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瞳之大爭天下(新)06(1 / 3)

第三章偷羨鴛鴦

忽顏笑道:“一年的命也是撿來的。我今年已經七十三歲,在西瞻的先祖中,已經是少有的高壽了,難道還想活到八十三歲?豈不是要讓朕的好兒子、好兄弟急死嗎?”

“陛下何出此言,諸位王爺都希望陛下長命百歲。”

“怎麼會?”忽顏笑道,“原本人人都在盤算等朕死了他們要做什麼,我要是不死,他們想來想去就是不能做,可有多難受。”突然他語氣一轉,盯著賽斯藏道,“這些人不如學學你家振業王,本來要等我死了才能做的事,他現在就做了,多麼痛快。”

賽斯藏臉色微變,站起身,垂頭不語。

忽顏冷笑,“看來賽師傅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事了,不知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呢?是不是也要等我死了以後?”

“陛下!”賽斯藏單膝跪下,“陛下恕罪,鐵林軍進攻大苑青州一事十分機密,臣最初也不知道,等臣知道的時候,鐵林軍已經抵達青州,他們隻帶了單程通過雪原的補給,無法回頭了。陛下若那時召回軍隊,就是將他們陷於死地,王爺也在其中,所以臣不能說。”

忽顏冷哼一聲,“在這個當口,他就沒有想過他這一走,我要是死了,皇冠就可能落入他人之手?他人都不在,就算我想幫他也未必攔得住!”

賽斯藏平靜地道:“既然在這種情形下,王爺還是要出去,想必是非去不可了。”

忽顏厲聲道:“所以你就如了他的心願,在朕上次問你的時候,你說振業王去巡視西北了,他這出巡可走得夠遠啊!他為了隱瞞行蹤,連孫闊海也沒有帶,而是讓孫闊海在西北做出帶著鐵林軍狩獵操練的架勢。他將烏野也留下來,做出他沒有走遠的樣子,確實讓人沒有想到他自己走了。可還是賽師傅你,如果沒有你幫著隱瞞,他也未必騙得過朕。”

賽斯藏臉色不變,將頭磕在地上,沉聲道:“臣有負陛下所托,甘願領罪。”

靜默許久,賽斯藏仍然如同一隻鐵鑄的蟾蜍一般,伏在地上動也不動。半晌,一隻枯瘦的手輕輕扶在賽斯藏的肩膀上,忽顏的聲音也很輕,“賽師傅,朕認識你的時候,你隻有二十八歲,這一晃十幾年過去了,你一直沒做過一件違背我的事情。”

賽斯藏沉聲道:“我平難離速部遭遇北褐突襲,眼看就要滅族,多虧陛下率軍狩獵時施以援手,救下我的部族。區區一個幾百戶的小部落在陛下看來或許微不足道,卻盡是臣的親人,臣便是將性命獻給陛下,也難以報答。”

“既然如此,是朕讓你去振業王府輔助阿蘇勒的,朕讓你盡心幫他,卻也說了他若有異動,你要回來告訴我。可是他私自發兵這麼大的事情,你卻始終不提。你跟了他不過三年,他給了你什麼恩惠?能讓他說的話在你心中,已經比朕說的話更有用?”

賽斯藏歎道:“振業王待我至誠,如同親友。若說恩惠,便是士為知己者死吧……”他輕輕道,“臣一直覺得輔助振業王與輔助陛下是一樣的,王爺與陛下本是一體,臣說什麼都無妨。若你們父子有了分歧,要臣負了哪一個都不如要臣去死。”

忽顏打量他許久,才道:“今日說這話的若不是你,朕會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賽斯藏臉色毫無變化,靜靜地等著下文。

“王恭——”

內侍王恭幽靈一般閃進來,悄無聲息。他一直站在門口,卻仿佛沒有聽見殿內爭執一般,眼角都不瞥一眼賽斯藏。

“傳旨,調集二十萬兵馬,從雲中出擊,配合鐵林軍作戰。”

“陛下……”賽斯藏抬頭望著忽顏,雙目驟然射出精光。皇上的態度竟然陡然轉變,要配合鐵林軍作戰,這對於他來說,是完全出乎意料的驚喜。

忽顏躺回椅子上,道:“賽師傅,飛鷹傳信給阿蘇勒,告訴他,朕入雲中後,大軍會一路進逼,直到大苑人調來重兵抵抗為止。父子一場,他既然把這件事看得比皇位還要緊,我就助他一助吧。”

“是!”賽斯藏喜道,“臣代振業王謝過陛下!振業王一定能體會陛下的眷愛之情。有陛下相助,要取得大苑必然不是難事。”

“你也別高興得太早。”忽顏淡淡地道,“我不會讓自己的軍隊損傷過大,所以隻會在後方穩固的時候才進軍。與大苑對陣的時候,我最多嚇他們一嚇,不會真的去拚命。告訴振業王,如果麵臨重大損傷,我立刻就會回去。即便一直平安,我也最多隻給他六個月的時間,明年春夏草原肥美的時候,我的軍隊就會回家放牧休養,至於他是死是活、是成是敗,就看他自己了。”

賽斯藏露出失望之色,道:“陛下既然相助,為什麼不盡力?父子同心,天下都在您的手中。”

忽顏盯著他,半晌才道:“你覺得我會把全國的力量押上去,就為了幫兒子打贏一個女人?阿蘇勒對我可沒有知遇之恩。”

賽斯藏這樣的武學宗師,竟被忽顏一個垂暮老人盯得眉頭一抖、氣息一亂。他垂下頭,再也不敢多言。

二起火

青州的戰況被麟州太守快馬送來京都,已經是一個月以後了。

這是一道晴天霹靂般的消息,目前大苑軍隊的數目聽起來是極為壯觀的,有近五百萬人。按道理講,五百萬苑軍對陣區區四萬不到的鐵林軍,應該如同捏死一隻螞蟻一般容易。但是京都內部高層都知道,這個數字荒唐到離譜的程度。五百萬人中很多都是吃空餉虛報的數目,真正的人數目前還無法統計,還有一些是根本沒有經過訓練的地方民勇,根本不能算作士兵。

大苑大麵積內亂,各個勢力都在胡亂招兵擴張,無可避免地造成眼下軍隊這種混亂的狀況。數量如此龐大的軍隊之間相互掣肘,給財政和吏治都造成了極大的壓力,所以蕭瑟改製中才把整軍作為極其重要的一項來處理。理想狀態下,大苑的精兵應該在一百五十萬左右,中央掌控二十萬,其餘分散全國各地鎮守。

青瞳以戰起家,對於軍隊她十分敏感,軍事改革雖然還沒有進行,她還在支付著五百萬人的軍餉,但是大苑軍隊的實際情況她心中是十分有數的。內戰之後,目前真正能用的、有確切數目的苑軍將近八十萬人,而這八十萬人中,還有近三十萬是各位王侯的私軍。剩下的五十萬中,十七到三十五歲又經過戰場洗禮的精兵隻有二十萬人。

大苑的國土麵積太大了,這二十萬人要坐鎮大苑各個軍事要地,平均一地甚至分不到一萬人。所以青瞳現在采取的是將全國分成幾個區域,各個區域的駐軍集中在一地,由一個行軍總管坐鎮的辦法。比如距離青州最近的西北路行軍總管霍慶陽,手中就握有八萬精兵、十萬常備軍,還有充作工程建設和運送補給的五萬後備軍。

西北共二十三萬苑軍,如果戰爭就是比賽人多人少,那麼打贏似乎不成問題,誰讓西瞻軍要繞行千裏入侵別人的國家?自然不可能在人數上占據優勢。

不過請別忘了在中華五千年的曆史上,有一支黃皮膚的軍隊,他們隻有兩萬人,不帶任何補給,卻從亞洲一直殺到歐洲。他們沿途打敗的軍隊人數超過四百萬,屠殺的普通民眾無法計算。藍色的多瑙河真正變成了紅色的多瑙河,兩年之內河水都散發著血腥氣味。在歐洲許多國家的曆史上,這場路過哪個國家就滅掉哪個國家,讓他們毫無抵抗之力的戰爭,被稱為“黃禍”。而現在西瞻的鐵林軍正和當年那個讓人膽寒的軍隊一樣,擁有那個時代最強的戰鬥力、最快的速度和毫無後援、不得不拚盡全力的處境。

從拙吉帶領區區一千五百人的金鷹衛,就將青州四萬大軍攆得雞飛狗跳,差點全軍覆沒那一戰,就可以看出西瞻頂級精兵和大苑普通軍隊在戰鬥力上的差距。而大苑唯一有可能和這些惡魔對抗的定遠軍,已經在兩年前被他們的君王解散了。神弩先機營八千多的士兵,青瞳能集合回來的近五千人,全部放在關中的要道上,現在將他們調回來絕對不可能來得及了。

