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瞳之大爭天下(新)06(2 / 3)

將那個趕車的抓來一問,卻是丹縣一家車馬行的夥計。他說下午有一個大個子客人給錢,要將這輛車趕到城外天恩廟,說是晚上等著接一個人回來,現錢付訖。他等了一個時辰也沒有見到要接的人,正想著出來看看,就被包圍了。要說有什麼特別的,隻不過滿屋子夥計,那人特地選了他來趕車而已,其他再也沒有什麼覺得不對。

這個夥計身形魁梧,和任五很像,加上這輛馬車裝飾華麗,十分惹眼。出於人的本能,一個魁梧的大漢趕著這樣一輛馬車出城,人人都會默認還是前幾天那二人,竟沒有人注意車中是不是有人。

一個金蟬脫殼之計,輕輕鬆鬆就將追兵甩掉了。張峰嵐無奈,隻得命人快馬回報,自己沿著丹縣繼續尋找。同時密令沿途七個郡縣的郡守、縣令,一定要秘密找到這兩個人,卻不能聲張。上頭緊張,百姓卻不覺,最多隻感到這幾日進出城的盤查都嚴了些而已。

“來去自如,你也太小看本王了!”晉王拿著屬下給他的信報,微微冷笑,“我要讓你知道,在晉陽,隻有本王不想見的人,沒有見不到的人。”

丹縣過去十幾裏是榮鍪縣,招福客棧便是整個縣城最大的一間,一向生意很好。現在雖然是淡季,整間客棧最貴的天字七間客房中,也有五間住了客人。

天字房每一間都有單獨的跨院,客棧掌櫃是遠近出了名的處變不驚,人人都說,恐怕就是房子著火了,他也會慢悠悠地往外跑。可現在他卻滿頭大汗,在天字五號客房門前手腳哆嗦著,好容易才伸出手來敲了敲房門,顫聲道:“公子,又、又送來了……”

門內傳出蕭瑟清朗的聲音,“放下吧。”

掌櫃的幹咽了一口吐沫,問道:“還、還放門外?”

門內隻輕輕地“嗯”了一聲,掌櫃的回頭對兩個夥計招呼一聲,讓他們將一直抬著的箱子放在牆邊。牆邊已經摞了兩個一樣的箱子,三個箱子都沒有蓋,裏麵整整齊齊碼放著銀錠子,迎著日頭,晃得人眼花繚亂。

從今天卯時天一亮開始,每隔一個時辰,就有人送一箱銀子來,指定給天字五號客房的客人,這已經是第三箱了。兩個抬銀子的夥計也是麵無人色,包括日進鬥金的老板在內,人人都忍不住想著,這要是送給自己的該有多好。

但是收到銀子的客人卻毫不猶豫地說不要,見掌櫃的為難,就讓把白花花的銀子放在門外,連看也不肯看一眼。

“走吧。”掌櫃的小聲招呼夥計,一個夥計戀戀不舍地看著銀子,實在不想挪動步子,他咽著吐沫道:“我……我們就拿一個,他不會知道的。”

掌櫃的在他頭上狠勁敲了一下,罵道:“放你的屁!這事邪性,這些銀子要是好拿,裏麵的公子能讓放在外頭不動?你要是貪財,八成小命也要賠進去。趕緊回去給客人燒水去,別想了。”

十會麵

當院子裏摞了十個箱子後,月上中天,已經是夜半子時了。招福客棧大門外火光重重、腳步繁雜,無數人手持火把上前將客棧包圍起來,這些人目光犀利、動作整齊,雖說穿的是便裝,卻與軍人無異。他們人數眾多,卻沒一個發出一點聲音來,這樣的靜謐在夜裏更嚇人。

隊伍中一個領頭的上來沉聲問道:“天字五號房的客人還在屋中嗎?”

店掌櫃知道厲害,哆哆嗦嗦道:“在……今天一天都沒出門。”

張峰嵐點點頭,道:“帶路。”手一揮,隊伍中又有百十來個人上前,將天字號七間客房所在的院落緊緊圍住,這才躬身將隊伍中一直負手而立的中年人讓了進來。這些人腳步奇輕、落地無聲,天字客房的客人渾然未覺,就已經深陷包圍之中。

掌櫃的戰戰兢兢地將來人帶到五號客房門前,忍不住掃了一眼外麵的銀箱子,月光下那些銀子更加可愛無比,看來就是這個人送來的了。

中年人突然停住腳步,道:“掌櫃的,你是不是想要?過去抓一把,能拿到多少都是你的,你給客人抬了這麼長時間箱子,就算裏麵客人的打賞。”

掌櫃的嚇了一跳,忙搖手道:“不敢不敢,這……裏麵的公子沒有收下……小人……”

那中年人微微一笑,嘴角帶出一股煞氣,道:“他一定會收,你信不信?”說罷用扇子點了點掌櫃的肩頭,推開他,穩穩地向房門走去。

門外聚集了那麼多人,天字五號客房內仍然十分安靜。屋裏地上放著一個小小的紅泥火爐,蕭瑟一身白衣,烏溜溜的頭發係著一根白色緞帶,正坐在爐前煮酒。他神情專注,火光在他的臉上閃爍跳躍,絢麗動人。地上幾個酒具依次排開,他各取一點倒在中間的壺中,等配好了,便將酒壺放在爐火上煮起來,酒香順著門縫一絲一絲飄了出來,沁人心脾。他對著門外喊道:“小二,再送點銀絲炭來。”

房門被輕輕地打開了,一個中年男子身著便服,施施然走進,神態悠然,如同遊春一般。他的身後跟著兩個神情嚴肅的護衛,一個正是鐵筆金丸秦元忠,另一個手按腰刀的人,乃是晉陽內軍統領張峰嵐,蕭瑟卻不認識。

那中年男子走到近前,輕輕嗅了一下,笑道:“好香!冬日當爐煮酒,公子好雅興,可否請我共飲一杯?”

蕭瑟低著頭,看也不看他一眼,道:“我請你,晉王殿下就敢喝嗎?不怕酒中有毒?”

中年男子一愣,隨即表情恢複,笑道:“公子是卜算得知,還是以前就認得我?”

蕭瑟仍舊低頭煮酒,道:“既然你身後有秦元忠在此,也就不需卜算,先生便是那個苦苦追來的主人吧?能調得動這麼多兵馬,令得動這麼多郡縣,讓在下費盡心機也擺脫不掉,晉陽雖大,卻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了,不問可知,自是晉王殿下。”

晉王微笑道:“公子高明,不過公子也著實讓小王好找。”

蕭瑟的聲音淡淡的,“雨中追趕、沿途阻截、兵圍客棧,王爺未免太過熱情。”

晉王笑道:“那是公子的夥計不明好意,要是他不阻攔,小王早就和公子見麵,也就不會害得公子舍棄車輛,勞累奔波了。”他目光微轉,道,“小王有一事不明,以那夥計之能,似乎不會不覺小王帶人前來。公子既然要躲著小王,為什麼他不見蹤影,而沒有通知公子及時躲避呢?”

蕭瑟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爺執意要找在下,在下又能躲得了多久?至於我那夥計性子不好,在下恐怕他言語之間得罪了王爺,就將他先行遣走了,卻不是他自行躲避。王爺莫怪,他不會舍我而去,隻需在下招呼,他隨時可以回來。”

晉王微微點頭,道:“如此最好,公子的夥計勇猛過人,實乃萬人敵也,小王也想親近親近。”

蕭瑟仍目視酒壺,頭也不抬,道:“威逼之、利誘之、勢壓之,就是萬人敵也抵不住,在下和夥計豈敢不自量力。還不如坦誠相見、聆聽吩咐。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在下這類術士,最是順應天命之人,斷不會逆天而行。”

晉王搖著扇子,含笑看著蕭瑟烏溜溜的頭發和比別人白許多的肌膚。從他進屋,對方就一直低著頭,好似不將他放在眼裏。晉王對此感到十分新奇,他看多了在他麵前拚命表現的能人異士,也有許多裝模作樣的,卻沒有人裝得似他這麼自然。

“王爺遠來辛苦,有什麼吩咐,可以說了。”

晉王仿佛沒有聽出他語氣中的不悅,微笑道:“公子來晉陽,幾卦下來萬眾皆驚,小王實在也想請教一二,還望公子不吝賜教。”

蕭瑟道:“王爺乃是千金之身,算一卦值得如此大動幹戈嗎?在下奉勸一句,星象明算之學不過雕蟲小技,君子行事,應記得‘審時度勢’四字,而不應以此神鬼之說為依據。”

晉王頷首微笑,道:“公子通曉天機,自然可以審時度勢,然世人愚鈍,就要求得心安了。”

蕭瑟微笑,“既如此,我已經送了王爺一卦,王爺忘記了?”

晉王皺眉道:“雲空不空?”

蕭瑟看著火爐上的酒壺,道:“正是。”

“還請公子解釋一番。”

蕭瑟道:“那要看王爺所求何事。”

晉王微微思索,道:“人生在世,無非富貴、陽壽、福祿之類,請公子為我解說一下,這個‘雲空不空’是吉是凶?”

