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廣福是個精瘦的中年人,不知是不是年紀大了,下巴上隻有稀稀拉拉幾根黃胡子,他來到首席前媚笑道:“萬歲富有四海,別的物件也不敢呈上,不過有三件寶物卻是別處沒有的,晉王殿下看了也說尚可,請萬歲看看。”晉王也微笑著點點頭。
青瞳多少來了一點興致,這幾日她見多了晉王府中巧奪天工的飾品,什麼金的玉的都是隨意擺放,得他點頭,這三寶必然不凡,於是問道:“哦?是什麼?”
陳廣福雙手一拍,道:“拿上來!”
青瞳見有人托著個小小托盤上來,陳廣福接過托盤,隔著桌子恭敬地舉起給青瞳看。
偌大的盤子裏隻有一顆形狀不甚圓滑的珍珠,這珍珠有成年男人大拇指大小,微微泛著白光。對一般人來說,這珠子的確不算壞,但是今日宴席上全是高官,這樣大的珠子,誰家沒有幾十個?盤子倒是好盤子,上好的黑漆漆了很多遍,黑得亮眼。
見綏郡郡守所謂的寶物就是這麼一顆珠子,抻著脖子的人全落回座位上。這陳廣福在綏郡小地方待久了,想討好皇帝就找來這麼個破玩意兒,眼皮子也忒淺。隻有黃希原為人厚道,不忍見他難堪,應付地說了句:“挺好,挺好。”
陳廣福笑容不變,對晉王道:“殿下,有沒有珠子,借下官一用。”
大家都奇怪地看著他,晉王吩咐家人,“拿一鬥珠子來。”
片刻珠子就送到了,一鬥珠子哪一顆拿出來也不比盤中大珠遜色,更難得顆顆圓潤、大小如一,相比之下,盤子裏的大珠更顯光澤晦暗。
陳廣福假裝看不見別人的眼神,他拿過犀牛皮的珍珠鬥,將一鬥珍珠緩緩倒進黑漆盤子裏。珍珠一進盤子,竟然立即圍著原來的大珠轉動起來,好似鐵球遇到磁石一般,過了很久才停下。停下之後全聚在大珠正南方向,地方不夠就自動疊了起來,變成高高一堆,隻剩大珠留在東邊,恰似群星同皓月一般。
大家皆看得眼睛發直,陳廣福笑道:“王爺家的這些珠子一定是南海的,聽說南珠最是優良,果然不差。”
範歸豫脫口驚呼,“這、這難道就是東海母珠?”眾人立即喧嘩起來。
任平生站在青瞳身後護衛,此刻也把腦袋伸出來,極為吃驚地看著這些活了一般的珍珠,問道:“東海母豬?在哪裏,我怎麼一條豬腿也沒看見?”
青瞳用胳膊肘微微撞了他一下,道:“小聲點,是母珠,珍珠他娘,懂了沒有?我在典籍中看到過,天下隻有四顆母珠,東南西北四海各有一顆。這些珠是南珠,所以被母珠排斥,如果是東珠,那就會貼在母珠上了。還真有此物,我以為是傳說呢。”
還好大家正驚詫喧嘩,才把任平生的聲音蓋了過去,要不皇上身後隻站了這麼一個侍衛,還是這種水準,真是太丟臉了。
見任平生兩眼死盯著這個奇特的“母豬”看,青瞳伸手將盤子要過來拿起母珠假意把玩,其實是讓她身後的家夥能看得更清楚一些。估計大個子新鮮勁過了,才將托盤遞回去,略誇了一句,“確是寶物。”
見皇上喜歡,陳廣福樂得眼睛眯成一條縫,道:“萬歲,這是天生的物件,這第二件寶貝可就是人做的了,請萬歲瞧瞧。”
青瞳也是好奇,什麼人做出來的東西能和這等稀世珍寶相提並論?她微微點了點頭,客氣地說了聲,“有勞!”
陳廣福退了下去,一會兒花園的小門外魚貫行來兩隊侍女,她們雙手平伸,好似托著什麼物件一般。眾人全都揉了揉眼睛,麵露驚奇,因為這些侍女手中托著的半點也不像實物,分明就是晚霞。
左麵一隊侍女手中好似一匹紅綃,但是不管怎麼看,它都更像是一條彩虹、一條由各種各樣紅色組成的光帶。這紅綃本身應該隻有一種紅色,但是隻要映照在它身上的光線微微變化,都會讓它現出不同的紅色來,大紅、曙紅、洋紅、朱紅、深紅、橘紅、栗子紅、紫紅、玫瑰紅、桃紅,還有許多說不出名字的紅色,流光溢彩,絢麗至極。這些侍女的手也像是伸進了霞光裏,被染得紅得透明。
陳廣福的聲音傳來,“綏郡富戶有一塊祖傳的紅曲,染出的紅色不同一般,臣命巧匠用上好冰綃曆時三年織成兩匹長綃,後用珍珠為炭才將這紅曲顏色煮在冰綃之上,色成之後曬於城頭,觀者如潮,莫不以為晚霞。故而,臣為這匹紅綃命名‘落霞’。”
青瞳不由讚歎,“名副其實!”
晉王微微一笑,道:“綏郡以織染聞名,此物在整個晉陽都非常有名,三年前陳大人送了給我,今日拿來奉上,也算是借花獻佛了。”
青瞳笑嘻嘻地道:“送了皇叔就是皇叔的,陳大人,朕可隻能領皇叔人情。”
陳廣福連忙施禮稱是,四周臣子也配合著笑了幾聲,將氣氛推得更加融洽。
陳廣福這才指著右邊一隊侍女捧著的東西道:“染了落霞之後還剩下一點染料,臣見池底濾色剩下的漿子雖說輕薄,卻也別有一番味道,就命人試著又染了一匹冰綃。漿子色薄,前後染了上百遍,用了一整年才妥,染成之後臣看了竟是還好。”
大家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耽擱間,這隊人已經走近很多,可以看見她們手中也托著紅綃,這匹綃比起剛才那匹就顯得輕薄很多,遠沒有落霞那麼絢麗厚重。其實綃是一樣的綃,不過是顏色淡了,才讓它顯得輕了很多,輕得似乎比空氣還輕,輕得如同懸在手上落不下去一般,乍看似乎平平無奇,卻越看越有味道。
如果說剛才的紅綃是光、是霞,那麼這個就是一縷輕煙、一片薄霧,就如同水墨畫中極淡的一筆,不注意幾乎看不到。然而這淡淡的嫣紅竟能暈開極大的麵積,映得侍女們臉頰都是一片懶洋洋的嫣紅,這綃輕輕動上一點兒,都能引得一片嫣紅優雅地流動良久。看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隻恐氣大了,就吹散這片軟紅輕霧。
十八絕色
兩匹綃都極長,魚貫而入的兩隊人在離禦案五步遠的地方左右分開拜伏於地,兩匹紅綃就飄飄搖搖地鋪在地上。尤其是後一匹,淡得就像這片地麵升起的紅霧一般,青瞳不由輕輕地問:“這個叫什麼名字?”
陳廣福躬身道:“這個沒有名字,萬歲若為此物賜下名字,則皇恩浩蕩,不但惠及眾生,連這無知之物,也要感念天恩了。”
青瞳微微點頭,道:“既如此,叫餘霞吧。”類似這樣的奉承話她聽得多了,已經不會像最開始那樣覺得渾身發癢、惡心反胃。有些官員事情還是會辦的,隻是說話就一定要這麼說,這也是人家幾十年練成的本領,無甚大礙,將就一下也就是了。
這個名字立即換來一片嗡嗡的頌聲,不管是不是真覺得她起得好,大夥都誇得好像此人文采風流,天下無雙一般。
前兩件都可以算作寶物,然而都是些風花雪月的奢侈玩意兒,青瞳表現出如此興致勃勃,一大半還是為了給晉王麵子。
這時候,陳廣福突然將手一指,道:“萬歲,第三件寶物來了。”
大夥都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見手托落霞、餘霞兩匹紅綃的侍女突然將手一抖,這兩匹極長的紅綃就被拋在空中,遮蔽了眾人的視線。接著她們左右一閃,露出隊伍最後一個身穿白衣的人來,這人低著頭,滿頭烏溜溜的黑發柔柔地垂下來,如一匹黑緞。他的腳上沒有穿鞋襪,皮膚白膩得如同細瓷一般,十個小巧的趾甲都微微現出淡紅色,如同十片小小的花瓣。兩匹紅綃的另一端都係在這人的腰上,那腰肢纖細柔韌,如同剛長出葉子的新竹般俊秀挺拔。
隨著落霞、餘霞往天上一拋,各種紅色頓時如同活了一般遊弋起來,太陽都被奪去了光彩,宴席後麵奏起節奏激揚幹淨的樂聲來,那人舒展手臂,跳起舞來。
音樂是激揚的《蘭陵王入陣樂》,皇家祭祀的必備曲目,青瞳從小看到大,和著這個音樂跳舞的一直都是六十四個穿著甲胄、戴著鬼麵的士兵,如今叫一個穿著白衣、舞著紅綃的人來跳,竟然跳出六十四個人都不及的氣勢來。
入陣,入陣,天地洪流奔騰。
入陣,入陣,烽火狼煙翻滾。
入陣,入陣,披堅執銳斬魂。
入陣,入陣,武王天恩浩盛。
隻見兩匹紅綃在這個舞者的手中像有了魔力一般,遮天蔽日、變幻莫測。每每從你絕對想不到的地方飛出,卻又在你認為肯定不能回轉的時候回旋。
旌旗揚,戰鼓振,
車如林,馬如龍。
風沙泣,雲月昏,
祭英靈,欲招魂。
任我——縱橫!