何況昔日的定遠軍是依靠周毅夫對地形的運用,將營盤建在對自己絕對有利的地方,才

擋住了西瞻軍二十年來一次又一次的衝擊。如果讓鐵林軍衝出驍羈關,下到大苑毫無遮

攔的西部腹地,別說霍慶陽手中東拚西湊的二十三萬士兵,即便是定遠軍重生、周毅夫再現,也絲毫沒有能攔住他們的把握。

青瞳暗忖即便是自己領著十倍於西瞻的兵力,想在曠野中對來去如風的西瞻士兵造成傷害也幾乎不可能。要渡過眼下危機隻有一條出路——將西瞻軍堵在青州,絕不能讓他們出來。

所以青瞳在接到邊報的第一時間,就給霍慶陽八百裏加急發出指令——西北三個藩王暫且不理,全力支援青州。當時,青州失守的消息還沒有傳來。

在她焦急地等待青州的消息時,更多的壞消息結幫拉夥地一起來了。

九月二十日,北部邊境傳來消息,西瞻二十萬精兵大舉進犯,從雲中浩浩蕩蕩地殺了過來。雲中為數不多的守軍自然不是對手,後退千裏,轉眼就讓西瞻人殺到了關中地界。大苑舉國震驚,在大苑和西瞻長達百年的戰爭史上,兩麵受敵這還是第一次。

半個月後,霍慶陽把青州失守、驍羈關山路冰封的消息一起傳來。與此同時,由於霍慶陽將安州守軍調往青州,他一直監視的陳王看到便宜,乘虛突然起兵,打出“正大統、興苑室”的旗號,安州附近十幾個郡縣毫無反抗之力,被他並入地盤。

陳王是景帝同父異母的弟弟,是青瞳的親叔叔。景帝突然讓位給女兒,雖然依足禮儀程序,但是許多人都心知肚明這是一場政變。既然是涉及皇權的政變,諸位苑室王侯難免同時感受到了危機與機遇。新即位的皇帝有可能被推翻,從而給他們機會,也有可能為了免除後患而對他們下手。這個血統純正又沉不住氣的陳王,就成了大家觀望形勢的標尺。

姓苑的王侯雖然不少,但真正有實力敢覬覦皇位的卻寥寥無幾。他們不敢主動采取什麼措施,朝廷對他們的態度決定了他們對朝廷的態度。所以雖然陳王早就顯出異動,在沒有真正叛亂之前,青瞳也沒有動他。此人野心很大卻能力不足,原本不足以對青瞳構成威脅,但是在西北軍隊被調開的當口,卻讓他趁機迅速壯大,看上去似乎有點要成氣候的樣子。有少數世家估計被陳王許諾的美好未來刺激,公開依附於他。一旦這種依附形成風潮,可就真的麻煩了,所以朝廷急需一場勝利來震懾西北。

這邊還沒來得及理清頭緒,壞消息又接踵而至。

十月十五日,大苑附屬的南詔小國叛亂,蠻兵開始進攻與大苑接壤的南華州,南華告急。

與南詔叛亂同日,大概是被陳王的快速興起刺激了,嘉郡王在他的領地嘉陵郡稱帝,進犯徐州。

十日以後,西北三王中的最後一個潞王宣布依附陳王,潞水東側大麵積土地並入陳王地盤,陳王一時聲勢大振。

僅僅一個多月的時間,形勢就回到兩百年前大梁末世、大苑開國的時候。青瞳稱帝後迎來的第一場戰爭居然是全線戰爭,八百裏加急的戰報一日之間要傳來十幾份,皆是壞消息。大苑此刻四麵硝煙、群雄並起,這塊土地仿佛變成無主之地,等著勝利者將之握入手中。

太和殿上,大苑的群臣個個麵露怒色,看著殿中東林來的使臣侃侃而談——

“陛下,天下之間,隻有我們東林、大苑、西瞻、北褐四個國家國力相當。北褐與大苑相隔遙遠,鞭長莫及。陛下目前若想得到幫助,隻有和我們東林取得友好一途。我王素知皇帝陛下,睿哲成人,寬慈及物,何不許以區區西郊之地?則我東林敢竭愚力,長敦歡好,魚來雁往,任傳鄰國之音,地久天長,永鎮邊防之患……”

青瞳的臉色越來越陰沉,使臣上殿之前,大苑諸臣已經看過國書了,所以群臣此時的臉色也極度不好。東林與大苑兩百年來隻是互相觀望,並沒有什麼交情,東林在這個當口派遣使臣,嘴裏大談兩國友好,目的卻是為了要一塊肥美的土地。

這封國書的根本意思就是,大苑要割給東林一塊土地,否則東林就會和其他各方一樣出兵大苑了。至於使臣許諾的什麼割讓土地之後東林會派兵相助,青瞳一聽就明白隻是隨口說說,他現在吹噓得再好聽,也不可能真的出力。東林隻是看到眼前有一大塊肥肉,也想分到一些罷了,說白了,東林就是在趁火打劫。

使臣還在說話,大概他覺得大苑眼下根本沒有其他辦法,隻能答應他的條件了。他的聲音越來越響亮,透著洋洋得意,“陛下,外臣覺得,陛下沒有理由不答應這麼好的條件,用玉林河以東的一小塊地方換取東林的援助,隻是一點點水、一點點土,這點水和土對你們這麼大的國家來說算不了什麼,卻可以讓我東林國主對陛下大大友好……”

他正說著,青瞳突然開口:“玉林河水質不算好,土也不夠肥美,朕給你梁河附近的水土可好?”她微微笑著,盯著東林使臣,目光中說不出的冷意。

東林使臣愣了一下,梁河是京都的護城河,梁河附近的水土,那豈不是要把都城給東林?這當然是不可能了。那使臣看到青瞳的牙齒咬得緊緊的,正望著他冷笑,想必是氣急了才會說這種話。

東林使臣早就料到大苑的憤怒,對此絲毫不怕,在他看來,無論大苑人氣成什麼樣子,最終都隻能答應他的條件。在這個焦頭爛額的當口,大苑根本不敢去承受一個和西瞻實力相當的國家的進攻,於是他很有風度地一鞠躬,“陛下厚賜,外臣自不敢辭,那我就要梁河的水土了。”

“好!”青瞳喝道,“來人,挖兩袋泥土綁在此人身上,把他沉入梁河。”她衝著那麵色大變的使臣冷笑,“要多少水土自己去拿,不用客氣!”

她的目光冷如刀鋒,周身散發著濃烈的戾氣,太和殿上所有大臣皆被嚇住了,一句話也不敢說,隻有東林使臣掙紮慘叫的聲音,在寬廣森然的太和殿裏回蕩……

三盛怒

南書房裏回蕩著青瞳近乎咆哮的聲音——

“好哇,東林也來趁火打劫,三個狗屁藩王也敢作亂!南詔時亂時歇,兩百年來就沒怎麼消停過,現在也來了!還有你,阿蘇勒!”

嘩啦一聲大響,南書房精致的琉璃屏風被她不知用什麼東西打個粉碎,“阿蘇勒,還是你夠狠,驍羈關你也能到手。”

“再給我說一遍,西瞻人怎麼取得驍羈關的!”青瞳的聲音有些嘶啞,陳文遠麵色慘白,戰戰兢兢地讀起霍慶陽搜集青州敗軍和各種痕跡整理出來的詳細戰報——

“西瞻七千士兵應該先是用每天行軍超過二百裏的速度,連行十二日,渡過戈壁千裏無人的荒地。然後宰殺了他們的戰馬,用馬皮包住身體、喝生馬血取暖,日夜不休地走了兩天兩夜,生生蹚過大青山比人還深、萬年不化的冰雪。最後還得徒步在大苑西南無人山地行軍三百多裏,突然出現在青州西南的驍羈關麵前。”

戰報早就被青瞳撕了,好在陳文遠過目不忘,半個月前讀了一遍,此刻背來居然一字不差。

青瞳在桌子上重重一拍,喝道:“聽聽,就是這樣的疲憊之軍,路上就死了三成,剩下不足五千人到達之後,沒有經過一天休整,就拿下了我們大苑第一雄關。”她在屋子裏來回亂走,道,“哼,五千人就能攻下三千人駐守的關口嗎?想想看,那是驍羈關,大雁都飛不過去的驍羈關,換一支軍隊來攻打,五萬人都不一定能攻下來,怎麼就叫那體力應該已經達到極限的五千人攻破了呢?怎麼可能!為什麼西瞻人經過那樣的跋涉還有體力?或者說還有意誌力?居然能進行那般艱苦的戰鬥?一定是振業王的金鷹衛,除了他們,西瞻哪裏還能有這樣的戰士?”她用最大的聲音喊道,“一定是金鷹衛!”