蕭瑟終於抬起美目,看了晉王一眼。他一抬頭,晉王眼前一亮,隻覺麵前之人容顏之高貴清麗,以及渾然天成美玉一般的氣質,都是平生罕見,一瞬間呼吸都停滯了。

蕭瑟隻看了他一眼,複又垂下眼瞼,淡淡道:“王爺萬事俱備,當此大有作為之時,不問兵事,卻要問福祿之類嗎?”

隻這一句,就讓晉王臉上驟然變色,他強笑道:“公子說笑了,小王坐鎮晉陽,沒有外敵,怎會動什麼刀兵?自然是問些福祿俗世之事了。”

“也罷,一切事,最終仍是和福祿陽壽息息相關,那在下就給王爺講講。這一卦‘雲空不空’乃是平卦,不吉不凶,全在人為,危崖在後,腳下無根,主後退無路。若真是如王爺所說不動刀兵,則禍在眼前。”

“大膽!”張峰嵐抽出腰刀,架在蕭瑟脖子上。

蕭瑟轉向他,冷冷地道:“拿開!”

張峰嵐打了個哆嗦,沒想到一個文弱之人的目光,竟然能有這麼大的威懾力,讓他感到十分不自在。他目視晉王,晉王沉聲道:“不得無禮,退下!”張峰嵐依言退下。

晉王冷冷地打量蕭瑟,臉上現出陰鷙之色,這個算命的是在勸自己造反。他的勢力人人垂涎,那幾個藩王兄弟和他早有聯係,各自許下無數好處想得他相助,晉王一直虛與委蛇,並沒有說實了幫忙,卻也沒有得罪了他們。此人定然不是與他們一夥,隻是不知此人是想要引他注意、出人頭地,還是另有什麼勢力在背後指使。若是前者還好,此人必是高士,自己籌劃多時,已經萬事俱備,多一個幫手自然是好。若是後者,就恐陡然生出變故,無論如何,自己也不能放他離去。他沉聲道:“公子之意,是要我進了?”

他料定蕭瑟必會勸說他起事,想聽聽他有什麼說辭,誰知蕭瑟立即道:“不可,進則身敗名裂,到時候,王爺恐怕落個全屍也不可得。”

晉王大怒,喝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蕭瑟卻指著他道:“王爺突生惡念,心智必受蒙蔽,無人指點明路。正應了那‘否泰’之間的‘否’字,恐怕不妙,王爺之險,就在眼前。”

“照你說,本王進退不得,豈不是死定了?”

“卦象如此,凶之極矣!”

晉王怒極反笑,道:“好,那你也為自己占卜一卦,看看能活多久?”

蕭瑟微微一笑,道:“我今日子時,命或當終。”

“好、好,算你這江湖騙子有自知之明,拉出去砍了。”

十一夜話

蕭瑟不動聲色,卻將酒壺從爐子上拿了下來,道:“這是三種寒酒、一種熱酒合製,滋味獨特,不過要三冷三熱,再涼到比舌尖熱一點的時候才最好喝,王爺要喝酒,還得耐心等等才好。”

張峰嵐伸手抓向他的肩頭,蕭瑟毫無畏懼之色,反而用充滿笑意的眼神看了晉王一眼。

晉王見狀,神色變了幾變,道:“慢!”他上前一躬,正色道,“適才試探公子,多有得罪。小王知道公子必是高士,還請公子不計前嫌,指點於我。”

蕭瑟撲哧一笑,道:“殿下,既然你虛心下問,我也不再隱瞞,難道你現在還不知我是何人嗎?”

晉王著實吃了一驚,隻見蕭瑟指著自己的眼睛道:“我的招牌寫在臉上,京都離晉陽也不算太遠,難道王爺就從來沒有聽說過在下這樣的人嗎?”

晉王臉色劇變,半晌才道:“你……是相國大人?”

蕭瑟輕笑,“我知道晉陽是大地方,白家商號又久在海外經商,想必眼睛有異色的人王爺也見過,但是像我這樣雙色眸子的應該不會很多吧?而且啊,我生怕王爺當我是假冒的,才裝腔作勢地算了好幾天的命,我這個相國就是在先帝麵前算命得來的,王爺不知嗎?”他搖著頭歎道,“若這樣王爺還是不識,我可真是有點傷心啊!”

因為蕭瑟這幾天一直待在車裏,大家最多看見他一隻手,若真要把這雙色妖瞳亮出來,大概晉王第一天就知道他是誰了。加之消息封鎖得好,晉王在京都的耳目沒有探聽到相國出京,且蕭瑟的行事又十分張揚,要知道一般人的心理都是如此,既然隱瞞了身份,當然是要一切都暗中進行了,像他這樣咋呼的,那就是不怕別人注意的。所以直到站在蕭瑟麵前,晉王也沒有想到在這個時候,相國會白衣出城,化裝到了他的地頭。

回想剛才自己當著他的麵說出一個“進”字,雖然大家都不言明,但誰都知道這個“進”指的是進兵叛亂,不過卻不是沒有抵賴的餘地。和他一起來的武功高手先走了,我若解決了他,自然瞞不住上頭,看來蕭瑟也不是沒有布置。不過他也太小瞧我了,他還以為憑著幾句話往京都一遞,我就隻能乖乖束手就擒嗎?實在不行,晉王心生惡念,隻不過是早晚之別,我就將這個相國扣下殺了又如何?

想到這兒,晉王站起,深深吸了一口氣,才道:“本王不知身犯何事,竟然勞動相國大人親自前來,言語試探,硬要汙我有不軌之心,不免欺人太甚。本王雖然不如相國大人那般得到皇上的寵信,然而我是皇家嫡係血脈,堂堂正正的苑氏子孫,你想以本王言語失當之處作為證據妄加陷害,也沒有那麼容易。”

蕭瑟笑道:“王爺,你這話說得好沒來由,我可沒想招惹王爺,是王爺幾次三番不依不饒,追來三百多裏,將我圍在這小小客棧之中,硬討來這一卦,怎麼怪起我來了?”

晉王冷笑道:“相國大人言辭不但親切,還頗有些輕佻。小王和相國大人並無相交,卻不知道我們的關係有這等好法。”

蕭瑟笑道:“我想要和王爺合作,偏偏以前少了親近,隻好現在厚了臉皮,裝作和殿下親近了,說了幾句話,我們這不就熟了嗎?”

晉王皺眉道:“合作?相國說笑了,相國代表的是朝廷,君臣之間,豈敢用到‘合作’二字?”

“誰說是皇上要和殿下合作?”蕭瑟眼波流轉,道,“我說的是我,蕭瑟要和殿下合作,可不是別人。”

晉王冷笑,“那就更可笑了,相國深受皇上寵信,若有事情是相國辦不成的,小王也必然無能為力,還談什麼合作。”

“王爺你覺得我現在深受皇上寵信,可是比起先帝在位之時,那可差得遠了。以前官吏任免、政令頒布都由我一言決定,而現在呢,沒有皇上許可我什麼也調動不了。我幾次上奏反對雲中移民,都被皇上駁回,皇上一點麵子都不給我留。”

晉王冷冷一笑,道:“若沒有相國,哪來的今上登基稱帝?皇上應該對你更加感激倚重才是。若真如相國所說的不留情麵,那小王也要替相國惋惜,何不當初不要背叛先帝更好?免得還落個名位不正。”

蕭瑟背叛了對他好得不得了的景帝,這件事確實做得不地道,隻是他的勢力如日中天,沒有人敢直說出來罷了。現在晉王已經不需隱瞞起兵意圖,也就對他不客氣起來。

聽晉王語氣很是輕蔑,蕭瑟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道:“當時今上已經萬事俱備,我隻是助了一陣東風而已。先帝已經失去所有的軍權,王爺你聽說過這樣的皇帝能做得長久嗎?我若一直待在先帝身邊,現在丟的就不是麵子了。”他冷笑道,“要說審時度勢的本事,王爺也是其中高手,何必來說我?你明明最具實力,卻一直隱忍不發,皇上繼位,你還是藩王中第一個上表慶賀的人。皇上為了給其他藩王做個表率,也必須要重賞於你,那時你怎麼不說今上名位不正?王爺賀表滿紙阿諛奉承之詞,把今上誇成苑氏百年難遇的聖人,我倒還記得一二,要不要背給王爺聽聽?”

晉王頓時臉色大變,誰被人指著鼻子罵也不是滋味,客房中全是火藥味。他冷冷地看著蕭瑟道:“相國來我晉陽地界,卻還如此囂張,你以為憑著你相國的身份,我就不敢動你嗎?”

蕭瑟冷笑,“王爺當然敢動我,你連皇上都要動了,還會在乎我嗎?”

晉王喝道:“蕭瑟,你想死,本王不介意成全你。”

“你來便是。”蕭瑟冷冷道,“現在京都上下都覺得陳王等人是叛逆,卻不知他們隻是給你晉王當先鋒的小卒子。那三個藩王隊伍裏有多少你晉王安插的眼線,我十有八九都知道,這可是今上都不知道的,那三個藩王更是蒙在鼓裏。可笑他們三個還想得你相助,派人遊說,許下無數好處,天底下哪有比自己當皇上更大的好處?蕭瑟想助你你不要,你還指望那三個糊塗蛋幫你不成?好,你動我吧,別的不敢說,你伸出去探路的這三隻手可就斷了。”

晉王臉色紅白交替,許久才幹咳幾下,嬉皮笑臉地道:“相國不必動怒,識時務者為俊傑,這也是順應天道。我們既然都是一類人,把話說開了,也就是坦誠相見了,大家心裏也都有底,隻有好處沒有壞處是不是?”