音樂聲到這裏,那舞者的身子卻毫無征兆地驟然躍起兩人多高,繼而在空中自由旋轉幾次才落下,讓人不由為人的身體可以有這麼驚人的爆發力而歎為觀止。其實想想就能知道,能將這長達幾十丈的紅綃舞動得如此婉轉靈動,這舞者的身體力量和協調性當然極好。
乾坤無垠馳鐵馬,
雄關演兵卷飛沙。
虎帳談兵,
不滅敵寇不返家……
在《蘭陵王入陣樂》那般激越的殺伐聲中,紅色的綃一會兒化成斜插的寶劍,一會兒化成指天的長矛,一會兒又化為情人甜蜜的擁抱、滿城生靈塗炭的歎息……絢麗得讓人窒息。這個孤高的舞者如同在訴說著一代戰神的故事,孤寂又驕傲,悲戚又雄壯,而這一切又在蘭陵王睥睨天下的氣勢中,讓人看到希望。
他的身體極為柔軟,能合著紅綃做出各種不可思議的姿勢來,卻一點也不做作,如同他就是紅綃中生出來的精靈,而那炫目的落霞、餘霞,不過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光華一般自然。白色的身影在這紅光中時隱時現,如同神龍,明明矯健的舞姿,由這人舞出來卻給人說不出的妖嬈嫵媚之感,帶著奇異的如同醇酒般的誘惑,輕易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音樂轉為呢喃,那舞者的動作也緩慢起來,卻更加縹緲如仙。
……
翠華裏,
得勝令中一笑罷。
魑魅代麵,
誰識玉顏賽嬌娃。
……
樂曲到了這裏,大家才想到,因為蘭陵王每逢上戰場,都會戴著一個猙獰的鬼麵具來掩飾他極美的容貌。後世人跳《蘭陵王入陣樂》舞的時候,也應該戴著一個鬼麵具的,可是這個舞者並沒有戴麵具,卻也沒有人看清他長的是什麼樣子。
於是在婉轉的樂曲聲中,人人都忍不住去搜尋那舞者的臉,然而沒有一個人達到目的。兩匹紅綃似乎故意讓人著急,無論什麼動作,無論什麼角度,或是落霞帶動的霞光,或是餘霞攏住的霧靄,總是恰巧遮住了舞蹈者的臉頰。真是越看不到越是心癢難耐,於是也就越加全神貫注地看,好些人不自覺間,已經將上半身向著那舞者探了出去。
我王神武,
威震四方!
我王神武,
威震四方!
就在最旖旎的時刻,樂聲驟然轉為激揚,那舞者借著一個幾乎倒在地上的姿勢驟然躍起,一匹紅綃在另一匹紅綃上一搭,竟然借力在空中又翻了個跟鬥。
得勝,得勝,金鞍白羽練澄。
得勝,得勝,恩信吉和並稱。
得勝,得勝,廟堂君恩上呈。
得勝,得勝,麟閣功業永存。
……
兩匹紅綃遮蓋了天幕,落霞、餘霞再沒有比這一刻更像晚霞的時候。這兩條流動著的紅色河流舞在天上的時候,如同上天承認的功業;舞在地上的時候,如同流血漂櫓的戰場;在正麵,則如同滿城對勝利張燈結彩的慶祝……
青瞳這次是真正看得出神了!這一刻,她無可遏製地想起了那個同樣嫌棄自己相貌太過文弱,於是戴著麵具上戰場的人。恍惚回到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她在黑暗中俯視著衝進定遠軍大營的敵人,那人臉上的金鷹麵具每一根線條都那麼清晰,當時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射死他!
是不是從這一句話開始,便注定了兩個人永無休止的爭鬥?他出招,她應對!她出招,他再應對……重複了多少次?為什麼還沒有結束?大概就是因為始終沒有分出勝負吧!青瞳狠狠握了一下扶手,好,這次我們就分個勝負出來。這既然是你要的,我們就分出個勝負來吧!
樂曲在她瞬息也沒有離開舞者的眼光中接近尾聲,再次變成低低的呢喃,如同一個人在輕輕歎息。滿園人等鴉雀無聲,看著那舞者的動作緩慢下來。奇怪的是,他動作緩慢應該不能舞起十丈長的紅綃了,但那兩匹紅綃卻還在天上婉轉飛揚,好像已經被這一舞注入了生命,不再需要人來帶領,自己就能婆娑起舞一般。
直到樂曲聲漸漸消失,全場仍然沒有一點聲音發出來。舞者最後旋轉了一下腰肢,軟軟地伏在禦案前,如同天上的白雲落入席間。兩匹紅綃剛剛被抖起了極大的弧度,此刻失了依托,一前一後慢慢飄落,輕柔地落在舞者身上。不過是簡單的紅白二色,可天地間的顏色都如同被奪去了一般,藍的天、清的水、綠楊黃堤、滿園春色都再不能入眼了。
十九送別
一切靜止下來之後,兩匹紅綃將地麵幾乎鋪滿,於是當中那小小的白色身影便顯得異常婉約可憐。他緩緩地抬起頭來,隨著臉頰一點點露出,滿園發出極大的吸氣聲。關於容貌,青瞳一向十分自信,皇宮之中最多的就是美人,她仍然是頂尖的一個。她見過的最美的美人,也不過是和她各具不同的味道罷了,並不能說誰比誰更美。於是青瞳一向認為美女不過是根據個人的喜好評定出來的,世上並沒有所謂公認的絕色之人。便是青史上記載的美人,也不應該全憑容貌,而是她們因容貌改變了曆史,才會如此有名。然而此刻,青瞳立時知道不對,這世上是真的有絕色的,真的有讓所有人都不能形容的絕色之人。
他已經完全抬起頭,衝著青瞳微微一笑,隻聽咕嘟一聲,陪宴的隨州知州李昶控製不住,吞了一大口口水。
舞者睫毛輕顫,又柔順地低下頭去,恢複成伏地叩拜的姿勢。不問可知,這身懷絕技的舞者就是第三件寶物了,誰也不能說他不是寶物。
他看上去最多十四五歲,本應是青澀的少年,可他卻長著成熟女人的相貌,美豔絕倫的同時,也媚態入骨、嬌態入骨。他的身段出挑得幾乎和成人一般高度,誰都能看出他是男孩兒,他的眉眼清澈、鼻子翹挺,可他給人的感覺卻完全是女人式的,帶著奇異的引人墮落的誘惑。
李昶似乎已經忘了身在何處,他從喉嚨裏發出帶著一點痛似的呻吟聲,“天哪,這妖精……”
晉王十分滿意地看著,這就是他中了牽機劇毒,疼得滿地打滾的時候,還和蕭瑟炫耀的絕美少年。以他晉王的財雄勢大,也是用了多年,才栽培出這麼一個頂尖的寶貝來。
任平生也直了眼睛,半晌才吐出一口氣來,青瞳歎了口氣道:“果然是絕色無雙,我不信什麼西施、王嬙能有這般容貌。”
她說的雖然是讚歎的話,聲音卻是落寞的,這種婉轉嫵媚的神情、獻媚乞憐的眼波,美的確是極美,卻半點也不像舞中的蘭陵王了,更別說那個比蘭陵王更霸道、更明白自己要什麼的人。
突然耳邊一熱,任平生小聲道:“我看還是你好看。”
青瞳搖頭,道:“你就不用拍我的馬屁了,我自己長什麼樣子自己知道。”
任平生認真地道:“不對,你美得精神,誰也沒有你那股子精神勁。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這姑娘可真俊啊!就是眉眼之間全是愁,愁得漏了似的,但是盡管愁,卻擋不住你那股子精神勁,特打眼,真的!”
隻要是女人,說她漂亮總是愛聽的,青瞳微微一笑,不再搭言。
見青瞳對這樣的人間絕色也隻是看過一眼就罷了,卻隻顧和身後長得土匪似的侍衛小聲談笑,有人就暗中想:莫不是皇上殺伐之人,喜愛的也是這類高大粗獷、男人味十足的?於是後來不長眼的想用美男奉上,竟有高大超過任壯壯同誌者,被花箋笑得幾乎要斷氣,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卻說晉王見狀不由好生意外,問道:“陛下覺得這個男孩兒可好?”
跳舞的男孩兒也大感意外,同時用水汪汪的眼睛看著青瞳。
青瞳被他看得微微一皺眉,頓了一下,才道:“甚好。”
晉王放下心來,笑道:“這孩子可是臣心愛之物,臣從小關照著調教的,琴曲歌舞都不錯,陛下帶回去,解解悶也好。”
前兩個寶物也罷了,這第三個“寶物”青瞳實在難以消受,不停推辭道:“皇叔,我對禮樂一向不甚喜愛,皇叔的心意我領了,這個孩子既然是皇叔心愛之人,他還是留下吧。”
晉王搖頭,“歌舞能怡神怡情,正該多聽聽才是,陛下莫要客氣!”
青瞳仍然搖頭,“我不是和皇叔客氣,確實是不喜歡歌舞,皇叔若不信,我將《起居注》送來,看看傳過幾次歌舞?”