陳文遠哪裏知道什麼金鷹衛?他進弘文殿當侍講快一年了,幾乎日日見到皇帝,卻第一次見到她這樣失態。也第一次發覺,即便是個美女,在帝王的威嚴下,她的憤怒也一樣讓自己兩腿發抖。

花箋臉色也發白,她走上前抓住青瞳的胳膊顫聲道:“你先冷靜一下,青瞳,你先冷靜一下!”

“冷靜?”青瞳雙眼噴著火光,“冷靜有什麼用?我們都料錯了,阿蘇勒並不是派個將軍撈一把就罷,而是他自己要來了。如果是西瞻士兵,就算是二十萬也罷了,可這是金鷹衛。他出動了金鷹衛,一定是他自己要來了。他是什麼人,我十分清楚,他要自己來了。”

花箋道:“就算他自己來,你也不用怕啊,以前你們也不是沒打過。”

青瞳一聲斷喝,“你懂什麼?我和他對敵是在雲中,雲中和青州怎麼能相比?他這不是來進犯,是來拚命的。拚命你懂不懂?你想想他們為什麼不進攻青州,反而繞路三百裏,去打驍羈關?他這是擋住我們救援青州的路,他這是把青州孤立起來,然後吞下肚子去,讓我們幹看著,一點辦法也沒有。”

活這麼大,青瞳第一次和花箋用這種態度說話。看來人都有自私的時候,而且更容易傷害自己身邊的人,她絲毫沒有注意到花箋臉色發白,依舊衝她咆哮。

她喘著粗氣叫道:“他的目的達到了,青州現在是他的了。大苑西邊都是平原,沒有北邊那一座座拒敵的雄關,青州這一攻克,就成了西瞻人的糧倉據點,我們打不著他們,他們卻可以直接跑進我的皇宮裏來。他們還可以不斷增兵,可以進退有序,我們的側麵大敞四開,隻能等著別人在我們的軟肋捅上一刀。你現在明白了沒有?”由於太過激動,青瞳隻覺得心髒一陣猛跳,讓她瞬間出了一身虛汗,接下來的聲音被迫小下來,“東林怎麼會來趁火打劫?還有南詔,那個蠻主也趁機出兵,不合情理。我看十有八九,是西瞻許下了和他們瓜分我大苑的承諾,引誘他們出兵的。西瞻有兩路兵馬,東林一路、南詔一路,我們國內還有三路。昨日我召晉王商討對策,他托病不肯來京都,看來也是準備動手了。八麵受敵,還真看得起我!”

青瞳氣急敗壞是有道理的,在這個時候,還能沉得住氣的人肯定是極少的。

蕭瑟想用國破家亡的表象給世家豪門壓力,她都沒有同意,誰料到此刻大苑真的到了命懸一線的時候。這不是高祖開國時在各路豪傑間遊走,現在是所有的壓力都指向她一個人。在那一瞬間,她已經沒有信心大苑可以渡過這樣的難關。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大苑這片土地必須由真正的強者統治,它四通八達,你強盛了就是四方擁戴,衰敗了就是四麵楚歌。

青瞳臉色煞白,大口地喘息著,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阿蘇勒,我明白了,你就是來拚命的。你不想活了,你也不想讓我活著,你就是來和我拚命的。

突然她暴跳而起,狂叫道:“難道我不敢拚嗎?你冒著皇位都可能丟掉的危險親自來進攻,你東西聯合又傾盡全國之力進攻,難道我就不敢拚嗎?你來啊,看我敢不敢!”一瞬間,心跳得好似要衝出來。青瞳知道自己應該安靜一會兒,可她就是停不下來,全身的血液都逼著她盡力咆哮。

忽然,嘩的一下,一杯已經涼透了的茶水迎麵潑在她臉上,青瞳吃了這萬萬沒有料到的一潑,整個人都愣住了,淋淋漓漓的茶水順著她的頭發一直鑽進脖子裏,在冷颼颼的冬日裏好不提神。

她呆呆地看著手裏還拿著空茶杯的蕭瑟,慢慢退後幾步,苦笑著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問道:“你……什麼時候進來的,怎麼都沒人通報?”

蕭瑟冷冷地看著她,“人都叫你趕走了,誰敢通報?”轉身向正驚恐地看著他的陳文遠道,“你先出去吧!”

陳文遠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青瞳衝他有氣無力地擺擺手,示意他出去。然後自己退後兩步坐回椅子上,覺得渾身力氣像是被人抽出去了一般,一點也提不起勁。

“還要喊嗎?”蕭瑟冷冷地看著她,“要喊衝著我喊,花箋既不懂這些,今天的局麵也和她全無關係。”

青瞳望著他手中的茶杯苦笑,許久才道:“我隻敢衝著她喊,因為我知道無論我多麼不講理,她都不會真生我的氣。”

青瞳的聲音裏有濃濃的疲憊,這不是身體上的累,而是從心裏往外的心灰意懶,是長時間身心壓力達到極限後的一種軟弱。她垂下頭來,歎道:“這世上除了花箋,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是真正屬於我的……”

蕭瑟凝視著她,突然出手,嘩的一下,又將一杯茶潑在她臉上。

“你做什麼?”青瞳跳了起來,勃然大怒,剛剛潑她情有可原,現在可是好沒來由。

“提起精神了嗎?我有話和你說。”

青瞳怒道:“你要說什麼非得潑我這一下,直接說不成嗎?”

“不行,我不和沒有理智的人說話,也不和半死不活的人說話。你要達不到我滿意的狀態,我就再潑你一下。”

青瞳嚇得退後了一步,毫不懷疑他會這麼做。

“你準備好聽我說話了嗎?”

青瞳趕快點點頭,冰涼的茶水順著她點頭,甩了好些在地上。

蕭瑟露出微笑,道:“你剛才瘋了一樣叫,並不全是因為蕭圖南的進攻,而是因為八個敵人一起對付你,你沒有把握迎敵,是不是?”

青瞳不由點點頭,蕭瑟說的正是她最關心的事情,自然就將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吸引了。

蕭瑟看了看她,接著道:“陣前對敵攻伐之間的事情我不懂,怎麼指揮才能打勝仗也不是我所長,這方麵我幫不了你。不過我們可以分析一下,八麵受敵也不可能八個敵人一樣強大,更不會八個敵人齊心合力,對不對?”

青瞳臉色恢複了一些,蕭瑟一句話就讓她重新有了思考的能力,她緩緩點頭,道:“對!”

四分析

蕭瑟道:“八路進犯的強敵中,看似最強的雲中二十萬進兵本來就在我意料中,可以說是我故意放進來的,沿途安排都已妥當,這一路是幫助我們推行新政的。就算現在形勢有變,需要我們去認真對付,但這一路既有雄關據守,又有原來的定遠軍三萬餘部坐鎮。即便定遠大營沒了,三萬人也不會全無還手之力,隻要派出一個得力的領軍之人,僵持一些時日等待援軍的能力還是有的,對不對?”

青瞳正全神貫注地聽著,隨口道:“沒問題,我能做到。”

蕭瑟斜了她一眼,“做皇帝做到親征的份上,原本對大苑有信心的也會沒有信心了。”

青瞳一愣,隨即想到她現在需要負責的遠不止一場輸贏,略一思忖,道:“元修可用,他的五萬私軍在關中捷州,指揮如意。隻不過元修喜歡等待對他有利的戰機,這樣日子可能就要拖得久了,關中貧苦,我怕物資供給不上。”

蕭瑟道:“物資不足才是新政推行的動力。後方的事務我來想辦法,你做戰局的籌劃就好。”

青瞳眉頭緊皺,卻也沒有什麼好辦法,遲疑道:“這個暫時就這麼定,其餘幾路……”

“可能派出重兵的還有東林。”蕭瑟道,“這一路卻不要緊,我自幼研究東林國情,對他們比較了解,東林現在的國主既貪婪又膽小,做事也優柔寡斷,此人不足懼。他隻會在看到大便宜的時候才伸手,你今天將他的使臣處死,雖然犯了兩國相交的大忌,但是這麼強硬的態度卻可能讓東林國主更加猶疑。

“東林與我國相隔不近,打起仗來並不方便,這一點依東林國主的性格不可能不考慮。如果我們弱小可欺,那麼東林必然傾力進攻,試圖分一杯羹。但隻要在這之前我們將西瞻進攻的腳步阻擋住了,東林就會猶疑觀望,我們隻要取得一場像樣的勝利,他們就會自己嚇跑了。”