蕭瑟冷笑,“王爺是把話說開了,就差一聲令下,要了蕭瑟的腦袋。我可還有好些話不吐不快,又沒有王爺這般的威風煞氣,隻好請王爺開恩賞臉,給我機會才敢說呢。”

晉王笑道:“是、是、是,醜話說在前頭,剩下的都是美話了,那多好。現在相國想說什麼,都一定是好聽得緊,相國別生氣,但有所言,小王皆洗耳恭聽如何?”

蕭瑟一雙美目上下打量著晉王,道:“我研究王爺也有不少時日,怎麼沒有得到消息,王爺是這般油嘴滑舌的?”

晉王笑眯眯地道:“那要看對著什麼人,隻有看著相國的雙眼,我才能油嘴滑舌得起來。要是對著你那夥計,就是再厚的臉皮也說不出來了,可見我們頗有緣分。”

蕭瑟貌美,如同星星般的雙色眸子隻是一轉,便有靈美動人之處。晉王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橫下心來看他耍什麼把戲,蕭瑟幾次言辭曖昧,他言語之間也便輕佻起來。

蕭瑟嘴角一彎,含笑斜了他一眼,晉王也回了他很是嫵媚的一眼,隨即哈哈大笑。

蕭瑟道:“不生氣了?現在我可以和你談正事了嗎?”

“當然,當然。”晉王附和道。他和蕭瑟不可能真的一直做戲,給個台階,兩個人都要下來,惹毛了對方有什麼好處?接下來當然是要談正事了。

蕭瑟坐正身子,聲音也恢複清朗,道:“事情很簡單,上次我舍先帝就今上,是時勢所迫。”他歎道,“蕭瑟運氣不好,現在又到了時勢危急之時了。王爺也知道,京都形勢危如累卵,有道是良禽擇木而棲,當此危難之時,我就想找棵能遮風擋雨的大樹。我看上了王爺這棵巨木,隻是不知道王爺願不願意給我一個棲身之所?”

晉王的心髒怦怦地跳起來,他說真的嗎?提起蕭瑟,他直覺此人就是代表京都皇上而來,絕沒有想到他有二心的可能,任何一個有野心的人,對於得到蕭瑟這個誘惑物,都必然怦然心動。

十二共飲

晉王緊張得嗓子都幹了,蕭瑟要投奔自己,這似乎可以解釋他的所作所為,可是這個從天而降的餡餅未免太大,他不敢輕易相信。凝視蕭瑟很久,晉王終於道:“相國相助,自是求之不得,然相國已經富貴至極,小王思來想去,也沒有什麼能讓相國看得上的。”

蕭瑟打量著他,笑道:“還真是沒有多少地方能看得上的。”晉王幹笑兩聲,蕭瑟又道,“我這也是沒有法子,京都局勢危殆、朝夕不保,我不趁著現在爬上一棵大樹,就要陪葬了。殿下想想看,誰攻入京都會饒得了我?現在除了王爺,我還能去投奔何人?異國他邦,還是隻打過兩場小勝仗就急忙稱帝的嘉郡王?想來想去,保住了性命再說。蕭瑟的相位是靠真本事得來的,隻要將來晉王殿下還能倚重一二,我也就滿足了。”見晉王仍然不言不語,蕭瑟笑道,“怎麼了,殿下,即便我再能得到皇上寵信,也不可能說這些話後還安然無恙,今天這番話出口,也就是把性命前程都交給殿下了,你還信不過我嗎?”

晉王終於哈哈笑起來,這話說得沒錯,蕭瑟已經再無退路了,他伸出手來,道:“事成之後,相國一生位極人臣,富貴通天!”

蕭瑟看著晉王,笑道:“我就知道王爺必然會答應。”說罷將酒杯遞到晉王手中,道,“涼熱適度,三冷三熱,現在火候正好,何不共飲一杯?”說罷自己將一杯酒先喝了下去,笑吟吟地看著晉王。晉王不免躊躇,蕭瑟見狀,突然伸手將他手中酒杯奪過,道,“還是在下喝吧。”說罷仰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後又給晉王斟滿一杯,道,“現在王爺敢喝了嗎?”

晉王臉色變了幾變,蕭瑟見狀收回手去,又要喝下。晉王突然伸手搶過,道:“相國賜酒,小王怎敢不喝?”說罷將酒杯送到唇邊。張峰嵐叫了一聲“王爺”,上前欲攔,晉王推開他,道,“相國千金之軀,他都喝得,小王怎麼就喝不得?”

張峰嵐道:“可能他事先服下解藥,再來蒙騙王爺,不然他怎麼定要王爺飲酒?”

晉王凝視蕭瑟,微笑道:“下人愚昧,這客棧裏裏外外包圍了上千人,不管相國是如何打算的,小王若死於毒酒,相國即便安然無恙,又怎能脫身?相國的護衛縱然武藝超群,但憑一人之力可以在千人中來去自如、救人突圍的,小王孤陋寡聞,還從來沒有聽說過。相國計謀超群,怎會行此下策,陷自己於絕地?別的不說,小王相信相國和小王這兩條命都是挺值錢的,毫無來由一起送了,可萬萬沒有這個道理。”

蕭瑟撲哧一笑,道:“那可不一定,王爺還是應當聽從你這個忠心的手下,可不要相信一個外人。說不定蕭瑟就是看中殿下風流喜人,自知無望親近,所以願意和你同生共死呢?!”

晉王大笑,將酒一飲而盡,咂咂嘴,道:“果然好酒,不知相國對煮酒也如此在行。酒也喝了,隻要你相國舍得同生共死,小王十分樂意奉陪。”

兩人對視,哈哈大笑,隻是這笑容裏一波三折,襯著兩雙清醒無比極亮的眼睛,秦元忠和張峰嵐看了都覺得有些發毛。

蕭瑟的眼波沿著酒杯口轉了一圈,然後黏黏地落在晉王臉上,問道:“王爺,你的誌向是什麼?不如讓我替你謀劃一二,是做苑室第一人嗎?”

晉王略略沉吟,笑道:“若說不是,你定笑我虛偽,我隻是覺得自己也是大苑正統,比起京都那女子更有資格坐上皇位。”

蕭瑟撇撇嘴,道:“若說資格,最有資格的人是皇長子苑曦俊,他現在還在流州軍中為奴呢。除了他,先帝還有至少十個皇子在世,我勸王爺即便想要成就一番功業,也不要在資格上做文章,你若提著資格的名頭,怎麼也輪不到你。”

晉王也不惱,道:“那麼還有一句話,叫做‘強者為王’,這點相國不會不讚同吧?我世代坐鎮晉陽大富之地,積攢下的人氣、財力太過豐厚,任誰都要惦記。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與其惹人窺視,給自己帶來禍患,倒不如我自己用了它,博得個更大的功業。”

“好!”蕭瑟讚歎,“能想通這一點,我對王爺刮目相看。實話說吧,就是今上也對王爺手中的這點好東西念念不忘。強者為王,懷璧其罪,說得好!”他語氣卻突然一轉,道,“可是王爺覺得當今天下,自己就是最強者了嗎?”

晉王隻是微笑,不置一詞。

“好大的自信。”蕭瑟莞爾一笑,道,“我再問一句,王爺覺得自己的對手是誰?”晉王微微一愣,這個問題似乎不需要問,蕭瑟盯著他的眼睛,道,“還是皇帝?”

晉王仍然微笑不言,另外三個藩王自然不是他的對手。

“好,假使現在,王爺就和你的對手站在了戰場之上,你能勝否?”

晉王沉吟,終於搖了搖頭,“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今上能征善戰,我不及也。”

“然則王爺明知不及仍要一試,自是另有倚仗。”蕭瑟道,“取天下者,無外乎天時、地利、人和。晉陽雖富,卻是商城,無險可據,可謂地利全無。此外,王爺能隨意使用的隻有三萬內軍,而京都禁軍便有十五萬人,加之霍元帥的二十萬精兵,天下無雙,王爺這人和也大不如人。”

晉王點頭道:“不錯。”

“那就隻剩天時了。”蕭瑟看著晉王,拊掌笑道,“看來王爺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王爺隻要幫助朝廷平定了三王之亂,再將你們手中的兵將統一起來抵禦關中進犯的西瞻軍隊,這一場仗要是得勝,那王爺在大苑的聲名必然是如日中天。同時王爺三代積攢的財力必然消耗不少,也不會惹人窺視了。隻有像王爺這樣豁達、看透得失的人,才能做出如此決定。王爺失了些財物卻積攢了人望,日後大苑曆史上,必然替王爺重重記入一筆,千秋萬世,人人稱頌。蕭瑟提早預祝王爺成功。”

晉王的笑容凝結在臉上,沒想到聽來聽去,聽到的居然是這種話。幫助朝廷平定三王之亂?還出兵抵禦雲中進犯的西瞻大軍?那他不就是天字第一號大忠臣了嗎?與西瞻二十萬精兵硬碰,他的財力不可能不消耗,還有什麼成功的可能?簡直是在罵他。

他幾次忍耐,才沒讓“放屁”二字從嘴裏蹦出來,臉頰漲得通紅,咬著牙問道:“你什麼意思?”