晉王道:“那陛下喜歡什麼?喜歡雜耍?臣這裏也有一個不錯的班子……”
青瞳一臉苦笑,“皇叔,我明白你的心意,隻是此刻戰事頻傳,我實在沒有心力顧及這等享樂之事。皇叔若喜歡,就請自便吧。”她的確有些失神,以至於沒有注意到自己用詞欠妥。
晉王停了一下,許久才道:“陛下以為臣是在教唆陛下享樂?需知你身係大苑安危,一張一弛才是養生之道,你無恙,大苑才會無恙。臣無能,別的東西也拿不出,就隻能盡這麼點心力了。”他明顯有些怒意,“這三寶陛下看不上,卻是臣多事了。臣目光短淺,以微物擾亂聖君,請陛下恕罪!”
氣氛一下子變得尷尬,在座之人不免都緊張起來,蕭瑟微微看了青瞳一眼,惱她節外生枝。
青瞳眼珠兒一轉,突然將臉一沉,道:“錯了!晉王,你給朕的明明是一寶,為什麼說是三寶?”
此言一出,人人大驚,瞪著眼睛看著她。晉王也驟然嚇了一跳,青瞳卻已經大步走到他麵前,大聲道:“這一寶便是皇叔你對我的信任。皇叔在我最需要的時候鼎力相助,的確讓我感激,但是和皇叔對我的信任比起來,又不算什麼了。皇叔說我看不上眼,我的確看不上。我有這一寶在手,別提什麼三寶,便是這天下間也難找讓我看得上眼的寶物了。”
晉王手指微微顫抖,一時說不出話來。
青瞳將他的手用力一握,道:“這個孩子就留給皇叔,等大苑安定的時候,我還來看望皇叔,讓我們再來欣賞一次這《蘭陵王入陣樂》。”
“陛下!”晉王微微顫抖,道,“臣也知道青州戰事緊急,臣也知道這天下尚有危機,需要陛下操心的事情還很多。臣恨自己不能幫陛下更大的忙,不能為大苑盡更大的力。”他吸了一口氣才道,“臣願將收藏的古玩字畫、奇珍異寶,連同這王府一並變賣了,將錢財全部捐贈軍需。”
戶部尚書黃希原嚇了一跳,“王爺賣了王府,住在什麼地方?”
晉王道:“除了王府,我在鄉間還有許多房產田地,哪裏不能住了?隨便住在哪裏,我都高興。就算不要這些身外物,我也不失為一個富家翁,身安心安,於願足矣!”
青瞳道:“不必如此。皇叔對朕的幫助已經很大,怎麼能讓國之功臣將房子也賠出來了?皇叔,你出生就在晉王府,都是住慣了的,即便你能習慣簡樸,我也不能答應。皇叔,你就別讓我寢食難安了。”
晉王道:“臣是真心的,臣原本生活得太過奢侈,這幾日和陛下相處,方知陛下都比臣簡樸,又有如此重任……我和陛下爭什麼?唉……臣才是寢食難安。”
“皇叔!”青瞳握著他,“我的確很辛苦,可是你知道我這麼辛苦是為了什麼?想要所有人都把房子家產捐出來一心為國?想要每個官吏都鞠躬盡瘁?想讓每個士紳富戶都樂善好施?不是!我希望大苑每一個認真勞作的人都能豐衣足食,每一個恪盡職守的官吏都能飲酒作樂,而每一個像皇叔這樣為國家立下大功勞的人就應該錦衣玉食,享受最好的生活、看最好的歌舞。皇叔,你為什麼要簡樸?要是你永遠都能過得錦衣玉食,才不枉朕的一番辛苦。”
“陛下……”晉王十分激動,雙手握得緊緊的。
“皇叔!你就按照你自己覺得舒適的習慣生活,讓別人看看對我好的人是什麼樣子,也給我一個努力的方向、奮鬥的目標,好不好?”
“好!”晉王大喝一聲。
“拿酒來!”青瞳自己執壺,倒了滿滿一大碗,遞給晉王,“朕回去了!皇叔不用送,待天下安定了,我再來看望皇叔。”
晉王將壺中烈酒一飲而盡,大聲道:“臣助我王,驅除胡虜,以安天下!”
六十四個人抬的鑾駕緩緩駛出,臨別沒有按照慣例奏樂,卻似有樂曲在每個人心中激蕩。
二十別走
半個時辰後,鑾駕離開晉陽,向官道行去,路上閑雜人等早已肅清,所以一到城外,就沒有半點人聲了。
青瞳靠在鑾駕裏微微出神。晉陽之行收獲很大,至少對她構成很大威脅的西瞻軍和東林軍暫時可以放心了。她在晉陽期間,元修已經和西瞻軍小小地接觸了一下,發現很難攻退,於是立即改變策略,一邊設下堅固的營盤,一邊使用遊擊騎兵點式戰術突襲擾敵。西瞻軍進攻的腳步被他攔在關中以北,雙方尚處在膠著的狀態中。元修手握四十萬軍隊,具有絕對優勢卻能沉得住氣,青瞳對此很滿意。
另一方麵的消息就不太好了,霍慶陽已經將西南軍全部調往麟州,卻被陳王尾隨突襲了一下,吃了個不小的虧。青瞳暗暗咬牙,好個陳王,居然趁著自家著火的時候打劫,等騰出手來,絕對饒不了他。這鑾駕走得實在太慢了,她很想像來的時候一樣,騎著硯台飛一般奔馳,也讓自己清醒清醒。青瞳微微考慮了一下,這樣做畢竟有些任性,自己偷著出來京都群臣已經被她嚇得不輕了,回去的時候還是穩妥點吧。
正想著,鑾駕微微一頓,居然停下了。前麵隱隱傳來喧嘩聲,青瞳暗暗奇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隻一會兒,內侍總管姚有德就一溜小跑過來,躬身道:“皇上,剛才跳舞的那個男孩兒跪在路邊,不停地磕頭,說是想跟了皇上回去,老奴怎麼勸他也不聽。”
青瞳臉色一沉,道:“趕走!”
姚有德現出不忍之色,張了張嘴,還是低下頭,應了聲,“是!”
前麵隱約傳來哭聲,男孩兒的聲音還比較清越尖銳,不大能辨得出是男還是女。六十四個內侍一起抬起,鑾駕微微一晃,又開始有節奏地移動起來。
那男孩兒被幾個侍衛死死地按在地上,他好像用盡了力氣一般,一直軟軟地趴著。誰知明黃色的鑾駕來到近前,他卻突然大叫一聲,“皇上,帶我走吧!”然後挺身躍起,拚盡全身力氣向鑾駕撲過去,原來前麵的軟弱都是裝出來的,這孩子的力氣竟然不小。他自幼練習舞蹈,能一躍兩人高,身子當然是靈活的。
眾侍衛全都嚇出了一身冷汗,其中一個猛然一躍,在半空中將男孩兒抓了回來,他惱恨這男孩兒害他失職,抓過男孩兒後反身將他的雙手攏住,隨即施展擒拿手,哢吧一聲將他的手腕關節卸了下來。
那男孩兒失聲痛呼,嘴裏卻是不停,道:“皇上,帶上奴婢一起走吧,讓我幹什麼都行,求求您,別把奴婢留給晉王!”
青瞳伸手在鑾駕內壁叩了一下,鑾駕立即停下。姚有德上前給她打開簾子,青瞳往外看,見那男孩兒臉色一片慘白。他還穿著剛才跳舞時穿的瘦腰廣袖的白衣服,仍舊赤著腳,大概疾跑了一陣,腳上黃土黑泥,弄得髒兮兮的。地上早用細的黃土鋪過,四下都是軟綿綿的,可這孩子的腳實在太嫩,還是有幾處被劃傷,流出紅紅的血來。他看到青瞳,立即掙紮起來,抓著他的侍衛發怒,手下大概用了暗勁,他立時又慘叫一聲,隨即用水汪汪的眼睛可憐兮兮地看著青瞳。
青瞳皺起眉,他的叫聲十分淒慘,分明是想引起她的可憐。這孩子憑借自己過人的容貌,大概早已經習慣了別人對他的憐惜,時時都忍不住拿出這項武器。見青瞳看他,他的眼波又幽怨了幾分,流露出討好又楚楚可憐的神情,就像一隻受了委屈的貓。
青瞳靜靜地開口:“剛剛你跳《蘭陵王入陣樂》跳得真好,就像借來了蘭陵王的靈魂,就像那個戰神重臨世間。”
男孩兒以為這就是喜歡他的意思,立即露出羞怯,又明顯帶著嫵媚的笑,霎時便豔光四射、魅惑驚人。
“可惜跳完舞,你立刻就把靈魂還給蘭陵王了。”青瞳緩緩開口,“所以,還是好好待在晉王府吧,朕覺得你很適合在那兒。”不等回答,就用腳一踢轎底,姚有德立即長聲道:“起駕……”內侍們抬起鑾駕,又緩緩地走了起來。
男孩兒張大了嘴,臉色瞬間灰暗。以前每當有人像青瞳剛才那樣盯著他看,接下來都是他想要什麼就有什麼,誰知皇帝竟然絲毫不為所動。眼看一雙雙一模一樣的官靴從麵前整齊地經過,鑾駕毫不停留地去了,他大叫一聲,“不——”然後一躍而起,連滾帶爬地追了過去,嘴裏大聲呼喊,“皇上!皇上!您就留下奴婢吧,讓我端茶倒水、洗衣做飯,做什麼都行,做什麼都行!皇上,我夏天給您打扇子,您悶了我唱歌跳舞給您解悶,我……我歌也唱得很好聽的,您聽聽,您聽聽……”
他一邊連滾帶爬地追,一邊磕磕絆絆地唱了起來,唱到後來竟全是哭腔,“夜深人愈靜,獨坐——寒燈下……又是五更風吹雨,思……嗚嗚……思君一席話……”砰的一聲摔了一個大跟頭,等他爬起來,鑾駕已經走遠了,可他還是執拗地唱,“……生……嗚嗚嗚……生死、生死由天命,來去——無牽掛……”
青瞳在轎中搖了搖頭,吩咐繼續走,笨重的鑾駕可比不得她來時候騎的硯台,半個月內要趕回京都,還有不少路要走呢。
行了一個時辰左右,前麵轉過一個山穀,鑾駕又停了下來,姚有德小心翼翼地說:“皇上,那個孩子又攔住路了。”
青瞳微微發怒,伸手推開簾子,見那男孩兒頭頂一片鮮紅,大概是在哪裏撞破了。這一陣不知怎麼繞路疾趕才攔在隊伍前麵,見他嬌裏嬌氣,竟然韌勁不小,她伸手示意姚有德把他叫過來。
那男孩兒來到鑾駕前跪下,仰起頭看著青瞳,隻是說:“皇上,您帶奴婢回去吧。”
青瞳心道,這還是個半大孩子呢,他蘭陵王的舞跳得好,就必須像蘭陵王一般性情?自己未免太不講理。於是聲音也柔和下來,“皇宮之中並不像世人傳言的那麼美好,你一定要和朕回去做什麼?你一個孩子,什麼也不會,朕也沒有用你之處。”
男孩兒道:“奴婢會唱歌跳舞,我……我、我也能幹雜活,喂馬也行,抬轎子也行,我什麼都能學,什麼都能做。皇上,就帶我回去吧!”