青瞳眉頭緊鎖,道:“如果是這樣,就需要對關中一路加大兵力才行。如果雙方對峙的話,恐怕要四十萬人對二十萬人,才能具有一定的威懾力。緊急抽調西南路和晉中路的兵力去關中不是不行,但這樣一來,我們的物資和軍費就更加不夠用了。”

蕭瑟打斷她,“我說了,後方的事情我想辦法,你說四十萬好,那就四十萬。八路大軍才說了兩路,接著說下麵的吧。”

青瞳皺著眉頭看著他,在他的催促下方搖頭道:“其實餘下的沒什麼了。南詔原本無妨,他們本土太過貧弱,看著中原大片沃土也眼紅很久了。每換一個皇帝差不多都要鬧一鬧,可惜他們舉國不過兩萬兵將,南華州地理條件又十分險惡,我們就是給他十年時間,南詔也打不到大苑內地來。”她搖搖頭道,“若不是地理條件所限,南詔小國能偏安一隅兩百年還沒被大苑吃掉?什麼屬邦、友鄰,不過是攻打南詔沒有一點好處,不值得罷了。”

蕭瑟點頭道:“既然你說南詔不足慮,那依我看西南三個藩王也不足慮,應該不是霍慶陽的對手。這三路是你自己嚇唬自己,才算成三路的。”

青瞳不好意思地笑笑。蕭瑟說得沒錯,她其實也並沒有將陳王等三人當成大敵,以前沒有動,隻不過是不想處事太過激烈,造成不必要的損傷。若是不考慮這麼多,修理他們的辦法,青瞳隨隨便便就能想出不少。

蕭瑟又道:“晉王根本沒有說要反,你將他算成一路,未免太牽強了吧?”

青瞳臉一紅,接口:“這個……晉王從血統上講雖然與帝位差了六代,隻能算我的遠房堂叔,但若論真正的實力,大苑這些王侯裏誰也比不上晉王。晉王已經世襲了六代,到現在的晉王,已經是身邊有兵、手中有錢,又有嚴密的關係網,一切條件都已經成熟,他若起兵,抵得上三十個陳王。”

蕭瑟輕笑,“因為他有能力叛亂,你就覺得他已經叛亂?”

青瞳歎道:“此事我也很無奈,因為晉王實力太強,我祖我父兩代大苑的皇帝都對他深深忌憚、百般刁難,在骨子裏,晉王已經和朝廷對立起來。為了自保,他就更加精心擴大自己的實力。現在我若突然對他好,他會認為我準備立即對他動手,難保他不會先發製人。晉王暗中的勢力必然不小,就算比不上寧晏也不會比楊予籌差,我和他打不起,所以隻能對他繼續猜忌,倒可能拖得久一點。我把晉王算成一路也不是純屬牽強。”青瞳苦笑道,“這麼猜忌下去晉王不管是主動還是被逼,遲早也要反的。設身處地地想想,我若是晉王,一定不會放過眼前這個絕好的機會。”

蕭瑟一時有些出神,想著那個既有野心也有無奈的晉王。的確,曆史證明,有能力稱霸卻沒那麼做的人,無一例外下場淒慘。無論是成王還是敗寇,大多是被時勢這麼逼出來的。

青瞳歎氣道:“東林一路對我們可以毫無威脅,也可能是另一個強大的西瞻,這就要看我們在關中是不是能嚇得住他們。而要在關中展現出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的實力,就要抽調北方軍隊去戰場。抽調了北方軍隊,晉陽就會空虛,晉陽空虛,晉王恐怕就會趁機作亂。晉王趁機作亂,我們沒有能力打擊,一樣嚇不住東林,東林還可能覺得這是個難得的好機會,加大力氣進攻。這簡直是諸葛連環弩,想解開一環就要牽動另外一環,何況還有最關鍵的問題,我們堅持不了四十萬大軍在關中和敵人長時間對峙。”青瞳搖搖頭,“若是分別對付這三路,我們的兵力又不夠,必然是三線全輸,北麵戰場全線崩潰。要是十分有把握的話,我們隻能對付其中的一路……”

蕭瑟道:“你說一路就是一路,那你覺得對付哪一路合適?”

“自然是西瞻,不過其他……”

蕭瑟打斷她,“你隻需要說想做什麼,怎麼做由我來想辦法。你隻說單單對付西瞻,你有把握嗎?”

“你既這樣說了,那好吧。”青瞳長長吸了一口氣,道,“我極少有一廂情願地把事情往最好方麵想的時候,如今就算老天對我十分眷顧,晉王眼下不反,這場大亂平息之前都不反,那我連防備都不用防備他了。物資的問題你也有辦法解決,那麼我可以保證能用四十萬大軍壓製西瞻、震懾東林。”

蕭瑟點點頭,“那就好。”

青瞳憂慮地看了他一眼,道:“即便這七路都沒問題了,可還有青州那一道難題……你讓我負責想對策,你實現對策。可是青州這一路,我是真的沒有對策了……”青瞳咬了咬嘴唇,目光中有些茫然,“失去青州,就隻有在平原重兵拒敵一條路可以走,步兵對騎兵,至少要五倍兵力才有勝算,這怎麼可能呢?不要說我們沒有足夠的兵力,即便有,也沒有多大用處。西瞻人何必要和你列陣對決,青州一失守,我們的地利優勢就蕩然無存,隨便我們攔在哪裏,他們繞道就是,整個平原都平鋪在麵前,任其馳騁。即便將京都禁軍、全國兵力都派出去,恐怕也難以抵擋。”她出神地望著遠方,悠悠道,“這麼多消息裏,青州的消息第一個傳來,我想了又想,可是我真的沒有想出辦法……怎麼辦呢?”

“這一路想不出辦法,其餘幾路你還抵抗嗎?”

青瞳回望他,輕輕地一笑,“我要說不抵抗,你是不是還要用茶潑我?記得離開西瞻振業王府的時候,我以為自己要做的就是和寧晏打一場仗,打敗他我就贏了。那時候我懂得少,和父帥在一起打了三年的仗,我就覺得打仗我能行,所以我就去做了,但這次我覺得我不行。”她又是輕輕一笑,“……可是蕭瑟,你相信嗎?我從來沒想過不做,就在所有的壞消息一起來的時候,就在我剛剛瘋了一般叫喊的時候,我也沒想過不做。你省下這杯茶吧,別說我對其中四路有能力對付,就是一路也沒有,我也不會放棄。”

“這才是我認識的苑青瞳。”蕭瑟擊掌道,“我必全力助你,就算要我死,我也一定要將這件事做到底。”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盡道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裏歸來歡顏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五心安

“蕭瑟……”青瞳眼神有些奇特,“你為什麼要這麼幫助我?我本以為你不會真心助我了。從那日我沒有采納你的意見,我能從你的眼睛裏看出你有多憤恨,我甚至認為你恨我。這麼多天來,你一句話都沒有說,為什麼今天你會突然進宮,為什麼你又願意幫我?”她猶豫很久,還是把心裏一直想說的話說了出來,“你……你是西瞻人,為什麼幫助別的國家對付你自己的母邦?”

南書房裏的空氣一下子停滯了,過了很久,蕭瑟低沉的聲音才響起,“你擔心什麼?怕我是奸細?”

“不、不是。”青瞳慌忙道,“你不會是奸細,你沒有做一件對大苑不利的事情。我隻覺得你……你……”青瞳咬著嘴唇,“沒有理由做這些。為什麼?”