蕭瑟笑道:“這就是我給王爺出的主意啊!卦象都說了,你沒有別的路好走,兵禍近在眼前,隻能如此才是保全之道。蕭瑟一心為了王爺,王爺可不要不領情啊。”他將臉頰湊近,道,“我臨行前已經和陛下商議妥當,若是王爺不肯相助,那麼陛下無奈,隻有強行借用王爺手下的兵將了,這就是所謂的後退無路。王爺為什麼突然目露凶光?你若想要起兵叛亂,容我提醒一句,目前形勢確實對今上十分不利,但是無論是雲中和青州的西瞻士兵、東林的水軍、南詔的小亂還是國內的藩王,單獨對決,都沒有一個是她的對手。”他冷冷地道,“你覺得今上必然無暇顧及你,可是她若不顧別人,先全力對付你,我看你這幾代積累的晉陽,連半個月也支撐不住,這就叫前進無門。”

“胡說,那三個藩王還在,外敵也越逼越近,我老老實實待在晉陽,她憑什麼來對付我?絕對沒有這個道理。”晉王咬牙切齒地道,“本王並沒有犯上作亂,她苑勶要是無罪而誅,恐怕難以封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蕭瑟冷笑道:“王爺,你剛剛還說了天理不過‘強者為王’四個字。昔日皇長子苑曦俊是唯一帶兵抗敵的人,他有什麼罪?你覺得今上會害怕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嗎?何況若是王爺不能相助,大苑社稷不保,罪莫大焉。對王爺是否公平,也就微不足道了。”蕭瑟接著道,“皇上本來也不願意在王爺沒有露出反意之前就對王爺動手,是我臨行前好不容易才說服她的,可當真費了我不少心力。”

十三牽機

“你!”晉王怒發衝冠,伸手抓住蕭瑟的衣領將他拎了起來,喝道,“你幾次三番欺騙本王,實際上還是苑勶的走狗。”

蕭瑟被他抓起,無法反抗,卻笑道:“是啊,就是狗,投奔的主人多了,定會遭人厭惡,蕭瑟還是從一而終吧。王爺做了大苑這麼多代的忠臣柱石,我勸王爺也還是相助皇上,從一而終吧。”

蕭瑟感覺到抓著自己衣領的手在劇烈地哆嗦著,可見晉王氣得不輕,然而半晌後那哆嗦卻慢慢平複下來,抓著領口的手輕輕鬆開了,隻聽耳邊冷笑道:“請人相助,那是要付得起報酬的,相國不會不知道吧?”

蕭瑟道:“這可有點難辦。”他指指門外,道,“王爺隻當我是個江湖術士,就拿出那麼多銀子來。晉陽之富,富甲天下,要說給王爺許下報酬,那我可就是自不量力了。”

“那你和你的主子能給我什麼?”

蕭瑟閑閑地道:“我知道那三王想得到王爺相助,金銀財寶、列土封疆、分國而治,什麼好處都說盡了。他們許下的報酬不管真假,我沒有能力與之相比,不過呢,別人給你的是錢,我給你的可是命。我對天發誓,許下此事和王爺生死係於一處,富貴未必相隨,患難定然共當。你信我不信?”

晉王冷笑道:“相國朝三暮四、反複無常,你說我能信你不能?”

蕭瑟微微一笑,道:“騙你的話我是說了一些,但都不是承諾,我的承諾永不食言,王爺隻要答應,立即兌現。”

晉王哼了一聲,道:“本王的實力你可能還不十分了解,對敵苑勶傾國之兵,我確實沒有勝利的把握,但是我不必死守晉陽,就先退讓一步,她會對我步步緊逼嗎?恐怕我拖過一陣,形勢逆轉,她就顧不得打我了。鹿死誰手還不一定,蕭瑟,你也高興得太早了。”

蕭瑟笑道:“你可知我在朝中有個稱號叫做‘天算’?所謂人算不如天算,當初今上何嚐願意叛父?卻也逃不過我的算計。從一開始,王爺就落入我的算計中,還想翻身嗎?”

晉王連連冷笑,卻不回答。

“王爺不屑還是不信?”蕭瑟笑道,“那我就說給你聽聽。人心難測嗎?揣摩人心偏偏就是我所長。你是越得不到的越重視。別說我不能真的通曉天機,即便真有一個有如神仙的神算,在晉陽街頭算上一年的命,晉王恐怕也隻會暗中注意,不會來找我的。然而我抽身一走,你立即就追來了,是不是在我的算計之中?若是我被你的護衛輕鬆抓回去,你也不會把我放在心上,甚至會以為我前麵都是在演戲,對我更加蔑視,隨便放在一處僻靜之所晾起來,等我沉不住氣自己去求你。你說,是也不是?”

晉王的臉色開始一點點變了,蕭瑟又道:“兩次不中,你已經有些氣惱,我若沒有施展這金蟬脫殼之計,在天恩廟中被你找回去,那你重視是重視了,等著我的卻一定是一點教訓,蕭瑟就不去觸那個黴頭了。直到你動用了全部力量,剛剛找到我的那一刻,你的胃口已經吊足了。我一語道破你的身份,你也隻能覺得我更加有本事,加倍禮遇。你說,你走的哪一步不在我的算計之中?”

晉王沉聲道:“我若早知道你是相國大人,就不會輕易上當了。”

蕭瑟笑道:“我既然主動表明身份,當然是因為我有更大的算計。我若隻是一個江湖術士,王爺千金之軀,怎麼能喝下一個不信任的人遞過來的酒?你怎麼也想不到蕭瑟會和你賭命,所以才敢喝,對不?我說的三冷三熱,火候剛好,王爺不就把這毒酒喝了嗎?”

張峰嵐和秦元忠聞言都是臉色大變,張峰嵐喝道:“拿解藥出來!”

“不用大驚小怪,相國騙你們的。”晉王微微冷笑,道,“我要是被他毒死了,他今天插上翅膀也飛不出去。你們誰也不許動手,我看他敢讓我死嗎?什麼人算天算,酒裏要是真的有毒,都讓他算去自家性命。”

“哎呀,誰說我要走啊,我剛剛不是已經說了嗎,想和王爺同生共死。我說的‘此事和王爺生死係於一處,富貴未必相隨,患難定然共當’,說的就是這個了,那酒我不是也喝了嗎?解藥在我夥計身上,我現在什麼也沒有,王爺就算是用強也沒有用處。”蕭瑟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來,道,“這是我替王爺擬好的手令,上麵詳細說明了王爺願意助國抗敵,晉陽的物資和兵力我也分配好了,隻要王爺用印,我就招呼夥計回來給我們解藥。如果王爺不同意那就省事了,我們二人今晚就這麼烤烤火、聊聊天,一輩子也就過去了。”

“相國大人倒已經把我的東西分配好了,未免太性急了些。”晉王冷笑道,“你以為這樣說我就信了不成?要被你三言兩語就嚇住了,我也沒有今天的成就,這酒中不可能有毒。”

蕭瑟輕輕地笑出聲來,“你沒有覺得疼嗎?我可是疼了好一陣了。大概我比你多喝了一杯的緣故吧。”蕭瑟溫和地道,“你知道有一種毒藥叫做‘牽機’嗎?文采千古風流的南唐後主李煜就是中了此毒而死,據說是天下最疼的毒藥。他死後身子痙攣扭曲地折疊在一起,腳尖一直碰到額頭,身子的形狀就像一把機關弓弩,所以叫‘牽機’。我現在還沒覺得有那麼疼,還忍得住,已經過去不少時間,你應該也快開始疼了吧。”

晉王隻嘿嘿冷笑兩聲,聲音就變了。小腹突然傳來一下劇痛,就如同被人突然剜了一塊肉去,一下劇痛之後是綿綿不斷的陣痛,好一會兒才平複下來。可剛安靜一下,又是一下更大的劇痛,接著是更猛烈的陣痛。晉王大驚,萬萬沒有想到,蕭瑟說的居然是真的。酒中有問題,就是不知道是毒,還是隻是讓肚腹劇痛的藥物。

蕭瑟笑道:“現在信了沒有?”

晉王見蕭瑟臉色更白了幾分,聲音卻一如既往地溫和,他橫下心,咬著牙笑道:“即便真的有毒,本王料定相國也不會舍得讓我死的,我就是不應,你能怎的?”

蕭瑟嗬嗬笑了,道:“自然,我都說了,生死隨王爺一念而決。我喝了兩杯酒,應該比王爺先走,王爺願意和我生死相隨,可見我還是比較討人喜歡的。”他眉頭突然一皺,半晌才鬆開,道,“我明白了,當日後主不光是因為疼才弓成那個樣子的,這個毒藥會讓筋脈收縮,不由身體不弓。”

晉王笑道:“相國說笑,你下的毒,自己還不知道嗎?現在才說明白。”

蕭瑟笑道:“我又沒有毛病,自己吃這個還是頭一遭,怎麼會知道得那麼清楚?不過現在知道了。王爺也差不多是時候覺得筋脈收縮了。”見晉王微笑不語,蕭瑟繼續道,“對了,聽說晉王府中有很多美人,宮中都沒有,王爺豔福不淺啊。”

晉王心道:你提起美人,不過是要提醒我珍惜生命,施加壓力罷了。他的聲音絲毫不變,就像和好朋友閑話家常一般,道:“一般而已,若不為了一點享受之事,人何必要在世上苦苦掙紮向上?要說那些美人也罷了,小王府上有一個絕美少年,卻是別處難尋……”他的話音突然頓了一下,因為蕭瑟剛才說的那該死的抽筋之痛突然降臨,一瞬間,晉王眼前都是黑色的,疼得魂飛魄散。那般劇痛,真不知蕭瑟怎麼能若無其事。

蕭瑟的聲音如同隔著一口大鍾傳來,聲音不大,卻每一波都有餘音,震得晉王腦袋嗡嗡直響。他咬著牙勉強讓自己的聲音還和平時一樣,“那少年的姿色,比之相國大人也毫不遜色,哈哈……”畢竟是疼得氣短了,笑聲到後來已經帶了顫音。

“王爺!”張峰嵐和秦元忠雙雙變色,兩個人都武藝不俗,他們搶上前去搭了搭晉王的脈搏,隻覺得晉王氣息紊亂,一股陰寒之氣正全身遊走,確實是中毒的症狀,不由又齊齊叫了一聲,“王爺!”