“抬轎喂馬?你看你的手白嫩得一點雜色也沒有,朕料定你沒幹過這些粗活,不如留在晉王府唱唱歌、跳跳舞,能安享優渥的生活,何必自討苦吃?”
男孩兒緊咬嘴唇,突然號啕大哭起來,他用力拉開衣衫,露出白得耀眼的一大片肌膚。許多侍衛都轉過頭去不敢再看,青瞳卻一眼看見他腰上用生牛皮圍著一個硬硬的箍。
男孩兒哭道:“皇上,您看,我從小就戴著這個,所以我的腰才一直這麼細。我每天要穿小孩子才能穿得上的鞋子,再用人參水燙,燙得一點兒硬皮也不留,所以我的腳隻有八九歲孩子的那麼大。皇上啊,您還不明白他們養我是幹什麼用的嗎?
“晉王殿下讓我給您跳舞,我是拚了最大的力氣在跳啊,因為我知道這是我唯一的機會了,唯一能像人一樣活著的機會了。您看到您右邊那個李大人看我的眼神了嗎?皇上,我也想像個人一樣活著啊!皇上,求您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我知道您沒有看上我,我還可以做粗活,皇宮裏也得有人掃地擦桌子吧,也得有人洗衣服做飯吧,我幹什麼都行,我真的做什麼都行。皇上,您就留下我吧!”
青瞳露出惻然的神情,他並不想要這種生活,這倒是沒有想到。這孩子對前途看得很明白,自己這一放手,他大概隻能淪為玩物了。她心中迅速盤算一下,他反正已經逃出來了,如果假裝不知,隨便他走行不行?隨即搖搖頭,如果他長得沒有這樣漂亮就好了,這般引人注目的長相,根本掩蓋不住,惦記他的人絕對不會少了。這樣放他走,等著他的還不知道會是什麼命運,也隻有留在皇宮,才能讓惦記他的人死心。不過自己已經當著那麼多人的麵開口說了不要,現在走了又偷偷去要,晉王會怎麼看她?況且他從小到大,學的都是取悅人的玩意兒,這樣一走,讓他如何生活?結局隻有更加悲慘!
她猶豫許久,才歎了一口氣,道:“朕既然已經開口將你留給晉王,又豈有反悔之理?朕是一國之君,不能出爾反爾,一會兒去姚有德那裏領些賞賜,就回去吧。”
那男孩兒臉若死灰,刹那間生氣全無,同樣的命運對於認命的人,也許難過歸難過,卻還能自我安慰地過下去,畢竟還有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對於不甘心於此的人,青瞳理解他現在的痛苦,但是卻無暇關心這樣一個人。她望了一眼伏在地上的小小身影,衣襟撕開,肌膚的白色竟然不遜於衣衫,暗中歎息,“太美了,自古因為容色招致禍患的又豈止他一人?”
二十一如意
鏗鏘聲中,內侍又抬起鑾駕默默地走了。又過了一個時辰,前麵土坡上突然露出一個黑發披散的腦袋,隨行的隨州知州嚇了一跳。皇帝鑾駕要經過的所有路段都已經清理封鎖,這人是哪裏來的?侍衛們立即散開,將兵刃擎在手中。待看清了那張滿是泥灰的臉,又齊齊鬆了一口氣,原來還是那個孩子,他竟然又一次追上來攔在路邊。鑾駕雖然走得不算快,但官道是筆直的,好走又不繞路,要想趕在鑾駕前麵可不容易,可以想象這個孩子在山路上,如何拚了命地猛跑攀爬。
男孩兒似乎用盡了力氣,汗水淋漓,趴在土堆上衝著鑾駕大叫起來,“皇上,您不答應,我就死在這裏,我寧死也不願意做個男人的玩物。皇上,到時候無論有多少人稱頌,也總有一縷幽魂記得,您不能算仁義之君!”
青瞳怒起來,喝道:“讓他死!”她不能逼,她最恨有人逼她。仁義?哼,青瞳以前的封號是大義公主,不知為什麼,她特別恨別人在她麵前提這個“義”字,該怎麼做她自己清楚,不需要任何人教。
姚有德同情地看了男孩兒一眼,揮手讓內侍起駕,一隊隊侍衛目不斜視地走過去了。
那男孩兒絕望極了,他拚盡全身力氣大喊:“登基的時候,皇上昭告天下,要還百姓安居樂業。您說您答應了一個人,一定要還大苑的百姓安居樂業,您說的話難道就不算了嗎?剛剛您還在晉王麵前說了,要讓大苑的百姓,隻要努力就能安居樂業。我不奢求安居樂業,我隻想像個人一樣活著罷了,怎麼就不行?我知道我卑賤,可那也是你們這些有權有錢的人逼的,我不是天生就想卑賤。不管您答應了誰,可是天知道您說話不算數,您說話不算數——”
這一聲渾然不似人能發出來的那般大,走得已經遠遠的人全都嚇了一跳,沒想到他小小的身子裏能發出這麼大的聲音。然而這破釜沉舟、聲嘶力竭的一聲喊完,他的聲音驟然嘶啞,卻是用力太過,聲帶撕裂,嘴裏流出血來。他仍然拚著最後的力氣,用殘破不堪的聲音嘶叫:“難道我就不是大苑的百姓嗎?難道我就不是您的子民嗎?”
說罷,他從土坡上猛然跳了下來,木樁子一樣咚地砸在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骨頭折斷的聲響。那男孩兒吐出一口血來,微微抬頭,死死地盯著鑾駕。剛剛侍衛隻是捏了他一下,他就做出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如今摔斷了骨頭,他竟然哼都沒哼一聲。
“停下!”青瞳猛然在鑾駕底上踢了一下,抬轎的六十四個內侍不愧是訓練有素,這麼事出突然,他們居然仍能整齊劃一地停住腳步,沒有讓鑾駕晃動過烈。
一個侍衛上前查看那男孩兒的傷勢,回來稟報,“內腑受了震蕩,外傷嚴重,卻不致命。”戰場上的死人青瞳見多了,她看這男孩兒的傷勢也不會致命,不過看那執拗的眼神,青瞳毫不懷疑他還能再跳一次。
青瞳用手摩挲著窗子沉思,終於開口道:“帶他來,傳旨晉王,這個孩子朕要了,那母珠、紅綃也一並要了吧。”想了想,不由暗自搖頭,晉王會不會非議,說得慷慨激昂,到底還是收了他的三寶。沉吟了一下又道,“晉王長子襲王爵,次子晉封晉陽侯,食邑三千。”
姚有德答應一聲,暗暗伸了伸舌頭,這個孩子的身價可算得上價值連城了。
片刻後那男孩兒被帶了過來,他身上到處都是擦傷,手臂彎折,顯然是摔斷了,一張雪白的臉疼得更是毫無血色,但是也就愈加美得讓人生憐,青瞳暗歎:小小年紀就長成這樣,不是妖精是什麼?她溫和開口,“你和朕回宮,朕請個師傅教你讀書,以後看你能做什麼吧。”
男孩兒大喜,艱難地跪下磕頭,道:“謝皇上,謝謝皇上!”他的嗓音粗劣難聽,自己也嚇了一跳,嘴巴張了張,眼淚就流下來了。
青瞳道:“怎麼剛才沒哭,現在倒哭了?”