“理由?”蕭瑟淡淡一笑,“青瞳,我和你是完全不一樣的人,我做什麼不需要你那些講得通的理由。”

“可是……可是……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總要有原因。這不是吃什麼飯、去哪裏玩之類的小事,可以隨著自己高興。你為了我登基、抗敵、改製……前前後後用盡心力,總要有原因吧?”青瞳的眼神閃爍,不敢去看蕭瑟的眼睛,這個問題會有什麼答案,她完全不清楚,但是她一定要弄清楚。

蕭瑟的神情很溫和,過了很久,他才道:“蕭瑟一生孤苦,幾乎沒有絲毫溫暖加身,所以我視身外物如糞土。我不覺得我是西瞻人,也不覺得我是大苑人,這天地與我沒有一點關聯,什麼天理世道、蒼生黎民,我都不放在心上。你德微還是德厚,是好人還是壞人,武本善他們可能會在乎,卻和我毫不相幹。在你看來事情有大有小,在我看來都是一樣,還是隨著我高興罷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我是個一無所有的人,誰對我好,我就對誰好,別的我都不管。”

青瞳愣住了,張大嘴巴看著他。蕭瑟看著她的樣子,極美的雙眼慢慢彎了起來,微笑道:“青瞳,你不懂我,我與你做不成知己。不過你也不需要懂我,你隻要記著,你永遠不用猜忌我。從你從沙漠中把我一步步背出來那一天開始,直到你死或者我死,這中間所有的日子,無論發生什麼情況,你都永遠不用猜忌我。”他淡然地看著遠方,不明白天地生他出來幹什麼,這一生還會有人懂他嗎?恐怕……不會有了吧?蕭瑟淡淡道:“青瞳,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叫任平生跟我去一趟晉陽,大概要一個月的時間。我出去這段時間,你一定要封鎖消息,做出我還在京都的假象。”

“你要去……你要小心。”青瞳本來想說“你要去幹什麼”,剛一開口就想起蕭瑟說的“猜忌”二字,話到嘴邊變成了“你要小心”。

她這臨時改口完全瞞不過蕭瑟,蕭瑟自嘲又自憐地笑了笑,淡然地看了她一眼,道:“那好,等我的消息吧。”轉身向外走去。

不管怎麼樣,想做的事情他一定會做。他蕭瑟永遠要做一個隨心的人,他已經一無所有,若是再沒有心安,那就再也沒有活著的意義了。就比如他一定要幫青瞳,就比如他一定要戰勝蕭圖南,這兩件事不做好,他的心永遠不會安樂。

他的眼睛眯了起來,蕭圖南,我算出你必定要進兵,卻沒有算出你會從青州進兵,我還是小看你了。好,給你占據先機,給你八方呼應,現在形勢對你絕對有利,你以為我就會輸定了嗎?還早呢,蕭圖南,還早呢。青瞳,我幫你,你也要幫我。這一次,我們兩個一起渡過這個難關吧。

青瞳看著他慢慢走出去,出神地道:“原來這麼多時日他一直沒有上朝,不是在和我慪氣,而是為了出去不被人發現。花箋,你能猜到他準備做什麼嗎?”她緊緊皺著眉頭,“帶著任平生,難道是去私鬥?花箋,你猜蕭瑟為什麼要我做出他還在京都的假象?為了隱瞞誰?這個當口出去肯定是為了戰事,可是他一個人出去又有什麼用?花箋,你說蕭瑟他……”

青瞳陡然閉上嘴,她發現花箋眼睛裏滿是淚光,正癡癡地望著蕭瑟尚可看見一點的背影,根本沒有聽她說話。青瞳伸手扶住花箋的肩頭,輕輕問:“花箋,你怎麼了?”

“就是這個眼神,一模一樣。”花箋眼淚汩汩而下,她的聲音中有說不出的難過,“青瞳,你記得嗎?我們最初見到他的時候,就是那場風暴過後,我已經把他挖出來,他也好不容易撿了一條命,可阿蘇勒說水不夠,要把他扔在沙漠裏不管……”花箋哽咽道,“他聽了以後就像剛才那樣輕輕一笑,什麼也沒說。他嘴角上是笑意,但是他的眼睛……那麼蒼涼,好像別人不要他是理所當然的,好像他從來沒有指望過有人要他一樣,就和剛才一模一樣。青瞳,你還記得嗎?”

“這……”青瞳尷尬地笑笑,她哪能記得蕭瑟當時是先笑了還是先看了?

“青瞳,你知道嗎?”花箋撲到青瞳懷裏嗚咽道,“當時我就對自己說,完了,這輩子也忘不了他那一眼了。青瞳,我完了,我完了!”

“別難過,花箋,你別難過……蕭瑟以前的確受了很多苦,我們以後對他好一些就是了。”

“才不是!”花箋號啕大哭,“對他好也沒用,他要人懂他。你沒聽見他剛剛說你不懂他?可我也……我也不懂啊……我也不懂啊……

“青瞳,你總是那麼忙。以前在振業王府的時候,我每天都找機會和蕭瑟說話,他每次都和我微笑、和我說話,我說多久他也不會不耐煩……可是到了分別的時候,這輩子很可能再不相見,他看我的眼神還是和看你沒有什麼區別。就那麼淡淡的,好像什麼都在他的計劃中,卻又什麼都不在乎地一笑。青瞳……你知道我心裏什麼感覺嗎?”

“我也想懂他,可是我……我也不懂啊……”青瞳的心也難受得像要擰在一起了,她知道,她當然知道!在那個月夜,離非不肯和她走的一瞬間,她就能深深理解什麼叫做無望。

蕭瑟,要怎樣才能懂你?你那般孤傲,一直高高在上地看著地上這些人,芸芸眾生在你眼裏一視同仁,你誰也看不起。你就像絕崖峭壁上孤獨的蒼鷹,無論多麼寒冷寂寞也不會輕易降落在地麵上,你都不肯下來,要別人怎麼才能懂你?

“花箋……”青瞳用力把花箋攬進懷中,自己也已淚流滿麵,“不懂就不懂,他這個人有問題,非得和他一樣才能算懂他。懂他沒有什麼好……應該讓他懂你,像你這樣才是好的,應該讓他來懂你……”

已經走過三重宮殿的蕭瑟,帶著他那自嘲的微笑,慢慢向宮門走去,卻與正從宮門外進來的任平生迎麵碰上。

“蕭菩薩,”任平生喜道,“好久不見,你好嗎?”

“好。”蕭瑟溫和地看著他,“我很好,我現在心裏很安定。任平生,你說,這個世上還有什麼事情比心虛更可怕嗎?”

“有啊,腎虛嘍。”任平生立即接口。

蕭瑟菩薩般的微笑頓時僵硬在臉上,徹底無言以對。

任平生笑道:“幹嗎一副要吃了我的樣子,你隨便找個男人問問,心虛、腎虛,他願意虛哪樣?你樂意腎虛就腎虛好了,老任完全同意,這有什麼好生氣的,真是莫名其妙!”

此時南書房中,花箋話音剛落,“他連生氣都不屑,他什麼時候都能笑……他不會變的……”遠遠地突然傳來蕭瑟一聲中氣十足的怒吼,“任平生,你給我閉嘴——”

南書房中的兩個人同時愣住,相互看看,青瞳試探著問:“是蕭瑟?”

花箋呆呆地點頭,“沒錯,是他的聲音……他……生氣?”

這肯定是生氣了,而且要表情扭曲的蕭瑟笑一個也十分有難度,看來……他也不是不會變的……

六茶樓

晉陽城和京都差不多大小,隻是少了京都那種官氣,多了份呢喃的聲色犬馬,所以看上去比京都更加繁華。即便從南北各麵都傳來戰爭的消息,也沒有讓這個享樂的城市收斂多少,大家還是過著自己的逍遙日子。

若是有從別處來的外鄉人問起看不出著急的當地人,“要打仗了,你們不害怕嗎?”晉陽人一定會指著城中隨便一條鬧市街道說:“你看著,隻要那一排寫著‘白記’的商鋪還在正常營業,就不用怕。白家商號消息最靈通,有什麼風吹草動,他們比金鑾殿上的皇上知道得還快呢,他們不走,你就放心在晉陽待著吧。”

中午時分,太陽不管人世滄桑,隻在天上熊熊地吐著熱情。兩匹毛色分毫不差的健壯菊花青,拉著一輛青絨雀頂的馬車一溜小跑而來。兩匹馬的動作如同計算好了一般整齊,四蹄同時起落,敲打在晉陽城石板地上,那嘚嘚的響聲也如同奏樂般整齊。

人人都忍不住向這輛漂亮的馬車多看上幾眼。趕車的是一個大漢,他駕車的技藝顯然極為高超,手中韁繩隻是輕輕一帶,馬匹就奔跑隨意,挺大的馬車在正午擺滿攤子的繁華街道上奔行,也沒有減慢多少速度。

奔出一段路,那大漢並不回頭,隻把身子向後靠靠,道:“喂,你看,晉陽街道上鋪的這石板好生整齊,京都也沒有這麼平整幹淨的地麵,晉王富甲天下,看來所言不虛。”

車中傳出的聲音雖然不高,卻清朗動人,“這是主街,晉陽也不會所有的街道都能用雲石鋪地,官報上說這條街道是晉王親自遊說白家商號東家出資鋪建的,不是出自府庫。晉王六代居於此地,有錢是不假,富甲天下就過了,不過他和白家商號關係密切卻是無疑了。”

那大漢道:“依著我看啊,有權不如有錢,好家夥,自家出錢修一條貫穿整個晉陽的雲石路,當官的日子一定沒有白家那東家老爺過得舒服。”

車中人不接他這個話茬,隻是問:“到了沒有?”