秦元忠衝到蕭瑟身邊,用力抓住他的手腕,一探之下竟和晉王一模一樣,隻是那股陰寒之氣又大了不少,他叫道:“他真的也中毒了,快給我把解藥交出來!”

蕭瑟隨著他的推搡摔在地上,臉色一片蒼白,卻仍然是微笑的,“是嗎?我倒想見上一見。說實話,論計謀蕭某雖然自信,卻也不敢說天下無雙,但論起容貌來,卻還真沒見過比我更好看的男人。”他的話音突然變了,想必是又一波劇痛襲來,“如此良宵,王爺為什麼不把你那美麗少年帶過來陪我們飲酒?”

“怎麼,相國這牽機之酒,也願意和一個玩物共飲嗎?看來值得和相國同生共死之人不少啊!”

兩人一邊忍著劇痛,一邊唇槍舌劍,在這個當口,說出來的居然還是不著邊際的廢話。

十四功成

蕭瑟嘴角突然流出一道黑色的血跡,他掏出一塊雪白的絲巾輕輕拭去,展顏一笑道:“讓王爺見笑了,一會兒七竅流血必定更難看,我也給王爺準備了一條。”說著遞過去一條繡著一枝梅花的絲巾。

晉王哈哈笑了一下,“相國大人還是很風雅啊……”他雖然發出哈哈的聲音,但是劇痛卻讓臉上的肌肉一塊塊跳動著,不但沒有半點笑意,反倒十分猙獰,伸出去的手也實在控製不住,顫抖得厲害。

他從來不知道世上還有這麼痛的毒藥,他懷疑中了牽機的人並不是被毒死的,而是被活活痛死的。那種痛奪去了人的所有理智和尊嚴,劇痛排山倒海般一波一波襲來,發作的時間越來越頻繁,那疼痛的感覺也越來越尖銳,無可抵擋。那是從神經深處傳來的抽搐,好似全身所有的骨髓,都被一根看不見的線連在一起,每抽搐一下,就像是有人將那根線猛地一拉,他隻有把全身的筋骨皮肉都用力縮在一起、擠在一起,才可以稍稍抵擋這麼劇烈的疼痛。這一下劇痛剛剛放鬆那麼一丁點,另一下又狠狠地拉起來,每一下都比上一下拉得更用力,身體也就越來越向中間收攏,恨不能將全身骨頭都活活擠斷一般。

晉王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全部的力氣都用來收緊身體,骨子裏剩下的那一點叫做尊嚴的東西,僅夠支持他勉強看著蕭瑟。那個白衣人為什麼不見像他一樣的失態?明明他身上也是汗流如注,他的臉明明也越來越蒼白,為什麼不見他像自己這樣肌肉亂跳?

蕭瑟見他這樣死死瞪著自己,嘴唇微啟,衝他輕輕一笑。

晉王將牙齒咬得咯咯響,心裏已經越來越恐懼。他就是不低頭的話,難道蕭瑟真的要陪著他一起死?他一切的從容作態都是在相信蕭瑟不會真的要和他同死的基礎上,他覺得蕭瑟隻是嚇唬他,到了那個真正要命的關頭,蕭瑟肯定是要認輸的。

開始的時候,他相信這不是毒藥,隻是會讓人腹痛的藥物,可是現在他卻覺得,即便這不是真的毒藥,光是痛也絕對能要了他的命。這已經超過了人能忍耐的程度,真的一直這麼痛下去,晉王知道自己肯定不想活了,他現在幾乎就不想活了。

誰知道蕭瑟還是衝他漫不經心地微笑著,而蕭瑟的鼻端也慢慢有一縷黑色的血液滲了出來。蕭瑟用手指沾下一點看了看,又用絲巾抹去,溫和地道:“王爺,你的嘴角也流血了,擦擦吧。”

晉王此刻已經痛得根本沒有發覺自己是不是真的嘴角流血了,他勉強哈哈笑了一聲,顫抖著手在嘴邊抹了兩下,道:“相國……大人,你這個玩笑開得……差不多了吧?小王……小王……是不會認輸的,你可比我……多喝了一杯……”

“知道,我會比你先死的。”蕭瑟微微一笑,“看你,都沒擦幹淨。”他拿起絲巾,在晉王不斷抽搐的臉上仔細擦了起來。而這時他的眼角也流出兩道黑色的血跡,襯著他溫和的笑容,晉王不由打了個寒戰。

晉王哆嗦著掙紮出聲,“相國大人,你……你……怎麼神情如此平靜,恐怕我們喝的……不是……不……”血跡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來,後麵的話已經說不出來了。

蕭瑟突然道:“王爺知道人身上哪個部位對疼痛最敏感嗎?是腳。”他指著自己瘸了的腿道,“我曾經被人關了起來追問一件事,我落到他手上一個月後,全身都沒了感覺,就隻有腳還能感覺到疼。所以他就用一把小鉗子,從腳指頭開始,就像開核桃一樣,一點點掐碎了我的骨頭。那種疼是一層層疊加上來的,比用火紅的鐵烙在肉裏還要更疼一些……後來,我用最好的藥、找最好的醫生也治不好這條腿,所以我隻能做一個瘸子啦。”他笑道,“從那以後,我這個人是比較能忍痛一些,也難怪王爺起疑。這樣吧,既然王爺懷疑我們喝的不是一樣的毒酒,那我們現在每個人再喝一杯,王爺你給我倒,如何?王爺若還是怕我事先吃了解藥,也可以讓你的手下再試著掐碎我的骨頭,看我還笑不笑?不過我覺得骨頭碎了也沒有現在這麼疼,倒是便宜我了。”

晉王雙眼睜得極大,恐懼地看著他,明明是個白衣如仙的男子,為何他竟然能微笑著說出這種話?能說出這種話的人還是正常人嗎?巨大的恐懼將他吞噬,他心中堅定的信念開始動搖,他開始相信蕭瑟是說真的,蕭瑟是真的準備死,隻要他不答應,就要和他一起死。

晉王眼前一陣陣發黑,屋子裏的一切在他的視線裏都模糊起來,秦元忠和張峰嵐的呼叫聲在他聽來越來越遙遠。他的背已經挺不直了,手臂也要使勁向胸口擠,才能抵禦一點劇痛,他自己都沒發現自己的身體開始向一團收攏。

就在他拚命抵禦這種抽筋拔骨的劇痛時,蕭瑟突然把蒼白的臉轉向他,輕輕道:“王爺,看來我要先去了,剛才我還說我今夜子時命或當終,卻也沒有錯,嗬嗬……”說著他撲倒在地,身體縮成一團。

晉王用力喘息,拚盡全力哈哈笑了兩聲,那笑聲又恐怖又空洞,“相國大人,事已至此,你還不拿出解藥來嗎?”

但是蕭瑟毫無反應,晉王吃了一驚,還有點不願意相信,忍著劇痛用力推他一下。蕭瑟隨著這一推皺了皺眉頭,輕輕哼了一聲,隨即又一動不動了。晉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他真的要死了!這人是個瘋子,他死了,自己也真的活不成了。蕭瑟活著,晉王還認為他不會要自己的命,可是他要是死了,晉王就一千個一萬個相信自己會死。他準備死,有什麼理由不拉一個墊背的?

忽然眼角一熱,一股帶著腥氣的熱流順著臉頰流到嘴邊,他也開始七竅流血了。蕭瑟比他多喝了一杯酒,就像一個例子一樣擺在自己麵前,蕭瑟疼之後自己就開始疼,蕭瑟抽搐之後自己也開始抽搐,蕭瑟流血自己也流血,現在他要死了,他馬上就要死了。

晉王終於崩潰了,叫道:“姓蕭的,你怎麼了?你說話啊!”人的信念崩潰是一瞬間的,晉王尖叫一聲,“快救他!快救他!”他再也忍耐不住,撲在地上,一邊痙攣一邊慘號起來。

“相國大人,我答應,你救救我,救救我!”

“啊——我不造反,我不想造反啊!救救我,我不想死啊!”

“我答應,你要什麼我都答應!”

“王爺已經答應了,你趕快叫你的人回來。”秦元忠揪著蕭瑟的衣領把他從地上拖起來,用力搖晃。

蕭瑟輕輕地出了一口氣,聲音也支離破碎,“拿……在我胸口……信號……”蕭瑟臉上已經籠罩了一團黑氣,他似乎想笑笑,卻表情僵硬,“佩……”他手指艱難地指著腰間。

秦元忠一把扯掉他的玉佩,急急問道:“是這個嗎?”