男孩兒倉皇地抬起頭,道:“奴婢、奴婢的嗓子……怎麼了?皇上,您千萬別嫌棄奴婢,應該會好的、會好的。”他用力咳嗽,清著嗓子,血沫子就一點點噴出來,聲音也絲毫不見好轉。
“好了!”青瞳製止他,“朕要你,不是因為你歌唱得好、人長得好,不然你跟著朕和跟著別人又有什麼區別?你記住,你想像個男人一樣活著,那麼從現在開始,就把自己當成個男人。你尚年幼,還沒有開始變聲,你的嗓子未必不能恢複。即便從此不能唱歌了又如何?別說你隻是啞了嗓子,就算全啞了,也不耽誤你變成一個偉男子、大丈夫。我朝的相國蕭瑟便是瘸腿之人。”
男孩兒臉上流著淚水,然而臉龐卻泛出晶瑩的光,他用他破了的聲帶極大聲地應了一聲,“是!”
“你叫什麼名字?”
男孩兒挺直胸膛,道:“我再也不要叫過去的名字了。皇上,從今以後,奴婢就跟著您,請您賞個名字吧。”
青瞳微微“咦”了一聲,問:“為什麼不要叫過去的名字?你過去叫什麼?”
男孩兒道:“我叫如意,還不是他們起了耍玩的名字。我是從小就被買進府的,隻是隱約記得姓趙,名字早忘了。皇上賞奴婢一個名字吧,從今以後,再也不能有人叫我如意了。”
青瞳靜靜地凝視著他,許久才道:“你就那麼急著擺脫過去?有些事情是瞞不住的,將來總會有人知道你的底細,那麼你打算怎麼做?假設你將來有權有勢,忽然有人提起你的底細,你要怎麼做?”
男孩兒張口結舌,不能回答。
青瞳道:“昔漢武朝中大將衛青,奴隸出身,他從來不避諱自己的身世,就算當了一朝元帥,仍然直言,自己以前就是個養馬的奴隸。唯其直,任何人也不能拿他的出身說事,他一生,始終是敢說敢做光明磊落的大丈夫。”青瞳溫和地看著他,道,“所以——朕賜你名,還叫如意,你可願意?”
趙如意嘴唇顫抖,道:“皇、皇上,您竟然將奴婢和衛將軍並論……我、我……”他猛地擦了一把眼淚,堅定地說,“從今而後,我便是趙如意了。我要記得,這個名字是皇上給的,和以前的意義不一樣。”
青瞳點點頭,繼續道:“嗯……如意,你回宮中,就做個如意郎吧。”
趙如意極詫異地抬起頭,看著青瞳明亮的眼睛,突然耳朵一紅,低頭羞澀地道:“是!”
青瞳知道他想歪了,好氣又好笑地白了他一眼,罵道:“小屁孩子!”不再理他,吩咐起駕。
如意郎是大苑第二位女皇發明的位份,大苑過去的兩位女皇,在對待私生活問題上的態度截然不同。息寧帝苑廷芳因為是開國帝後的女兒,她小時候還是個平民,沒出生就和鄰居指腹為婚定了親。那位姓方的鄰居不過是鄉間小民,沒有一點本事,長得又十分黑瘦難看,別說皇帝的獨生女,就是一般的小家碧玉也高攀不上。
等息寧帝繼位,任誰都覺得她會另選相王,誰知道苑廷芳不但仍舊和他成親,而且終其一生夫婦和諧,兩個人的感情居然十分好,至死也沒有任何一個傳出過緋聞。
另一位康平帝則不同,她繼位之前已經嫁人,那時就傳出皇長女行為放浪的說法。等當上了一國之君,開始還守著臉麵,隻有相王一人。然而這相王一年不到就換了三個,後來索性撕破臉皮,仿照男皇帝後宮中一後、四妃、九嬪的製度,設立了一相王、四侍君、九選侍。畢竟男女不同,她用不著後宮佳麗三千,但又不甘心局限於這十幾個人,於是效仿男帝選宮女那樣,設了個人數不限定的統一稱呼——如意郎。名義上是和宮女一樣幹雜活,卻經常有人跳上枝頭,算得上後宮的預備隊。
青瞳繼位後,後宮一直空懸,群臣也不知道她準備效仿哪一位祖先。此刻這個小孩子身份一定下來,不少守著禮法的鴻儒老頭子都暗中撇嘴——還當她多正經,哪一個身居九五的人能抵得住誘惑,她還不是效仿活得滋潤自在的康平帝了?
看著姚有德詫異的眼神,青瞳輕輕笑了,她小聲說:“公公,你從小看我長大的,還怕個什麼?這個孩子小雖然小,畢竟還是男孩子,沒有個身份在宮中也不好待著。我沒有時間理他,公公你就多費點心,看看他能學什麼就安排他學點什麼。等他長大點,有點本事,再安排他的出路便是了。”
二十二討好
在晉陽的悠閑生活被驟然掐死在梁河邊,青瞳離京這段日子,各方麵戰局都已經展開,每天都有無數封戰報送達她的書桌上。如今她一回來,立即被各種奏報掩埋,忙得用馬不停蹄已經不足以形容,簡直可以算昏天暗地、飛沙走石。
至於那個小小的趙如意,除了進宮第一天,青瞳略微囑咐了他幾句之外,就讓姚有德給他安排個宮中仆從住的院子,之後再也顧不上他了。
這個男孩兒是極聰明的,對姚有德十分依賴。姚有德是個老太監,一個親人也沒有,被這個冰雪可愛的男孩兒依靠,打心眼兒裏十分疼他,盡心盡力地關照著他。姚有德是對皇上有過恩惠的人,宮中誰不買他的麵子?加上趙如意從小練出來的察言觀色的本事、讓人不得不注視的容貌,很快侍衛、女官、仆從、太監,個個都和他極好。所以趙如意進入皇宮之後,生活得果真如同他的名字一樣,十分如意。
一日,青瞳起得早了些,到中午吃飯時都覺得沒有胃口,隨便吃了幾口就不想吃了,想去南書房廂房的軟榻上小憩一會兒,於是吩咐回後宮。到了南書房門口她覺得有些不對,就算是吃飯時間,平日南書房門前都會站著兩個侍衛和一個伺候的宮人,今天卻一個人也沒有。大殿門是敞開的,青瞳身後的侍衛見她有想直接進屋的意思,連忙搶先一步進去,先看看殿內有沒有危險。侍衛的腳步聲驚動了兩個本來應該守門的人,卻還有另外兩個人由於太過專注,絲毫沒有聽見。
南書房一向陽光充足,正是讀書習字的好地方。趙如意伏在靠窗邊的地上,在陽光中拿著毛筆,一心一意地練習寫字。他烏黑的頭發垂下來,如同潑出的一碗濃墨。南書房伺候的宮女緣荷看著他,整個人都呆了。
趙如意的字寫得並不好,大概栽培他的那些人並不覺得他需要這項技能,可他還是極其認真,一筆一畫地寫著。太想寫好,過於用力,反而讓筆畫顯得僵硬可笑,但是卻讓青瞳突然想起自己初入太學,也是這般用盡力氣想把字寫好。她輕輕歎息了一聲,“要手腕用力,不是手指。”
沉醉中的兩個人嚇了一跳,緣荷臉都白了,忙道:“陛下恕罪,如意郎說他不認得多少字,奴婢沒想到……”
青瞳一笑,沒想到她突然回來了,就用現成的紙筆炫耀一下自己會寫字。她也沒生氣,自己最初見到離非的時候,隻有比她更像個傻子。
緣荷就是青瞳平息寧晏之亂,把景帝接回來之後跳采蓮舞的女子,當日就是她頭上的珍珠脫落,引得景帝將十斛珍珠扔進河裏看魚爭搶。青瞳下決心奪位,和這個姑娘多少也有些關係。青瞳記得她跳舞跳得很不錯,和趙如意想必有很多話題可說,親近一些也是常理。
緣荷的年紀比趙如意大了幾歲,但是異常的成長經曆又讓趙如意遠比一般人早熟,似乎也相配,不過青瞳現在絲毫沒有促成一對情侶的興致。
“如意,你為什麼會在南書房?”青瞳問他。
趙如意緊張地道:“姚公公安排小人在南書房當差,侍候筆墨。今兒是第一天,本來差事是夜裏的,但是小人不熟悉南書房,就在門外看看……私自動了筆墨,請陛下恕罪。”
“不要緊,一點筆墨沒有什麼稀罕。”青瞳隨口說了一句。在宮裏的各處宮殿當差算是好事,尤其是像南書房這樣重要的地方,一般要熬很多年頭才能輪到,可見姚有德對他是多加關照了。不過趙如意是男子,青瞳帶他入京多少也希望他將來有所作為。他雖然頂著宮人的身份,卻不想讓他做宮人的雜事。
青瞳提醒自己,要和姚公公說說自己的意思,給趙如意安排個師傅學點什麼。但是現在她很想午睡了,揉著額頭道:“好好用心練,字寫得好看也是本事。不過下次記得寫字要在桌子上寫,趴在地上拉不開架勢,你退下吧!”
見皇帝沒有生氣,趙如意異常興奮地應了一聲,“是!”
