領兵的人是武本善吧?他從關中過來才一年多的時間,他能讓各級軍官全是世家子弟的十六衛軍甘心聽命嗎?唯一還能想出點主意的人是林逸凡吧?他一個防務營出身,隻有蓋房子在行的人,他能讓你滿朝文武心服?

“青瞳,隻要你不能下命令了,你的所有布置都會化為泡影。就算你已經把全部的安排都和武本善說了也沒有用,聽不到你的聲音,就沒有人會聽他的聲音。所有人看到的隻是京都已經在我們西瞻鐵騎的控製之下,我們占領了它,並以它為據點,把大苑垂死掙紮的勢力一個個鏟除掉。”

青瞳臉色驟變,這真是她沒有想到的事情,為了絕對忠誠,守衛京都的十六衛軍全部是從京都近處幾個州府選拔的,從上到下各級軍官也都是京都世家官員的子弟,所以長久以來,十六衛軍也被人稱為“少爺兵、衙內兵”,如果沒有讓他們認可的高貴血統,別說武本善,就是有著赫赫戰功的周毅夫,他們也不買賬。何況前些日子她心情太壞,她的布置還沒來得及全部和武本善說清楚,總想著等狠狠心打起精神之後。誰知會有這樣的變故發生?想到這裏,青瞳忍不住瞪了蕭圖南一眼,她心情如此之壞,還不是因為他有可能死在自己手中?

蕭圖南看到這狠狠的一瞪卻笑了,“你生氣又有什麼用?現在做什麼都沒有用了,包括派一個人跟著,也沒有用。”說罷他突然回身,左手一摸,已經將弓箭張開,對準了身後,“出來!不然我就放箭了。你可以問問你們的陛下,我射箭準不準?”

林中閃出一個有些單薄的白衣身影,離得很遠,月光在那比月色還迷人的臉上映出炫目的光輝。青瞳驚呼一聲,“如意?”她剛想說你怎麼跟來的?卻突然見到蕭圖南眼中寒光一閃,嘴邊的話立即變成了,“跑,快跑!他要殺了你!”

趙如意嚇得一跳,“我……”下意識地掉轉馬身,卻又猶豫著不願意丟下青瞳自己逃生。

青瞳高叫:“如意,快跑,回去報信!我要是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走了,十六衛軍或許會懷疑是武本善殺了我呢,那就糟了,快回去報信!”

趙如意這才明白事態的嚴重性,慌忙應了一聲,打馬便走。

“如意?真是好美麗的妖孽!”蕭圖南的聲音突然如同寒風般刺骨,“青瞳,你哪裏找來這個漂亮的小東西?看來我要重新想想,你這麼長時間,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了!”

青瞳哪裏還顧得上理他,隻是對著趙如意連聲高叫:“跑!快跑!”

“急什麼?你看清楚,我隻帶了弓,沒有箭。”蕭圖南冷冷地道,“不過……他還是跑不了。”說罷一碰馬腹,紅馬包了軟布的四蹄一點聲音也沒有地追了下去。

趙如意不用回頭也知道那個可怕的人追來了,他用韁繩死命抽打他的馬。自從幾乎是用命換來胭脂的臣服之後,馬廄裏任何一匹馬都不再拒絕他,趙如意還以為自己的騎術已經相當不錯,可是身後的敵人一下子就告訴了他,什麼才叫騎術。

鞭子在騎手手中應該是對馬的鼓勵,每落下一下都應該在點子上,每一下鞭策都應該是為了進一步協調馬的步伐和呼吸節奏,而趙如意恰恰蠢在這一點上。他急吼吼的抽打讓他的馬上氣不接下氣,四蹄無所適從,本能的協調性已經被破壞,它跑得糟糕透了,幾次險些將他顛出去。而蕭圖南是最善於驅使任何馬匹的,按說這匹紅馬跑了一夜,又馱了兩個人,趙如意現在騎的也是一匹極好的禦馬,應該比他更快才對,但他卻能使紅馬超越自己奔跑的節奏。

前麵是道坎坡,蕭圖南看見趙如意傻裏傻氣地徑直往上衝,嘴角不禁泛起迷人的微笑。這個漂亮的小東西,這個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來的漂亮得過分的小東西,犯下這個關鍵性的錯誤,你不可能逃走了。