蕭瑟用盡力氣才能微微點點頭,做了一個摔的手勢。

秦元忠五指用力,哢的一聲,玉佩在他手中捏成碎片,隨著一股淡紅色的霧氣升起,奇異的香味彌漫了整間屋子,漸漸向外飄去。

意誌力一去,晉王覺得自己再也忍不住哪怕一點點疼,他一聲比一聲淒厲地慘叫起來,“他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來?”

蕭瑟眼珠兒都已經木了,緩緩地轉動一圈,想說什麼卻怎麼也無法開口。他掙紮著要舉起手臂,秦元忠還揪著他的衣服,見狀幫著他舉起手問:“你要做什麼?”

蕭瑟好像無力支撐,手重重落下,砸在秦元忠手上。秦元忠的手上還擎著玉佩的碎片,這一下頓時在他手臂上劃了六七道口子,深紫色的血一下流了出來。隨著血流,蕭瑟的眼睛漸漸明亮了一些,他指著晉王掙紮道:“放血……給他……”

此刻晉王的聲音也漸漸低了下去,秦元忠這才明白,蕭瑟的意思是讓他給晉王也放血,拖延時間,於是趕忙過去在晉王手上割了一個小口,慢慢地,晉王本來已經有氣無力的呼叫聲又重新淒厲起來。

“現在怎麼辦?現在怎麼辦?”張峰嵐急得團團亂轉。

放了些血,蕭瑟臉上的肌肉又能動了,他露出一個奇異的笑容,“等。”

等,沒別的辦法,隻有等。

聽見晉王叫聲的人都覺得時光竟然如此漫長,簡直像過了一萬年,任平生才跟在一匹馬的後麵,撒腿跑進客棧。

馬兒被蕭瑟喂了一種藥,對這種香味極其敏感,聞到一點兒就會順著味道跑過來。他們分手的時候,蕭瑟沒有告訴任平生要他做什麼,隻說讓他騎著馬先藏起來,又要在十裏範圍內,又要不被晉王發現,隻說需要的時候,馬兒會帶著他過來。

任平生躲了差不多整整一天,正氣悶無比,馬兒突然像是中了邪一樣往外跑,他精神一振,跟著馬兒就衝了出來。他向四周看了一眼,客棧外麵一層層站滿了士兵,都瞪著他看。任平生滿不在乎地揮揮手,馬兒來到天字五號房門前進不去,急得噅兒噅兒亂叫。

任平生正待敲門,門已經被嘩的一聲拉開,秦元忠直接叫道:“拿來!快拿來!”

任平生哈哈一笑,“年還沒到,就和老子要壓歲錢了?”他人在笑,眼睛卻在屋子裏飛速轉了一圈,目光落在不住慘叫的晉王身上,驟然一閃。

秦元忠咬牙切齒地道:“你家主子也中了毒,還不快點拿解藥出來?”

任平生詢問地看了滿臉黑氣的蕭瑟一眼,蕭瑟點點頭,艱難地說:“我沒和你說,你……太喜歡自作主張,我怕你知道詳情,會壞了我的事。現在事情已經辦妥,你拿……解藥出來給我們吃吧。就是……就是……我給你的那個小瓶子……”

晉王在張峰嵐的攙扶下,也勉強忍住叫聲,死死咬著牙等著。

任平生瞪圓了眼睛,道:“你說你給我的那個白色的小瓶?裏麵有水的?”

蕭瑟急急地點頭,“快……拿來!”

任平生雙手一攤,“不好意思,路上口渴,讓我給喝了。”

十五誠意

啊?!幾個人皆大驚,蕭瑟不可置信地瞪著任平生,“你……喝了?你知道那裏麵是什麼你就喝?”

任平生點點頭,“你給我的,能是什麼不好的玩意兒不成?”

蕭瑟麵如死灰,瞪著老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晉王見狀一聲慘叫,要上前抓他,卻被驟然而來的一下劇痛扯了回去。

任平生嘿嘿一笑,這才掏出瓶子來,“喂,要用多少?”

蕭瑟這才發現自己驚得全身都是冷汗,勉強道:“我兩杯,王爺喝一杯。”

任平生先倒了一杯送到晉王嘴邊,晉王趕緊一口喝下,任平生又倒了遞給蕭瑟,蕭瑟也喝了,卻惡狠狠地瞪著他。

任平生笑道:“看什麼看?你嚇唬我一天,我還不能嚇唬你一下?”他笑嘻嘻地拍拍蕭瑟的肩頭,“下次要我辦事,最好清清楚楚說給我聽,我可不是大眼睛,不懂得深明大義。你要什麼都不讓我知道,更有可能壞了你的事。”

中毒中得深,解藥來得晚,即便是解了毒,蕭瑟和晉王二人也足足疼了三天才罷。兩人躺在客棧裏不能動,手足相抵熬了三日。

牽機之毒果然霸道,不過中毒個把時辰,疼起來的時候,兩人隻能全力收縮筋骨,恨不能把皮肉骨血都擠在一起。現在伸展開來,才發現兩人全是一身青紫,好幾處筋撕骨裂。毒雖然解了,卻換了一身繃帶夾板,個把月之內還是不能活動。

晉王神情委頓,能動他也不想動,想到自己縮身子竟然活活把骨頭縮得斷裂,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他這輩子何嚐受過這麼大的苦?

蕭瑟卻強忍著痛做出安排,將蓋了印的手諭快馬遞出,晉王手下人馬、關係需要整理的還很多。雖然已經在手令上用了印,但是晉王實力錯綜複雜,要全部收編豈是一張紙就能辦到的?他要反悔,隨時都可以殺了蕭瑟,然後立即起兵,大不了背個說話不算數的惡名。

對於這一點蕭瑟自然也不可能沒有防備,晉王手下明著的兵力隻有三萬,如今都在西北軍的監視下。蕭瑟耐心地平衡著兩邊的關係,一方麵要盯緊了他們的動作,一方麵卻又不能讓他們感到生命受到威脅。在軍心安定之前絕不能輕舉妄動,任何一個不小心都可能釀成大禍。

等藥力過去,精神好了一些,晉王終於忍不住問他:“相國大人,你和我說實話,如果我就是不答應,你真的會和我一起死嗎?”

蕭瑟搖搖頭,“我會死,但是我不會讓你死的,我手中藏有金剛石,必要的時候我會自己捏碎玉佩。王爺若是在此時死了,你手下豈有不借機起事的道理?那麼皇上就又多了一個勁敵,所以王爺不能死。而我已經死了,想必王爺也不會對一個死人有多懷恨,恨到要起兵報仇的地步。”

晉王默然片刻,才道:“如果是那樣,相國之死豈不是毫無價值?”

“當然不會!”蕭瑟輕輕一笑,“王爺雖然不死,但是這一番疼痛必定讓你記憶深刻,深知生命得來不易。便是自殺之人,自殺不成都絕少有人有勇氣再試一次,何況王爺這根本不想死的人?那麼王爺自然就會約束手下,不會輕易起兵,也就不會給皇上增添麻煩。我要做的事還是做到了。”

晉王用奇怪的眼神盯著他,何止記憶深刻?簡直是刻骨銘心!這輩子他也不會忘了這種痛。當這要命的痛襲來的時候,晉王覺得什麼皇圖霸業,什麼榮華富貴,便是一個飯也沒得吃的乞丐,也要比他幸福得多。

兩個人經過這番險死還生,又在一起躺了幾日,竟有些交情了。晉王終於忍不住問蕭瑟:“相國大人,你這樣出盡招數,命也不要,遠超一個臣子所為。小王聽人傳言,你與今上交情匪淺,相國大人對今上是否……是否……心有所屬?”

蕭瑟愣了一下,隨即失笑,“王爺從哪裏聽來這種話?”心有所屬?蕭瑟自嘲一笑,他那顆千瘡百孔的心?“王爺,我和皇上乃是生死之交,情非一般,卻不涉及男女之情。王爺出身皇家,難道還不明白,男女之情乃是最不可靠的一種感情,我與今上若是這種關係,拿什麼來保證王爺的安全?”

晉王見了他的樣子,暗暗點了點頭,道:“相國大人,這幾日你在我身邊安排事情,絲毫不見避諱,足見坦蕩,按說小王不應該再懷疑你。不過你要知道,我全家上下百餘人,還有我門下人的前途性命,都押在皇上心意之上,我卻不放心。”

蕭瑟點頭,“王爺說得是,那你要如何才能放心?”

晉王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抵禦外敵也是應盡之責,何況我還是姓苑的。平心而論,我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也是被逼無奈,為了自保而已。我很清楚,若是起兵便是一條不歸之路,生死我並沒有把握,如果有可能,我也不願意走這條路。如今話已經說開,我可以不要財富不要勢力,也可以不要這個王爵之位,但她一定要保證我家人性命無憂,保證我門下有能力的才智之士還有一展所學的機會,不會受我牽連。”

蕭瑟道:“我可以請皇上下一封詔書,將王爺的功績昭告天下。王爺有大功於社稷,皇上若要真的轉頭對付你,天下人都會說她的不是,王爺請放心。天理昭昭,公道民心,是任誰也不敢欺的。”

晉王搖搖頭,“不行!光是嘴上說說,我不能相信。”

蕭瑟皺眉,“那王爺要如何?”