可惜一覺過去,青瞳就將趙如意忘在腦後,所以趙如意的差事也沒被換掉,一直在南書房值夜。大約十幾日後,一次青瞳與幾個大臣在弘文殿商議事情到很晚,就留幾個人在宮中吃了飯,事情論定後已經是掌燈時分。
坐了一天,青瞳覺得疲累,於是沒有乘輦,走路回後宮。路過西側的時候,一眼瞥見南書房仍有燈光,她不禁有些奇怪,順便拐了個彎,向南書房走去。卻見燈光下,趙如意身穿宮人雜役的青衣,正專心無比地寫字。穿這種衣服的人宮中最多,卻誰也沒有他穿得這麼好看。
青瞳示意身後的侍衛噤聲,自己輕輕走了進去,想看看他在寫什麼。可是黑夜不比白天,燈光下,她的影子一罩上桌子,趙如意就發現了。他抬起頭來見是青瞳嚇了一跳,急急地施禮,臉頰漲得微紅。
“寫什麼呢?拿來我看看。”也許是忙了一整天太累,此刻青瞳的聲音很柔和,帶著濃濃的懶散之意。
保密的文件和奏折之類都在弘文殿,由專人管理收檔。南書房的位置在後宮,隻是閑下來讀書休閑的地方,並沒有什麼怕人看的。可是趙如意剛才迅速地將一本冊子藏在背後,顯得有些可笑。
趙如意紅著臉遞過手中的書冊,青瞳因那熟悉的小本子怔忪了一下,竟是自己在太學學習時的窗課本子。趙如意顯然是在模仿她的筆跡練字,並不是很像,卻看得出是在盡力模仿了。
“你從哪裏找出來的?”青瞳疲憊地揉揉臉頰,“我都忘了。”
“是姚公公幫我找出來的。”趙如意小聲說,“姚公公說陛下八歲的時候,字就寫得很好看了。”
“誰說的!”青瞳失笑,“我小時候就因為字寫得不好,還被太子哥哥笑話氣得半死,我們打……”突然她的聲音停住了,一股說不出的疲憊感湧上心頭,一時間什麼話也不想說了,記憶潮水一般湧上來,幾乎將她淹沒。過了許久,她才揮揮手,說了句,“你自己寫吧,開始的時候都寫得不好,多練習一下就好了。”
趙如意流露出好像要說很多話的眼波,瀲灩動人,最後卻垂下頭,隻說了句“謝陛下”,聲音還微微有點發抖。
青瞳搖搖頭,告別他走出南書房。走出一小段路,又覺得沒力氣走了,吩咐備輦,她坐在路邊等著。遠遠地,看見南書房中趙如意還在練字,他一絲不苟的影子打在西窗上,正好能讓她看見。青瞳知道他是坐在陳文遠的桌子旁,如果是坐在她的椅子上,影子就應該打在另一麵,自己坐在這裏就看不到了。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想這些無謂的東西,南書房雖然不是太和殿,但是她坐慣了的椅子還是沒有人會去坐,隻有花箋偶爾用過她的桌子寫字,大部分的時候都是空著的。陳文遠每天都要在南書房撰寫《起居注》,所以他有一張桌子放在側麵,別的臣工偶爾需要用一下筆墨,也都是用陳文遠的桌子。趙如意從小謹小慎微地生活,這些小細節他自然會注意到,所以坐在這個座位很正常。
那一晚,青瞳一夜也沒有睡著,記憶裏滿滿的都是自己無憂無慮的童年。那時候她有媽媽、有太子哥哥、有花箋,還有……離非。
從那天起,青瞳再也沒有晚上去過南書房,有些東西封在殼中已經太久了,露出來已經不能適應。
有一天,青瞳走到南書房她的桌案旁坐下,正準備看書,突然見到桌子上有一個小小的黑點,用手指推開,原來是一滴不小心滴下的墨跡。她批奏章用的是紅色的朱砂,這墨跡顯然不是她留下的。皺了皺眉頭,又見麵前鋪開的宣紙影影綽綽有些黑色痕跡,像是有字跡在下麵透出來。她掀過兩張,果然一張寫滿黑字的紙出現在下麵,上麵用熟悉萬分的字跡寫著一篇窗課——
高祖詢煊子:“孤可稱英雄乎?”煊子曰:“世人所謂之大傑,為一己之誌耗萬民之力而誌成,世人所謂之巨惡,以一己之欲驅眾生之命而其欲不得。英雄乎?惡人乎?在於成敗之間,陛下之誌即成,可稱英雄也。”
英雄與否,以殺人之多寡而論,豈不驚哉?然者,紛紛亂世,人如草芥,非此不足以複現紅日矣。是故,英雄者當以心論,心有一家則一家可得,心有一縣則一縣可得,心有天下則天下可得,若心中隻有自身,則全身未必可得……
青瞳看得幾乎呆了,這是她的字跡、她的文章,絲毫沒錯,但這是小時候給太子代寫的一篇窗課。她還清楚地記得,這篇窗課讓太傅對太子多加讚賞,太子哥哥高興至極,將東宮花圃裏的芙蓉花都摘了送給她。誰知青瞳見了這麼多花,說還不如送她一隻燒雞來得實惠,惹得太子哥哥大大鄙視,嫌她煞風景。
青瞳的眼睛裏慢慢流出了一滴淚水,太子哥哥,年紀那樣輕就死了。如果當初她小心些,或許他就不會死,那麼現在在這個位置上的人就是他。她也就不用孤孤單單的,眼看著自己從裏到外,從表情到良心,都一點點變硬了。
是誰做了這個惡作劇?是誰打碎了她的殼,讓她必須麵對?青瞳擦幹眼淚,卻見這篇文章墨痕光亮清晰,顯然是剛剛寫好的,並不是從庫房翻出來的樣子。
“緣荷,這個是哪裏來的?”
緣荷福了一福,笑容滿麵地道:“是如意郎寫的,他想請陛下看看他現在的字寫得好不好了。奴婢把紙墊在底下,沒想到陛下一下子就看到了。”她輕笑,“如意郎一直沒有機會見到陛下,急得不得了呢。”
誰知青瞳啪地一拍桌子,喝道:“誰讓他學我寫字的?學我寫字就能討好我?讓他別忘了他自己是個男人。腦子裏成天想的都是怎麼去討好別人,我看他這一輩子也別想出息了。讓他去乾元宮當差!”
乾元宮在內宮東北比較偏僻的一個角落。青瞳住在後宮裏離禁門最近的乾清宮,方便她上朝,罷朝以後,她大部分時間是在處理政事的弘文殿、含元殿,晚上回去歇息也很少超過乾清宮範圍。趙如意去乾元宮,基本就不會被她見到了。
緣荷嚇得臉色雪白,伏在地上結結巴巴地道:“陛下說讓如意郎好好練,奴婢以為……奴婢就……”
青瞳哼了一聲,道:“你願意幫他的忙,你也去乾元宮好了,還在這南書房做什麼?想去自己和花箋說去,我成全你!”說罷拂袖而去。
緣荷眼圈一紅,終於忍不住低聲哭了起來。青瞳這可是冤枉她了,她做這些事,並不是自己喜歡趙如意,而是幫著趙如意吸引青瞳的注意。
緣荷還記得她不小心闖了禍以後,在船上發抖地等著可怕的命運,橋上那麼多高官大人,隻有那個公主站出來很刻意地將眾人的視線引開。從那之後,她被花箋分配到青瞳常常會來的南書房,就一心一意為了她好。眼看著青瞳那麼辛苦,眼看著她年華在繁重的政務中悄悄逝去,如今她終於帶回一個人了,還是美極了的一個人。
看著他因為皇帝的一句鼓勵,便徹夜不眠地練字,看著他隻要寫得和皇帝再像一點兒,便從心裏往外喜悅的樣子,緣荷簡直比他還高興。現在緣荷也不知道,她錯在哪裏……
二十三縱馬
這些青瞳當然不知道,她現在正為一件極其堵心的事情煩惱。南華州總兵和南詔士兵一接觸,剛有敗象,竟然就棄了軍隊自己跑了。南方的駐軍一向不被朝廷重視,裝備和人員素質都隻是勉強,青瞳對他原本沒有太大指望,可也不能這麼窩囊。
這是戰場上的第一個逃兵,絕對不能輕饒了,可惜又不知道他跑到哪裏去了。有大臣提議將他全家抄斬,青瞳命人將他的家眷先關押起來。別人也就罷了,這個逃兵的父親是朝廷退下來的官員,生平很是廉潔,為了這麼個逆子死了實在可惜。可是不殺,又怎麼讓其他奮勇殺敵的將士心理平衡?
南華當地居民得知朝廷將這個老先生抓了起來,竟有許多人準備長途跋涉來京都作保,後被南華太守勸了回去,但是鄉紳民眾一起簽名的萬民傘卻快馬遞到京都了。青瞳索性就命這個老先生協助鎮守南華州,這個處理方式贏得了民心,一時間南華人民的士氣很是高漲。
可惜這個老先生的威信對敵人沒用,他根本沒有領兵的能力,南詔還是氣勢洶洶地緊逼過來了。新任的南華州總兵請求朝廷派兵支援,青瞳猶豫了許久,提起筆來,命南華州總兵暫時固守。西南路總共就霍慶陽那麼一點機動兵力,還得用來堵截困在驍羈關上的鐵林軍,這個老先生有威信,固守待援還是可以堅持些時日的。而這道旨意的措辭卻要斟酌,不能讓他冒進,也不能打壓了領兵之將的傲氣。
正寫著,殿外突然傳來喧嘩聲,青瞳被這越來越大的聲音打擾,手一頓,奏章上頓時出現了一道朱砂長痕。她皺眉道:“外麵吵什麼呢?”