那大漢停下馬車,道:“這附近都差不多,應該是晉陽中心了,你自己看什麼地方合適吧。”

一隻素白的手伸出來,將車窗青竹簾掀起一點往外看,那手纖長秀美、顏色如玉、皓腕如雪,沒有一點瑕疵。手腕上露出短短的一截衣袖,質料是上好的小寒絹。

小寒絹一匹素布的價格就在四十兩以上,這位衣服的鴨蛋青色底子上還繡著暗青色的枝蔓花紋,暗壓冰絲,在陽光下光華隱隱流轉。雖然繡了好多花紋,這袖口卻和沒有繡花的地方一樣柔軟輕薄,懂行的看了就知道,繡這種繡品的針是真正細若牛毛,刺繡時要將一根繡線分成八股才穿得進去,所以繡出的東西就格外精致服帖。寒州最好的繡娘繡一件衣裳也要半年時間,素布還罷了,這繡過的小寒絹多數用來進貢,隻有極少數流通市麵,很多時候有錢都沒處買去。隻憑這半截袖子,就知道車中定然是富貴中人。

再看那趕車的穿著一身青不青黃不黃的布衣裳,那是平常打扮,又替人趕車,身份自然就差得遠了。可從這兩個人說話的語氣上看,卻又不是主仆關係,頗為奇怪。他們趕車在鬧市奔跑已經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這一停下來不少人都望著馬車竊竊私語。

一根手指衝著街道右邊三層高、造型雅致的茶樓點了點,那大漢揮舞馬鞭,將車一直趕到茶樓門前。

茶樓夥計已經趕出來招呼,“爺裏麵請,小店各種茗茶有上百種,還有各色精致小食,豐儉由人。”

那大漢先跳下馬車,道:“一壺香片,兩個杯子。我不進去了,就在門外歇歇。”

夥計答應著衝裏麵喊道:“給這位老哥送一壺香片,再拿一個腳踏出來坐。”又望著馬車,道,“車裏的爺,您請樓上雅座歇歇,等您喝完茶,您夥計也歇好了,我們再幫您喂喂牲口。大熱天,就不用辛苦趕路了。”

那大漢眼睛一翻,道:“他也不進去,就在門外喝,我剛不是說了兩個杯子嗎?老子就長一張嘴,用得著兩個杯子喝水?”

夥計一愣,車中的手伸了出來,手上拿著一錠雪花紋銀,聲音溫和,“把茶拿出來吧,我行動不便,就在車上喝便是。”

夥計得了這樣一錠大銀,樂顛顛地走了,別說一壺香片,就是整座茶樓最貴的極品大紅袍也喝得成了。客人各有怪癖,放著舒服的雅間不坐,願意在門口曬太陽,那也由著他。

當街一輛馬車,那大漢坐在車轅上喝水,還不時和車中什麼人談笑。車簾擋住看不見,隻有一隻素手時而伸出,接過大漢遞來的杯子。看衣袖是男人,但那手柔美纖長,竟是一般小姐的也比不上。這樣一來,甭管什麼人進出茶樓都忍不住往車裏看一眼,這茶樓又是晉陽城生意最好的一家,不斷有人出入,也就不斷有人向著馬車伸頭。

那大漢瞄著這些人,頭向後麵靠,問:“還不成?”

隻聽車中輕輕的聲音傳來,“還沒有合適的,再等等。”

那大漢皺眉,用極小的聲音道:“那要等到什麼時候,不就是算命嗎,我來。”

車中人剛叫“任平生,等等”,那大漢卻已經驟然伸手,抓住一個正準備進茶樓的商人打扮的中年人,叫道:“老小子,你別進去。”

那人隻是多看了馬車一眼,就遭此變故,嚇得大叫起來。

四周大嘩,和他一起來的人上前喝道:“幹什麼?快放開陳老板。”

被抓住的陳老板也麵無血色地喊:“你、你是強盜嗎?光天化日之下,還有沒有王法了?”

任平生笑道:“別胡說,老子不是強盜,老子是算命先生。你別進去,你要進這個茶樓可是會有血光之災。”說著他屈下拇指,將手掌立於嘴前,嘴裏東南西北、乾坤八卦地嘟囔起來,然後道,“千真萬確,你隻要走進去七步,立馬就會頭破血流。要是不進去,保準你生意興隆,今天就發大財!”

陳老板一甩袖子掙開他,啐道:“你打眼看看,這街上就有兩個算命的,那是要穿著長衫拿著招子的,有一個你這樣打扮的沒有?還有,就算是混吃的,不讀《周易》至少也要讀幾本書,哪有算命先生自稱老子的?你要行騙,起碼置一身行頭吧。”

任平生笑道:“哪個規定了算命先生一定都得是一個德行?你不信,老子這就給你算一卦,你是布莊的老板,可對?”

陳老板吃了一驚,他正是一家綢緞布莊的東家。他一轉念又道:“那又怎麼樣,這條街上認識我的人多了,你不一定是聽誰說的。”

任平生眯著眼睛,道:“陳老板,你咋那麼大火氣,昨晚是不是突然受到了驚嚇?嗯,起更左右,之後就一直覺得身上發麻?”他湊近陳老板的耳邊,道,“就是行房的時候,這一打斷,後麵就不行了?”

陳老板的臉青一陣白一陣,這大個子卻是如何知曉的?

任平生笑道:“老子是算命的,前知五百年辦不到,昨晚的事還瞞不住在下。你這一嚇可有些不妙,八成以後那事兒就不行了。”

車中的蕭瑟也是吃驚不小,他們來晉陽這般虛張聲勢,那是要引起別人注意的。原計劃是蕭瑟去充神算,他的異能雖然隻限於天氣變化,但是鑒於他多年研習《易經》,做算命先生也勉強夠了,誰知老任突然出擊,竟然也中了。剛才這陳老板直往他衣袖上看,十分癡迷,蕭瑟也猜到他是做綢緞布匹生意的,但是昨晚受驚之事,任平生是如何得知的?

陳老板咽了一口口水,小聲遲疑地問:“那……那,可是衝撞了什麼?有什麼辦法治這個……”

任平生不屑道:“老子是算命的,你看街上哪個算命的會治病?你不行了,不會去找賣金槍不倒散的去?”

陳老板臉色羞紅,他越小聲這個家夥越大聲,就這麼把這事嚷嚷出去了,他大怒罵道:“哪裏來的倒路屍,平白無故罵我一頓,還在這兒胡言亂語。你、你、你胡言亂語我也不和你計較了,但衣衫也給我揪壞了,你要不給我個說法,我今天就和你沒、沒……”

他的話吞回肚子裏,看著車中雪白的手心上那一錠黃澄澄的小金錠,再也說不出來了。

車中很好聽的聲音道:“我的夥計性子莽撞,得罪了先生,這個賠你的衣服,夠嗎?”

陳老板很明顯地吞了一口口水,愣了一下,然後飛快地接過去,賠笑道:“夠了,夠了,爺你別客氣,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先走了。”

任平生罵道:“他娘的,金子打的衣服也夠了,這老小子要敢說不夠,那他就是強盜打劫的。”

蕭瑟小聲問道:“任平生,你怎麼知道他昨晚受了驚嚇?”

任平生道:“我剛才一抓這人手腕,就感覺到他氣息紊亂。驚喜怒憂帶來的氣脈都是不同的,他這是極興奮的時候驟然受驚,氣脈斷了,沒有身上不發麻的。時間上嘛,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我不是說起更左右嘛,又沒有給他精確到幾更幾點。

“嘿嘿,你想,驚嚇是驚嚇了,興奮……大晚上的,還能因為啥興奮?他總有五十多歲了,氣血不足,被這一嚇,還能繼續的話,老任才叫佩服。至於以後行不行,那我管不著了,反正也得等幾天才能有勁,耽誤不了咱們的事。他要能今晚就繼續,老任接著佩服。”

七神算

蕭瑟又好氣又好笑,道:“萬一你猜不中怎麼辦?就這麼肯定?”

任平生道:“猜不中怕啥,原本就是你算命,我頂多說是你徒弟,學藝不精唄。”他滿不在乎地又道,“再說,我本來又不是要算他不舉,隻是說他進門七步會摔個頭破血流,這還能有個不準的?我就是摔他十八個跟頭,別人也看不出來。”

他的話音未落,茶樓內突然大嘩,原來陳老板拿了金子極為興奮,腳下不免失了準頭,一個跟頭摔在地上,手中金子飛了起來,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腦袋上。金子沉重,將他額頭砸了個不小的洞,鮮血汩汩而出。陳老板捂著腦袋慘叫起來,血順著他的手指縫流了滿臉,當真是血光之災。算算他進門,不多不少,剛好七步。

任平生先是一愣,隨即笑道:“怎麼樣,血光之災也算準了吧?”