晉王輕輕在榻上擊了一下,道:“我已經寫好奏章,想請皇上到我晉陽來巡視一番,若相國在奏章上加幾句促成之言,讓皇上願意巡遊晉陽,等軍隊收編完成再回去,那我就放心了。”

此言一出,蕭瑟和在一旁的張峰嵐的臉色全都變了。晉王這是要扣下皇帝,他說收編過程如果不出意外再請皇帝回京都,言下之意就是收編過程中,如果發現朝廷有借機對付他的意圖,皇帝就不能回京都了。但是誰又能保證他晉王不臨時起歹意?皇帝到了他的地盤,到時候豈不是任人宰割的局麵?他是放心了,朝廷那邊能放心嗎?

這個連蕭瑟也不敢答應,就算他對晉王有把握,敢讓青瞳來冒險,朝中那些臣子也絕對不可能答應。他遲疑道:“王爺……如今戰事緊迫,要皇上離京恐怕……”蕭瑟擰著眉頭道,“王爺收編軍隊的時候,我一直在這裏如何?如果有什麼不對,王爺你就殺了我。”

“晉陽離京都並不太遠,耽擱不了皇上太多時間。”晉王盯著蕭瑟,道,“相國見諒!皇上舍得讓你來喝下毒酒,未必不舍得你挨上一刀。若是小王自己,相國大人一條命當然抵得過了,但我這裏遠不止一條命。我若命手下將兵權交割,就等於將全家性命交於皇上之手。我若將曆年積攢的勢力交出,就等於將手下的前途交於皇上之手。小王雖然怕死,可等著我的若是個兔死狗烹的結果,相國大人還不如再給我喝一杯牽機。”

蕭瑟沉默許久,才道:“好,我寫我自己的看法,至於皇上能不能來,我就不能保證了。”晉王點點頭,將準備好的奏章拿出來,蕭瑟提起筆來,隻寫了兩個字——可行!

晉王有些出神地看著他,突然道:“我奏章上寫了什麼,相國看也沒看,不怕惹禍上身?”

蕭瑟微微一笑,“我既然說了要與王爺生死與共,不管你寫了什麼,我都與你一起承擔就是。”

晉王默然良久,眉頭一抬,道:“既然這樣,小王邀請相國去晉王府暫住,相國想必也不會拒絕了?我並沒有要留你當人質的意思,隻不過我們兩個現在身上都有傷,在這小小客棧裏住久了,畢竟不方便。”

蕭瑟點點頭,“早聞晉王府大名,正要叨擾王爺。”

很快,兩頂軟轎來到榮鍪縣,將晉王和蕭瑟抬了出去,一路閑雜人等早已肅清,兩頂小轎一直抬到晉陽城晉王的府邸中。

晉王府雖然大,卻也大不過皇宮去,蕭瑟不覺得有傳說中那麼奢華。隻有一點奇怪,現在已經是冬天,晉陽又比京都更北一些,晉王府的花園很大,按理說應該很冷才對。可他乘著軟轎一進王府,卻覺得溫度適宜,非常舒適。

雖然是冬日,園子裏卻開滿了鮮花。無論是牡丹還是山茶、月季還是杜鵑、樹上的海棠還是池中的荷花,每一朵都是開著的,且全都是剛剛開了八成,正是一朵花最嬌豔可人的時候,甚至連河邊的綠柳黃楊都是枝葉鮮嫩,一片敗葉也沒有。

他隨口說道:“王爺府中的花匠必然是有雙好手,竟然將花侍弄得這麼好。”

晉王輕輕一笑,道:“停轎,掘開一棵樹讓相國大人仔細看看。”

立即有人答應一聲,將一棵樹底下的泥土掘開,蕭瑟一望便明白園子裏為什麼這麼溫暖了,原來這樹是種在一個大大的花盆裏的,花盆周圍吊著四個精致的炭火盆。花盆埋在地下,恰與地麵等平,所以讓人誤認為是長在地上。再看這園子,少說也有幾千棵樹,如果每棵樹底下都有火盆,那就明白為什麼明明是冬日,這花園裏卻溫暖宜人了。

蕭瑟不由將目光轉向滿園子都恰好開了八成的鮮花,晉王看出蕭瑟的意思,道:“這些花也是花房裏培育的,有人私下裏稱我這個花園為‘移春’,倒也有點意思。花比不得樹耐熱,每一盆擺一天就不好看了,一個冬天下來需要許多,所以我這晉王府的花房比別處都要大些。”

蕭瑟歎道:“王爺真會享受……”

晉王淡淡地道:“我能享受的日子也不長了,這些東西都是為誰準備的,就要看你主子的膽量了。”

十六速來

奏章遞出之後,蕭瑟就在晉王府邸一邊養傷一邊等著。他這次玩命玩得太成功了,結果是別人從此相信他會隨時樂意去死,要將抵押品換一個肯定不會玩命的人了。

青瞳會不會來,他也不能預料,若是不來,前功盡棄也不會,晉王的調令都已經發出去了,他已經做了很多安排。可惜和平轉化就變成了很可能開打,到時候軍隊和物資會損失多少現在不能預料,損失中能預料的就是他,真的開打,他這個身處晉王府邸的相國自然會被殺了泄憤。蕭瑟看著自己身上還沒有完全好的傷,要不要想辦法先走呢?不過呢,皇帝不敢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就算不來晉王也有可能拖著不打,他要走可就意圖非常明顯了。蕭瑟輕輕一笑,走不得,還得接著玩命。等吧,晉陽離京都的確不算太遠,隨便怎麼拖延,有兩個月怎麼著也有結果了。

一日,晉王正和蕭瑟在府邸飲茶,他手下的統領張峰嵐疾步跑了進來,叫道:“王爺!王爺!皇上……皇上……”

晉王的身子已經基本好了,他站起身來問道:“可是皇上的旨意到了?”

張峰嵐用力搖頭,“不是……是皇上!是皇上!”他用力喘了一口氣,才道,“皇上親自來了,就快到府門外……”

“什麼?”晉王臉色大變,從奏章遞出不過十幾天,就算看到奏章馬上動身,也不應該來得這麼快啊?這都趕上六百裏加急的速度了。除非是蕭瑟事先就安排好了的,不知他們都安排了什麼?想到這兒,他狠狠地看了蕭瑟一眼,卻見蕭瑟也是一臉吃驚,晉王顧不得問他,對張峰嵐喝道:“來了多少人?可是包圍了王府?”

“就……幾十個侍衛。十六衛軍護送至丹縣,皇上就命軍隊回京了,她就帶著幾十個侍衛一直來到這裏,沿途不許聲張。丹縣縣令隨駕,隊伍快到王府門前他才有機會通報。”

晉王又是一驚,轉向蕭瑟咬牙問道:“相國大人,你這是何意?”

蕭瑟眉頭也皺起來,“我也不知。”

張峰嵐急道:“王爺,要開中門迎接,還是要府內準備?”

晉王臉上肌肉亂跳,開中門迎接?那豈不是表明他得到消息了?皇上一路隱瞞行蹤,吩咐不許聲張,被他識破行蹤會不會不高興?不迎接?知道皇帝來了不迎接那還得了?現在是多麼敏感的時候!府內準備?準備什麼,刀斧手?皇帝就帶幾十個人來,如果沒有陰謀,根本不用準備,如果有安排,現在準備有用嗎?他雙拳緊握,遊移不定地看著蕭瑟。

蕭瑟站起來,握住他的手,道:“王爺,我隨你一起出門迎接。蕭瑟說話算話,如果有變,我將命賠給你。”說著率先前行。

晉王咬牙吩咐快開中門,一邊將閑雜人等驅散,一邊率領有官職的手下出門迎接。

他剛剛急急走到門口,密集的馬蹄聲已經響起,隻見幾十匹高頭大馬快步來到王府門前,幾十個人一起勒住韁繩,齊齊停住。這些人個個眼神精光閃閃,想必內功不弱,但是他們身上卻都積著一層黃土,衣冠略微淩亂,虎口被韁繩勒得發紅,想必是騎馬奔馳很久了。

來到門前,幾十個人左右讓開,露出中間一匹高大的黑色駿馬。這匹馬骨骼突出,從頭至尾長足丈八,跑起來動作無比流暢,如同黑色河流一般,眾侍衛的馬匹也都是良駒,與這匹黑馬一比,卻立即顯得平常了。

晉王知道這就是皇帝了,他忍不住打量了一下青瞳,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個年輕的女帝。隻見青瞳穿著緋紅色羅衫、暗紅壓金的外袍,雖然不張揚,卻也不失華貴。頭上沒戴冠冕,隻用一個白玉扁方瓚將頭發攏起。容貌是極美的,隻是美中帶著一點煞氣。長途跋涉之下,她的容顏也頗有疲憊之色,但看著自己的雙目卻仍如兩丸水銀,冰雪般晶亮。

他連忙趕到馬前,正要施禮,青瞳已經一躍下馬,將他扶住,開口便道:“皇叔,我來看你了。別怪我不告而來,讓皇叔吃了一驚。”她輕輕一笑,“我是自己偷著跑出來的,京都那邊還在打口水官司,我要是還在朝堂,他們永遠也定不下結果來,禮部上報出京的儀仗都要準備一個月才行,嗬嗬……不過現在京都的朝臣想必已經統一意見了,儀仗過陣子就應該到了,用不了一個月。”

“皇上,您……看到臣的奏章,立即就來了?”