“陛下。”姚有德神色慌亂地走進來,“趙如意的馬驚了,正在宮中亂躥。”
青瞳不悅道:“他是什麼身份,怎麼可以在宮中騎馬?誰給他的馬?”
姚有德臉色發白,結結巴巴道:“是老奴給的……上次陛下說他想學什麼就學什麼,老奴問他,前日他說想騎馬,老奴就把他領到馬廄,讓他自己選……陛下恕罪!”
青瞳見這個從小就認識的老人被她嚇著,遂放緩了語氣道:“確實是朕囑咐的,怪不得公公。不過騎馬也要去校場,在皇宮之中橫衝直撞,畢竟不成樣子,姚公公你多多提點他些。”
姚有德道:“本來是在校場練習的,可是馬兒驚了,從校場裏跳了出來,到處亂跑。趙如意還在上麵,下不來!”
青瞳一揮手,“叫侍衛幫忙攔下來,他沒騎過馬,還能在驚馬上麵坐得住已經不容易了。”
“是!”姚有德躬身退下,青瞳重新拿起筆再寫奏章。
誰知外麵的聲音卻越來越大,還夾雜著侍衛呼喝的聲音,“這邊……這邊……”
“向你那邊衝過去了,快攔住。”
“好,張大哥騎上馬背了……哎呀,小心,張大哥掉下來了。”
“好大的力氣。”
青瞳寫不下去了,將筆放下,叫道:“方行舟!”
過了一會兒,方行舟才滿頭大汗地跑進來,青瞳不悅道:“怎麼回事?你們這麼多會功夫的侍衛,一匹馬也製伏不了嗎?”
方行舟躬身道:“那馬的力氣很大,侍衛不敢傷了禦馬,一時間還攔不住。”
“他可真會挑,第一次騎馬,就挑匹最烈的馬。”青瞳道,“馬畢竟沒有人命值錢,讓侍衛動手攔住,就算傷了馬,朕也不責怪就是。”
方行舟吞吞吐吐地道:“可是……如意郎騎的馬是……是……”
“是什麼是,有話快說!”
“是……胭脂。”
“胭脂!怎麼會是胭脂?”青瞳霍然跳起。她一腳踢開麵前桌案,向外走去。方行舟急忙跟上來,弘文殿外麵的侍衛和內侍從皇上鐵青的臉色得知,這次出的事不小。
趙如意絕對沒想到自己在眾多的馬中挑了一匹什麼樣的馬,他隻是見它和其他的馬都不一樣,見了人也不騷動。趙如意接近它,它就靜靜地等著,靜靜地凝視著靠近它的人,好像想看看這人要做什麼。於是這匹白色帶著胭脂紅斑點的馬立即吸引了趙如意的視線,他忍不住把手伸向了這個美麗的生物。
他把它一直帶到校場裏,馬兒仍然是靜靜的,看上去溫順無害。趙如意絲毫沒有想到,當他用一個舞蹈裏的上馬動作,縱身躍上馬背的時候,那馬兒竟毫無征兆地發起飆來,輕輕鬆鬆就將他從背上甩了出去,如同拋出一個球。虧得趙如意有極好的身體柔韌性,肢體先於頭腦做出反應,在半空中一個轉折卸去力量,踉踉蹌蹌地站在地上。
“這畜生發起瘋來咋沒一點聲音?”守衛校場的一個侍衛罵道,上前想幫趙如意製伏胭脂,“如意郎,要不給您換一匹?”
趙如意搖搖頭,從心裏生出一種倔強的情懷。我是男人,被一匹馬閃了一下就退縮了嗎?於是他小心上前,拉著胭脂冰河般雪白順暢的馬鬃,等著它情緒穩定下來。這幾乎不需要,胭脂沒有絲毫情緒不穩定的樣子,還是和剛才一樣,靜靜地看著靠近自己的人,靜靜地看著他還敢做什麼。
趙如意突然躍起,隻一瞬間就騎上馬背,侍衛一聲“好”還沒有出口,同樣隻一瞬間,他就看見趙如意劃著一道完整的弧線,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這一次趙如意突然,馬兒比他更突然。沒動之前,他並沒感到馬兒有一點要動的意思,沒有蹄音、沒有吼叫,就那麼突然一下,完成了它的目的。
趙如意聽見陪著他的那個侍衛驚叫的聲音,不顧自己摔得頭昏眼花,猛然衝上去揪住馬兒河流般的長尾。卻見到馬兒抬起後蹄、團身、再伸展的動作,如同他的舞蹈一般優雅,然後就是重錘擊中石頭一般的大響,趙如意被它輕輕鬆鬆地蹬飛出去好遠,再重重地落在地上。然後就是重複地上馬、落馬,再上馬、再落馬……
天昏地暗,趙如意又一次毫無反抗之力地躺在地上,這是第幾次了?十次?十一次?這一次格外重,便是身手靈活的少年也沒來得及防備。他的腦袋先於身體落下,在校場被無數馬匹踏得硬如青石的地上撞出了一聲巨響。
好像有兩隻手伸過來,要將他抬起,還有聲音焦急地叫喚他的名字,“如意郎?你怎麼樣?快來人幫幫忙,抬起來送去太醫院。”
趙如意咬著牙說道:“我沒事,放下我吧。”
他先凝神一會兒,等頭不覺得暈了,才重新在胭脂麵前站起來。胭脂這回微微收攏前蹄,它感到了緊張。不知為什麼,一個看上去很單薄的人類,卻讓它感覺有點緊張了。
這種莫名其妙的緊張損害了它的驕傲,所以當趙如意深吸一口氣,看準了韁繩再一次躍上馬背時,胭脂猛然間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它驟然憤怒了。趙如意第一次感到了馬兒肌肉的抖動,帶著韻律的抖動。然而這一次,趙如意是有備而來,他用盡全身力氣揪住韁繩,用他能帶動身體躍起一丈高的雙腿狠狠地夾住馬腹,如同釘在馬上一樣結實。他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也絕不放手。
胭脂幾個跳躍還不能甩下身上的人,就瘋了一般在校場裏跑起來。趙如意把韁繩緊緊地在手上繞了幾圈,咬牙堅持。他沒騎過馬,卻聽人說起過馴馬的訣竅。沒被人馴服過的馬確實是不願意馱著一個人的,但隻要你堅持住不放手,把它的力氣耗光,它再也跑不動了就會自己停下來,從此變得溫順。因為馬會接受不能甩下你的事實,不能征服就會服從,這是馬這種生物血管裏流淌的規則。
大概跑了十幾圈,胭脂停了下來。趙如意剛要大喜,以為馴服了這匹烈馬,誰知胭脂轉換方向,前腿繃緊,後腿塌了下來。趙如意身體後仰,突然覺得馬兒不對了,它的前腿胛骨抬到不可思議的程度,它的臀部肌肉繃得似乎馬上就要斷裂,它的腰腹因為過度積蓄力氣而拉得又細又長,它的身體卻突然收緊,反倒變短了很多。
電光石火之間,趙如意突然明白了,一切肌肉的改變都是為彈跳做準備的,胭脂這是要跳起來。可麵前就是校場高高的圍牆,胭脂要跳到哪裏去,撞牆?
趙如意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胭脂已經後腿蹬地,猛地跳了起來。圍牆在麵前飛速接近,風如同弩箭一般打在臉上,趙如意隻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叫,就發現自己已經到圍牆的另一邊了。
這一躍輕易征服了校場圍牆的高度,比趙如意跳舞的時候要高出很多,難以想象,馬兒沉重的身體怎麼可能跳起這麼高。沒等他為這一跳喝彩,胭脂發出一聲響亮的嘶鳴,隨即用比在校場中更快的速度,在皇宮中猛跑起來。它穿過校場的綠蔭長路,穿過寬闊的獵場,穿過由很多人守衛的禁門,穿過遍地幽草的花園……
胭脂越跑越快,什麼樣的路都被它征服,風也被它拋在腦後,守衛校場的兩條腿衛兵更不在話下。它的四肢繃到極限,腿和馬腹幾乎成了一條平行的直線。誰也沒有見過跑得這麼快的馬,它那雄壯的超過馬兒應有極限的伸展,簡直要把自己撕扯成兩半。
這是名副其實的騰空飛奔,幾乎每一下著力,都能讓它的四蹄在短時間內同時離地,飛一般地奔馳。胭脂自己也沒跑得這麼快過,從那次在渝州戰場上口鼻噴血地退下來,馬醫說它傷了筋脈,今後再也不能全力奔跑了。青瞳就將它帶回京都,困在馬廄裏,每天隻在很小範圍內讓它走走,胭脂自己都不記得,這樣縱情地跑是什麼滋味了。
現在它的嘴角也全是血跡,那是被趙如意用韁繩勒出來的。堅韌結實的牛皮韁繩,一邊深深陷入人的手腕,一邊狠狠陷進馬的嘴角。它明白人勒韁繩是用疼痛提醒它停止奔跑,但是它無法停下來,它是那麼地渴望奔跑,生於草原的駿馬,怎麼能讓它不奔跑?