蕭瑟暗中翻了一個白眼,這場熱鬧前前後後都有好多人看著,眼見陳老板進了茶樓,果然惹來血光之災,竊竊私語中許多人不免就圍了上來。陳老板已經被送去醫館,和他一起來的一個同樣做生意的中年人也湊過來,好奇又有點畏懼地看著任平生,他咳嗽一下,道:“這個……先生,我想請你算一下,我內人有孕,即將分娩,這一胎能生個什麼?”

任平生有些傻眼,想了想硬著頭皮道:“看你麵相,子孫脈弱得很,是不是一個兒子也沒有啊?”

那人一驚,道:“對,是啊,我四十幾歲了,家裏六個娃,都是女子,這不就指望這一胎。先生你看……”他的聲音很是急切。

任平生故意緩慢地道:“子孫這個是命裏注定的,不能強求。你看街上敗家的兒子多了去了,那還不如沒有,隻要家宅和睦,就是福氣,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你呢。至於有沒有兒子那也不大要緊,你說是不?”

那人神色黯然,道了聲謝,摸出幾枚銅錢向任平生遞過去。

任平生籲了一口氣,這麼急著問男女,沒有兒子的可能性極大。一下生了六個女兒,至少夫妻感情還不錯,至於能不能生男孩兒,那他哪裏會知道?蒙一下罷了,反正他也沒有明確說這一胎不是兒子。他嗬嗬一笑,不接銅錢,道:“我什麼時候說過我是擺攤算命的了,拿錢給我做什麼?我就是看你那同伴禍在眼前,忍不住指點一下罷了。他不信,那也由他,事不大,死不了人。”

算得這麼準,卻連錢也不要,這等好事哪裏找去?人群一下就圍上來,七嘴八舌地道:“先生,我昨天丟了好大一匹布,你知道在哪兒嗎?”

“你那算什麼事?先生,我娘子生病了,你給算算什麼時候才能好?我有酬謝。”

“賈老六你閉嘴,人家先生都說了不要錢,你酬謝有什麼用?先生,你給我算算,我都三十二了,什麼時候能有個媳婦……”

任平生心道,這可捅了馬蜂窩了,他哪能個個都蒙準?於是使勁“呔”了一聲,眾人被嚇得瞬間沒了聲音,任平生這才清清嗓子,說出之前和蕭瑟商量好的台詞來,道:“算命的這行學問可大著呢,同一卦也有九九八十一個變故,稍不留神就會走了眼。隻要能看人七分準、看事五分準、看天三分準,那就是神算了,你們說是不是?”

這話說得當然沒錯,好些人不由自主地點頭。

他語氣一轉,道:“不過老子不一樣,我師承天機道的神仙,算人看事這等小事也就罷了,老子看天也能十分準,你們信不信?”

天機道雖然在北方較為盛行,晉陽沒有那麼多信徒,但是至少大多數人都聽過,這一下大家看老任的眼神裏不禁多了一絲敬畏,但是說看天十分準,那未免讓人難以置信。

任平生指著天說:“龍王爺行雲至此,今天申時二刻,必然會有一場瓢潑大雨,愛信不信。哼哼,真是一群無知之徒,老子不缺錢不缺物,騙你們有個屁用。”說罷將茶壺放在腳踏上,跳上車轅,衝著眾人道,“讓開了!”

在大夥的嘈雜聲中,他已經駕車奔了出去,剛剛走到街尾,蕭瑟突然輕聲道:“等等,這一家會失火。”

街尾是一家客棧,任平生聞言跳下馬車,對來應門的夥計道:“快叫你們掌櫃的出來。”

茶樓前麵圍著的那些人中有好熱鬧的跟著跑了一段,因為他的馬快,那些人本來已經放棄跟隨,見他突然停下,就又圍了上來。不明就裏的人看這麼多人圍著馬車,也有許多走上前,問是怎麼回事。於是就有人把剛剛茶樓前任大神算怎麼隨口一說,準得不得了之事添油加醋地說了出來,口口相傳,圍上來的人就更多了。

客棧掌櫃走了出來,眼見這等場麵不由目瞪口呆。任平生指著他道:“別看我,我和你說啊,你趕緊四下看看,有什麼火燭沒有弄明白,你這屋子彤氣衝天,正是走水前的征兆。”

掌櫃的聞言大怒,道:“紅口白牙,我又沒有招惹你,你怎麼平白咒我?”

任平生一撇嘴,道:“不信拉倒,這又關老子什麼事,不過是看你做的是客棧買賣,走了水就會傷人性命,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子提醒你一句罷了。”

一旁有鄰居道:“蔡老板,你可不敢大意,還是看看吧,你不知道,這位是天機道的神仙,他算的命可準啦,剛才他……現在陳老板還躺在醫館裏起不了身呢,連走了幾步會見血都一點不差。”

蔡掌櫃嚇了一跳,狐疑地看了任平生一眼,然後吩咐夥計,“走,我們去後院好生看看。”

過了一會兒,蔡掌櫃氣喘籲籲地跑了出來,邊跑邊叫道:“還真是,灶頭的火沒封住,順著柴火堆燒出來了,幸虧發現得早。看夥房的小六子也不知跑哪裏玩去了,我要抓住他非得打斷他的狗腿,真是謝謝!啊,算命的先生呢?我要好好謝謝他!”

人群聞此大嘩,這不是神仙什麼是神仙?蔡掌櫃四下也沒看見馬車,問道:“人呢?”

一個人道:“剛才你進去,人家就駕著車走了,神仙都說了,火燒起來要傷人性命,本著慈悲之心提醒你一句,又不要你拿錢感謝,留這兒幹什麼。”這位事後諸葛接著道,“我就知道,天機道的神仙,人家看天都有十成準,這點事怎麼可能算錯。蔡掌櫃,你現在信了吧?”全不管他剛才一直等著看結果,緊張興奮得氣都喘不勻了。

任平生這一次把高人的風範做得十足,隨口指點,消禍患於無形,然後飄然離去不求名利,正是有道高人該有的樣子。其實他們並沒有走遠,在另外一條街上找了家客棧住下了。

下午申時二刻那一場陣雨準時下來之後,每一個被雨點打中的人都不由高呼“神了”。

仗著任平生這一頓咋呼得太引人注目,很快就有人發現了他的馬車。瞬間,晉陽城內來了個天機道神仙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一般傳遍全城,成了當日每個人口中都談論的話題,個個提起老任,都“神仙”二字不離口。

隻有興隆布莊的李掌櫃有些納悶,他老婆夜裏分娩,順利地生下一個他們盼望已久的兒子,今天白天算命的神仙明明說他命裏無子,怎麼現在又有了?直到他老婆說:“當家的,你說會不會是咱們去年冬天見門外那個快凍死的老頭可憐,施舍了幾兩銀子還有幾套舊衣服,因為這事積了陰德了?”

李掌櫃猶疑道:“就幾兩銀子能算積德?那咱每年去廟裏拜佛布施銀子都有上百,怎麼現在才有福報?”

他老婆道:“我也不知道,不過上次聽淨明師父講法,說什麼‘有意為之,雖善不賞,無意為之,雖惡不責’,我們每年去廟裏都是求子,有求是不是就是有意為之了?”

李掌櫃也點頭,“對,應該如此。神仙連龍王爺的行蹤都知道,算我一個凡人還能算錯?我命裏無子,多虧了夫人你去年動了善心,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八阻截

如是兩日,客棧門前圍滿了人,大夥都想找神仙卜算一番,隻是神仙在大家心中的地位高了,丟點東西之類的小事他們自己也不好開口。就像你就算和畢加索很熟,也不會請他幫你刷油漆一樣。大點的事呢,一般都不是瞬間可以看出結果來的,任平生有好歹研習過《易經》的蕭瑟罩著,比起滿街走的算命先生總是把握大些,準確率不低。加之他很能忽悠,實在看不出來的,還可以故意深沉地一笑,別人摸不清他的玄虛,隻當這是天機不可泄露。神仙又不要錢,難道你還能逼著他回答嗎?