青瞳一笑,“可不是,幹糧都沒準備,還是路上買的。皇叔,你沒等急吧?”

“皇上……這……”晉王的手有點哆嗦,他說了讓皇帝來,卻沒想到她一定會來。即便來,也應該是由十六衛軍護送,先將晉陽包圍,再將晉王府一切人等驅散,她才敢進來才對。誰承想皇帝接到他的奏章,竟然快馬飛奔,一路日夜兼程地跋涉而來。十幾日趕來,每天至少要走六七百裏路,就算是快馬加急的傳信兵,這樣急趕下來也通常累得倒下了。

她就這樣來了?將身家性命交給了自己?自己為了防備她做了多少準備、用了多少心機?而她,就這麼什麼也不準備,輕輕鬆鬆地來了?晉王突然有種驚心動魄的感覺,這就是現在大苑的主人,就是他們苑家的皇帝。

青瞳正在偷偷地活動手掌,她的雙手也因為長時間握住韁繩而紅紫腫脹。晉王心中突然寧靜無比,這個新皇的事他不是不知道,她率領區區六千新兵一路奮戰,最終打敗了寧晏,奪回苑室天下。無數的事讓晉王仔細研究過、暗自讚歎過,但都沒有這一刻,這個風塵仆仆的樣子讓他心中這般震動。

這一刻,晉王露出笑容,很好……小心翼翼提心吊膽地活了幾輩子,到我這裏終於可以安穩了。做一個富家翁,遠比當一個眾矢之的的晉王舒服快樂,他像一個真正的長輩那樣打量著青瞳。舍得舍得,有舍有得……很好!

晉王府今天很熱鬧,平時絕對請不到的客人坐了滿滿一園子。大苑王朝數得上的官員足有幾十個,連參與政事的弘文殿六卿都來了兩個,嗯,算上蕭瑟就是三個。

這些朝臣是跟著皇帝出巡的大駕車輦來的,雖然比較匆忙,車輦還是空的,但是沿途必備的儀仗還是不能過於簡單。何況皇帝騎的馬實在太快,就是讓這些臣子什麼都不管了,立即去追也是追不上的,急也沒用。所以盡管人人心急火燎,他們到晉陽也是七八天以後的事情了。

在楚惜才的安排下,這次來的大部分都是品級不低、職位卻不那麼重要的文官,武本善、王敢等武將要留在京都戒備,萬一出事,還有周旋餘地,不至於讓人家一鍋端了。

這些文臣都表現得很親熱,一個個對晉王大加讚賞、相談甚歡,絕沒有一個人對晉王的目的表示懷疑,好像現在是太平盛世,皇上和他們都是專程來這裏遊春一般。

剛剛接到晉王奏章的時候,朝臣們可以說這是陰謀、去了就要中圈套之類,現在皇上已經在人家家裏,再這麼說就是詛咒了。大家都明白,該怎麼樣都差不多已經發生了,目前好好維係麵子就成了他們唯一的任務。

晉王和這些朝臣談笑甚歡,是怎麼回事他心裏明白得很。要在以往,他也許比現在敷衍這些人敷衍得更好,但是心中一定是戒備的。現在卻不然,他真正覺得好生輕鬆,隨意地和這些朝中大員談笑,隨意地享受著明媚的天氣。

開始交割之後,原屬晉王的私軍在將官的帶領下趕赴北方向元修報到,所需財物也列舉周詳,按照計劃逐步運送關中。晉王這裏得到的旨意褒獎當然也少不了,晉王本人被賜了日後升天,靈牌可入太廟正殿,他的三個兒子也都被授了不同的爵位。這些事情是由蕭瑟和晉王手下的財務人員協商著辦理的,青瞳什麼也不用做,她待著就好。

她的存在隻是表明一種態度。皇帝本人在晉王府,這是一顆巨大的定心丸,誰也不能說朝廷沒有誠意了,誰也不會認為搶走他們手中那點兵力財物比皇帝的安危更重要。晉王手下的人也是大苑的人,他們中雖然有很多世代受到晉王的恩惠,如果朝廷武力奪權,這些人是願意為晉王獻出生命的。但是如果晉王自己樂意,一切又有保障的話,這個結局並不算很難接受。

所以在晉王府這幾天,竟然是青瞳繼位以來難得的休息日,她在晉王的陪同下,賞花觀魚、聽戲遊園,好生玩了一把。所謂偷得浮生半日閑,就是這個意思吧。在一個原本是敵人的人家裏,在八麵來敵這個要命的時候,卻過了幾天比她在太和殿寶座上更舒服的日子,也算得上是意外收獲了。

十七寶物

青瞳的舒服日子注定享受不了多久,雖說是親人,其實在這之前,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麵。沒想到心結打開,晉王竟然很八卦,詳細問她喜歡吃什麼、玩什麼?為什麼總是氣喘,現在吃什麼藥?為什麼還沒有選出相王?喜歡什麼樣的人……很像青瞳早年在甘織宮時的老嬤嬤丁氏。

青瞳一直缺少和長輩相處的經驗,開始還為這份關心而感動,漸漸就有些吃不消了,但她又不可能不敷衍晉王。晉王是決心不走爭權這條路,所以他送出來的是真金白銀,實打實的鼎力相助。而朝廷又實在沒什麼能讓人看得上眼的,所以朝廷給晉王的都是那些聽著雖高貴,卻沒有實權的榮爵和死後的榮耀。青瞳占了這麼大的便宜,難道還不讓人家說個高興?所以她隻好把自己的私事絮絮叨叨說給這個叔叔聽。

更難受的是,這個叔叔從青瞳對日常生活的敘述中,明顯覺得皇帝侄女的日子過得並不好,對她更加關懷備至。由於晉王的生活遠遠比青瞳要奢侈,晉王府中好些東西都讓青瞳難免多看兩眼,但是隻要她對什麼東西略微稱讚或者多看一眼,晉王就會馬上要送給她。喝水的玉杯雕刻精致,青瞳喝水時順手摸了一下,晉王立即命人將整套玉杯拿出來;牆上的一幅字運筆有些像周毅夫,青瞳略看得出神,晉王以為她喜歡字畫,打開庫房,取了幾百幅古畫給她;還有整套黃楊木老樹根摳出來的桌椅,一連十六扇的翡翠屏風……如果不是青瞳全力阻攔,園子裏那座七彩鍾乳石的假山,晉王也準備拆了給她。

晉王確實是誠心誠意的,青瞳能感覺到,卻之不恭她也隻好收下,但這過分的熱情讓她不免小心翼翼,不敢輕易表示出對任何東西的興趣。便是這樣七八天下來,晉王準備要給她帶回京都的東西,已經兩間屋子都放不下了。

終於等到交割得差不多,應該不會有大亂子出來了,群臣也已經來接她。這些平時在大苑朝堂上才能聚齊的人,又在晉陽附近大小官吏的陪同下遊覽了幾日,麵子裏子都做好,青瞳不禁鬆了一口氣,她終於可以走了。

送別的宴席上,首席自然是青瞳坐了,晉王坐在主位上相陪。席間自然是一片讚揚之聲,別說食物精致可口,便是晉王給他們吃窩窩頭、喝刷鍋水,此刻他們也要說好吃。

其實青瞳幾乎吃不下東西去。青州失陷、西南告急、南詔叛亂,這些十萬火急的事情還沒有解決,她恨不能長出翅膀飛回去。但是為了安定軍心民心,她又必須做出淡然悠閑的樣子,老百姓看的是官,官看的是她。晉陽是北部最大的商城,道路順暢消息靈通,她來晉陽是大事,必然廣受關注。在晉陽期間,她的一舉一動都會被傳出去,所以她越悠閑越滿不在乎,其他人也就越心中有底。關中這一路預計要打不短的時間,又要借此震懾東林,士氣十分重要。

京都的文臣們也吃不下,晉陽在他們眼中不啻於狼窩虎穴,個個都是提著腦袋來的。雖說現在的情況比他們料想的好得多,晉王絲毫沒有翻臉的意思,看上去還有點舍不得皇帝走,但是這種危險的地方,當然還是越早離開越好。

撤下宴席,青瞳端起一杯茶,道:“皇叔,這些日子多有叨擾,朕以茶代酒,多謝皇叔為大苑所做的一切。”

晉王站起身子,舉杯飲下,道:“陛下駕臨晉陽,晉陽屬地各個郡縣官員同感天恩,臣等商議,有幾件物件獻上,請陛下帶回京都,也算臣等的一點心意。”

還有禮物?那兩屋子的東西還不知道怎麼拿呢。青瞳暗自咧了一下嘴,卻不得不做出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哦?皇叔準備的一定不凡,是什麼東西?”

晉王叫了一聲,“陳大人,呈上來吧。”

“是!”綏郡郡守陳廣福應了一聲,連忙起身施禮。他一個小小郡守本來沒有資格出現在宴席上,不過這次客人太多,主人家就晉王一個當然招待不周,於是晉王將屬地郡縣官員都叫來陪席,這個陳廣福知道這是個千載難逢的露臉機會,老早就開始準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