二十四往事
趙如意艱難地懸掛在馬腹一側,牛皮做成的韁繩深深勒進他的手腕,如果你能在飛一般的馬背上,看清楚那道韁繩勒出來的痕跡,你會懷疑它已經勒進了趙如意的腕骨,卡在骨縫裏。
胭脂不滿意他將落不落帶來的不平衡,奔跑中時不時甩一下身子,讓他懸掛得更加艱難。他的半邊身子已經落在地麵上,地上的泥土在他身上著了火一般摩擦,片刻土中就帶了紅色,紅色越來越多,漸漸觸目驚心。
“放開韁繩!放開韁繩!”四周許多人在衝他大喊,然而在這匪夷所思的速度下,趙如意還沒有失去理智,他相信自己放開韁繩之後,立即就會被摔死。
“快攔住!糟了,這畜生要往禦花園裏跑。”
前麵是禦花園了,馬兒美麗的大眼睛眯了起來,皇宮中難得的一片青翠在它眼中變成了草原,於是它衝著那片青色義無反顧地撲了過去。
為了增加情趣,禦花園的主道是用細碎的鵝卵石鋪成的,一上了石子路,趙如意立即一聲慘叫,在這樣的高速下,圓滑的石頭竟然變得比利刃還可怕。利刃隻能劃開一道口子,可是這圓滑的石頭撞在已經磨破的傷口上,卻似乎要生生剜掉他一塊皮肉。他的身子被拖著閃電般在石頭上磨過去,身後是一條攤開的血路。
禦花園曲曲折折的道路不是給奔騰的駿馬準備的,胭脂的腳步不得已慢了下來,這是趙如意最後一個主動放開韁繩的機會。可他不知從什麼地方生出一股傲氣,不放,就是不放!這匹馬被他當成了冥冥之中的命運,命運對於他來說的確艱難,但是也第一次握在他自己的手中。跑吧!趙如意暗暗對自己說,你總有累的時候,總有停的時候,無論如何,我今天就要比你堅持得更久。
胭脂回頭看了他一眼,它有點被趙如意嚇住了,這個半身是血的纖弱人類,居然比以往遇到的任何一個比他高大的人類都難纏。它甩了甩頭,猛地一躥,又繼續向前跑去,不相信這個孱弱的兩足動物會比它更有耐力。
於是越來越多的血流在地上,趙如意吼叫起來,他也說不清自己這是怎麼了。不放手,就是不放手!他咬著牙想,磨去了皮就是肉,磨去了肉我還有骨頭。不放,我不放!
嗖——一枚銅錢以眼睛跟不上的速度飛了過來,繃得緊緊的韁繩從中斷開,一人一馬立即分開兩處。人毫無懸念地摔了下來,又向前翻了兩個跟頭,這才軟軟地癱在地上。馬兒在慣性的帶動下,四蹄騰空躥出去十丈,也停了下來。然後它轉過身又撲了回來,以它以往對敵的習慣,高高地抬起前蹄,向著趙如意的腦袋狠狠踏下。
“胭脂,停下來!”一個高大的身影箭一般躥過來,將手伸向胭脂的前蹄,“靠,讓你停不停,要老子再舉你一次?”
胭脂後退一步,避開了任平生的手。任平生皺著眉頭看了一眼,瞎了眼的才說這是驚馬,它明明清醒得很,哪裏驚了?
“別看著了,找兩個人抬他。”任平生指了指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趙如意。
在任平生身邊的幾個小太監,看著石子地上被趙如意的身體開拓出的血路,毛骨悚然。正當他們研究要從什麼地方下手,才能把這一團泥血混合的東西抬起來的時候,他竟然一聲不響地自己站了起來。他的衣服已經在沿途碎成粉末,半邊身子是紅的,半邊身子是白的。頭發也不見了一邊,隻剩下磨斷的發根參差地聳立著,就像壞了一半的布娃娃。
人們都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艱難地挪動腳步,來到胭脂身邊,看著他艱難地、幾乎是不可能地往馬背上爬。人人都相信,現在哪怕是最溫順的馬輕輕一動,他也承受不了,他必然會被再次拋下來,就像扔下一袋垃圾。
然而如此驕傲的胭脂這次卻沒有動,它靜靜地看著那個人靠近,靜靜地看著他顫顫巍巍地抬起那條完好的腿……不行,受傷的腿留在地上不能吃力。他又艱難地轉身,拖著血肉模糊的半個身子一寸寸挪動,直到轉到馬的另一側。看上去這短短的一段路已經耗去了他全部力氣,然而他卻還是吸著氣,將血糊糊的腿抬起來,努力地、堅定地、一點一點地舉到了馬背上。
似乎是對這個對手產生了敬意,胭脂竟然沒有動,任由他爬到背上。兩隻被韁繩勒得血跡斑斑的手抓住胭脂背上的長鬃,趙如意俯身趴在馬脖子上,狠狠地叫:“跑啊!你跑啊!”然後他像一頭野獸一般,用盡全身力氣,一口咬在胭脂的脖子上。似乎在發泄他多年來的憤懣,似乎在控訴命運的不公,也似乎在對這個世界宣誓,從此以後,不要惹一個叫趙如意的人。
胭脂吃了這樣的痛竟然沒有動,它發出一聲長長的叫聲,不像馬一般會發出的嘶叫,更像神秘的吟唱,滿園子被侍衛騎來追捕它的馬也一起跟著叫了起來。聲音傳遞出去,更多的馬一起長長地響亮地叫起來。
“跑!”趙如意鬆開血糊糊的嘴巴,冷冷地喝了一聲。
胭脂後腿一彈,飛快地跑了起來。它跑得仍然很快,卻不是剛才那樣燃燒生命的跑法,而是正常的一匹馬馱著一個騎士時應有的速度和穩健。趙如意,是胭脂接受了蕭圖南和青瞳之後,第三個被允許駕馭它的人。
趙如意遠遠地看見青瞳了,他那痛得顫抖著的臉上露出真心的微笑。她來了,來看自己,她丟下那麼多事情,專為了看自己。
他用身體裏最後一點力氣一拽韁繩,讓胭脂嘶叫著抬起前腿。他殘破的身子盡量在馬上挺直,像一個真正的戰場將軍一樣,大聲道:“陛下,如意學會騎馬了。”趙如意一拽韁繩,一縷明顯的血跡從胭脂嘴角流了出來,一直淌到它的胸口。
“下來!”青瞳眼中冒出熊熊火焰,她的眼睛鎖住胭脂嘴角那一縷鮮豔的紅,那一瞬間,她甚至根本沒有見到馬背上的人更加血肉模糊。“你是什麼東西,你也配騎朕的胭脂?”青瞳惡狠狠地伸出手,隻想將他推到地上再狠狠踢一腳才解恨。馬醫已經說了,胭脂受了內傷,要是再盡力跑隨時都有可能送命。她平時騎馬也不敢騎胭脂,趙如意居然敢騎,居然敢將胭脂的嘴角勒出這麼深的傷口來。
手要碰到趙如意身體的時候,她終於正眼看趙如意了,頓時被這個身體淒慘的樣子震驚了。她這一手推下去,絕對找不到沒有傷口的地方。青瞳的手伸出一半變成拳頭,在空氣裏虛捶了一下,轉身道:“來人,送他去治傷。”
趙如意的身體瞬間凝固。他習字,皇上說他為什麼不像個男人?他騎馬,皇上說他是什麼東西?這還是那個雖然高高在上,卻願意俯下身溫和地對他說“還叫如意,你可願意”的人嗎?這還是那個眼神閃亮,大聲對他說“即便從此不能唱歌了又如何?也不耽誤你變成一個偉男子、大丈夫”的人嗎?這還是那個卸下華麗的衣裝,用帶著濃濃倦意的語氣安慰他“開始的時候都寫得不好,多練習一下就好了”的人嗎?趙如意終於領教了什麼叫伴君如伴虎,皇帝的喜怒原來是那麼無常。
為什麼會這樣?以前學什麼,都是別人逼著他學的,他沒有一樣喜歡過。現在都是自己想學的,皇上說他字寫得不好,他就一夜一夜地練習。不知道皇上為什麼不喜歡他練字了,他就學習騎射,想要像個男人。怎麼樣才能像個男人?會騎馬會射箭,還不行嗎?活了近十五年,這是生命中第一個關心他的人。他是那麼珍惜,那麼希望得到讚賞。
他再也沒有支撐這個身體挺立的力氣,軟軟地躺在地上,任由侍衛將他抬起。他的目光死氣沉沉,送到醫館還是送到地獄,仿佛也沒有什麼區別了。
姚有德歎了口氣,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如意,你也別難過,皇上不會為了這種事情責罰你的。不過也難怪皇上生氣,這匹馬,你確實是動不得的……”
甘織宮的執事,現在已經升為三個總管太監之一的程誌也歎了口氣,“這是西瞻振業王蕭圖南的坐騎,除了陛下,整個皇宮裏,你是第一個騎它的人。”
“振業王是誰?”趙如意突然沙啞著嗓子問,“陛下很看重他?他比我強很多很多嗎?”
“這傻孩子,竟然要和振業王比。”程誌搖頭道,“那是統領西瞻全部兵馬的振業王啊!說起這位振業王啊,和我們陛下的淵源可就……”
馬上吟成促渡江,分明閑氣屬閨房。生憎久閉金鋪暗,花冷回心玉一床。
添哽咽,足淒涼。誰教生得滿身香。隻今西海年年月,猶為蕭家照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