蕭圖南微笑著,不讓馬咬著趙如意直追,他稍稍撥轉馬頭,看上去像是繞了頗大的一個圈子。當他瞄準角度再將馬撥回的時候,一切都不一樣了,這個回旋其實大大減緩了坡度,所以,當趙如意的馬還在吃力地攀登時,他卻已經占據了製高點。蕭圖南騎馬橫在上方,居高臨下地看著氣喘籲籲的趙如意,在他同樣清秀得不像武將的臉上,趙如意看不到一點生存的希望。

的確,蕭圖南沒有打算放過他,想到這麼漂亮的小東西在他的青瞳身邊,他就絕對不能容忍,不管青瞳多麼看重這個小東西,他也不想留下這個讓他不舒服的存在。隻是他必須要快些了,兩匹頂尖好馬的追逐實在太快,他不知不覺又跑回了苑軍營帳視線可及的範圍。

蕭圖南認準趙如意還在驚惶奔跑的方向,身體騰空躍離馬鞍,蒼鷹一樣向他撲過去……但他卻撲空了,因為在那個當口,大苑一直養尊處優的禦馬被他的殺氣驚了。趙如意被受驚的馬匹拋球一樣甩了出去,順著坡地以讓人目眩的速度跌跌撞撞地滾下去。

蕭圖南勒住紅馬,遺憾地搖搖頭,不管會不會跌死,他不能繼續追了。山坡下麵就是苑軍的營帳,他不可能帶著青瞳追下去。於是他轉過身,在紅馬肚子上一碰,用比剛才還快的速度向山外奔去。

趙如意一路翻滾著摔下山來,長久苦練的舞蹈基礎幫助了他,他並沒有像蕭圖南希望的那樣跌死。他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向青瞳的營帳衝過去,一邊跑一邊流淚,他還不到十五歲,這些變故不是他能承受得了的。他摔得有些暈了,竟忘了自己要傳信,而是一直跑進青瞳的禦帳之中,希望找到那個他心中可以依靠的人。

直到進了空曠的帳中,沒有看到他要找的人,他才猛然驚覺發生了什麼事。他是應該回來找到武本善的,把這個可怕的消息傳出去。可是她好像說了十六衛軍或許會懷疑武本善在假傳聖旨,那就是說給武本善也沒有用了?可是皇上沒有說清楚讓他說給誰聽,誰能告訴他,他該怎麼辦?

正在這時,無數嘈雜的聲音在帳外響起,“陛下!臣是十六衛軍中郎將汪幕涵,我軍忽然發現很多野兔朝西北方向奔去,弟兄追了半天,這些兔子又突然四下亂跑了。武將軍命我來問問陛下,知不知道是何緣故?”

“陛下?”

“陛下?”

“陛下安好嗎?臣可以進去嗎?”

趙如意怕得渾身瑟瑟發抖,可是耳邊卻清晰無比地回蕩著那惡魔般的聲音,“隻要你不能下命令了,你的所有布置都會化為泡影……聽不到你的聲音……就沒有人會聽武本善的聲音。聽不到你的聲音……就……聽不到你的聲音……聽不到你的聲音……”

“朕安好,你不用進來了。”趙如意擦幹眼淚,用和青瞳一模一樣的聲音說道。這是他一個特別的本事,任何一個人的聲音被他聽過幾次,他都能學得惟妙惟肖。他以前在青瞳麵前顯露過這個本事,青瞳卻不太感興趣,隻是淡淡說了句“挺有意思”,就又做別的事情去了。所以他也沒有讓別人知道。他死死咬著嘴唇,在心中叫道:陛下,告訴我該做什麼?告訴如意,我該做什麼?

可是他知道現在沒有人能告訴他,他能依靠的隻有自己,於是他深深地吸著氣,抑製住自己不停的抖動,用最鎮定的聲音道:“難保這不是敵人的計策,想知道朕的具體位置。汪幕涵,你去傳旨——從現在起,任何人不得闖我營帳,有什麼事,一律在門外說。”

“是!”汪幕涵大聲答應,施禮而去,絲毫沒有發現這個聲音中包含了多麼大的恐懼和決心。也不知道今後很長一段時間,這個聲音對戰局產生了什麼影響。

夜雨做成秋,恰上心頭,教他珍重護風流。端的為誰振作也,更為誰愁?

密意未曾休,此情難酬,珠簾四卷月當樓。料得前程應似夢,夢也須留。

《青瞳之大爭天下》完結,青瞳被擄走,任平生千裏追蹤,結果如何?京都時局紛亂,給了王庶什麼機會,又讓趙如意怎生應對?且看第三部《青瞳之大容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