這一套蕭瑟已經玩得很熟練,要不然他也不會憑借天機道得到景帝的寵信。所以隻是兩日工夫,任平生就在晉陽闖出好大的名頭,成為茶餘飯後,人們議論最多的話題。

第三天一清早,天還沒有大亮,任平生便趕著大車從晉陽穿城而過,和店掌櫃隻說是想四下遊曆,晉陽已經看夠了,要走了。

天快亮的時候下了一場雨,此時正是雨大的時候,掌櫃竭力挽留,蕭瑟隻說:“這點風雨,比起日後的腥風血雨算什麼,我們還是走吧。”

客人執意要走,掌櫃的自然無法挽留,於是房錢也沒要就送他們走了。因為天色還早又兼暴雨,街上並沒有什麼人,等天亮些晉陽民眾得到消息時,“神仙”已經悄然無蹤。好些沒來得及得到指點的人不免捶胸頓足,懊喪自己沒有仙緣。

再說任平生趕著車走了個把時辰,已經出了晉陽地界,來到翠綠的官道上。時候還早,沒有人跡,隻有他這一輛大車帶著水花在雨中穿行。

又走出裏許,忽然聽得身後官道上蹄聲陣陣,整齊得如同敲響邊鼓。片刻後,三十幾個壯漢頭戴鬥笠、身著油布雨衣趕了上來,馬匹在雨中疾奔,停下來皆氣喘籲籲。靠近之後,為首的一聲呼哨,三十幾人兜圈排開,將馬車緊緊圍住。

任平生將馬勒住,喝道:“什麼人,打劫嗎?”

為首一人來到近前,躬身一禮,道:“莫要誤會,家主是晉陽人,聽聞先生神算,本想請教,隻是有事耽擱,沒想到先生在晉陽停留時間太短,失之交臂,十分可惜。我家主人欲請先生過府一敘,算些因果,定有重謝。”說罷衝著身後示意一下,身後的隨從立即拿出一個小藤箱子打開,一眼望去亮晃晃的都是雪花銀,足有千兩之多。

任平生隨意看了一眼,不耐煩道:“有因就有果,不用算也知道。老子從來不做上門的買賣,讓開了,我還要趕路。”

那人微微一笑,道:“在下找的卻不是你,而是車中真正能算天機的高人。先生可以隨意,請車內的公子隨我走一趟就是。”

任平生微微一愣,隨即笑道:“你小子叫什麼名字,怎麼知道不是老子算的?”

那人道:“在下秦元忠,家主在先生第一天進城時就注意了,先生每次開口,都要先凝神聽車中動靜,神算何人,還不清楚嗎?”

任平生笑道:“鐵筆金丸秦元忠!原來是你,久仰久仰!不過你可猜錯了,算命的偏偏就是我。”

秦元忠不料此人竟然知道自己的名號,吃了一驚,道:“請問你高姓大名?”

任平生笑道:“我叫任五,也混過幾天江湖,所以知道秦大俠的威名。不過你不是一直單人獨往嗎,怎麼會有個主人呢?喂,你家主人是什麼人?”

秦元忠眉頭微微一皺,道上沒聽說有任五這個名號,想必不是真名。此人神氣充足、精華內斂,知道自己的名字卻不帶一點鄭重神色,這都說明他是一個高手。他也加強了戒備,道:“任先生有禮,家主的名號在下不敢妄言,先生若感興趣,隨我一去便知。”

任平生回頭問道:“去嗎?”

蕭瑟在車中道:“驚雷密雨,白練橫空,此乃非常之時。非常之時來求算者,必然求問非常之事,求問非常之事者,必為非常之人。我等小民,何必惹來這等禍患,不去!”

任平生道:“聽到了吧,不去,非常地不去!”

秦元忠像是沒有聽見一般,自顧自地道:“多謝先生答應,你們還不過去接兩位先生過府。”手一揮,三十幾騎全都踏前一步。

任平生叫道:“棒老二遇上棒老二,好哇,你和你老子比起橫來了,瞎了你龜兒子的狗眼。”說罷,也不管這些動物的組合是否合理,手中馬鞭照著秦元忠兜頭就打,鞭子帶著風,抽得天上正落下的一串雨珠兒跟著一起甩了過去。

秦元忠見他來勢雖然凶猛,身架上下破綻卻多,不是什麼高明的手段,於是向左微微一閃,仍然微笑道:“先生何必那麼大火氣,秦某奉命……”話沒說完,這一鞭子已經結結實實地抽到他的臉上,瞬間鼓起一道血紅色的棱子。他一聲痛叫,後麵的話全咽了回去。

秦元忠臉上的劇痛遠沒有心中的驚訝來得大,任五的一招一式他都看得清清楚楚,本來應該是自己微微一閃就躲開鞭子,然後那個家夥失去重心身形不穩,被自己一帶從車上翻下來。可從前到後一直睜著眼看著,力道、姿勢、重心,明明什麼都對,就是不知道這一鞭子怎麼到自己臉上來的。

身後屬下叫道:“秦統領,你沒事吧?”

秦元忠怒道:“點子紮手,一起上!”

搭腔的屬下有些吃驚地道:“主人說不得無禮……”

秦元忠怒道:“混賬,你看不出這是一個絕頂高手嗎?一起上,先帶回去再說!”自己率先搶上,對著任平生當胸一掌。

手剛剛到了對方胸前,隻聽啪的一聲,臉上又挨了一下,任平生叫道:“摸什麼摸,你又不是個娘兒們,摸老子胸口幹什麼?”

這下更沒法解釋,他離對手距離很近,沒有揮鞭子的餘地,真不知是怎麼打過來的。前麵那下從左邊眉毛到右邊嘴角,後麵這下從右邊眉毛到左邊嘴角,結結實實地在秦元忠臉上打了一個大紅叉。

這一下人群騷動,左手邊兩個人,一個揮舞著短棍,一個拿著一口單刀,一起叫喊著衝上去。秦元忠在一旁擦亮了眼睛,也隻見那任五隻是肩膀微微動了動,一個手下的短棒就磕在另一個的手背上,兩個人的兵刃都掉在地上。

任平生身子端坐不動,先指著拿棒子的道:“腕子沒勁,你不行!”說著啪啪兩鞭子,這位臉上也多了一個紅叉。轉過來又對另一個說:“用刀易學難精,你這毛病大了去了,也不行!”手揮馬鞭如法炮製,兩下過後,另外一個人臉上也浮起了血棱子。兩個人全都從馬上滾了下來,摔在雨地裏呻吟。

不用秦元忠命令,三十幾人便一擁而上,全都抽出兵刃,向馬車衝來。人數眾多,車子又大,難以同時照顧周全,車中又坐著不會武功的蕭瑟,於是任平生不再托大,一躍而起跳下車來,冒雨衝進敵陣。

他這一全力施展登時如同虎入羊群,隻聽得砰砰之聲不斷,片刻之間,三十幾人接連吃癟,能在他手下走過三招的人都沒有。他也不下狠手,隻是將對方摔到馬下便罷。雨地裏撲通撲通之聲不絕,眨眼之間,馬上就沒有人了。

這些人顯然也是訓練有素,掉下馬來卻不慌亂,依然合圍而上。可惜他們遇到的根本不是一個級數的高手,任平生手拿馬鞭,左右揮舞,嘴裏還叫著:“你這招差三寸,錯了!”啪啪兩下,打個錯號。

“你這招地方還對,怎麼沒有一點力道?也不行!”啪啪,又一個人臉上挨了兩下。

“偷襲不是從後麵抽冷子一下就行了,你得不發出聲音,知道了嗎?”啪啪……

三十幾個人連連怒吼,卻無計可施,很快,大家都把“錯誤”寫在臉上了。

九出城

一個使單刀的舍了任平生,衝馬車撲了過去。任平生正對著一個用三節棍的對手,聽得腳步聲,夾手將對方的三節棍搶了過來,也不回頭便向後一拋,如同背後長了眼睛一般。剛剛跑到馬車前的家夥聽到背後來風,急急往左麵一躲,三節棍越過他頭頂磕在車幫上,竟然一碰即回,砰的一聲敲在他額頭上,這一下極重,那人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

“娘的,要上車搶老子的家當,那老子可不客氣了!”任平生說著吐氣開聲,他麵前的人猛然覺得壓力大增,驚叫著向後飛去,撞在身後人身上,兩個人都骨碌碌滾出去好遠。

突然身後風響,任平生向左微錯一步,躲開身後的判官筆。同時也沒閑著,回肘撞在身後離得最近的一個人胸前,正中膻中大穴,那人叫一聲就昏了過去。

蕭瑟大聲道:“任五回來!我剛剛手占到一個亢卦,亢龍有悔,一往無前。這些人身後必然有大來頭,惹之不吉,咱們快走吧!”

任平生答應一聲,淩空飛起,大鵬一般飛向馬車。

秦元忠喝了一聲,“暗青子招呼!”

瞬間,十幾種不同形狀的暗器向著老任飛來,任平生哈哈一笑,竟然在半空中毫無借力之處身形突然加快,所有的暗器全數落空。大家都是練家子,這一躍把所有人都震住了,可見人家剛才根本沒有使出全力。

任平生一掠十丈才力竭落下,腳尖一點地又欲飛起,便在這新舊力交替的時候,突然頭頂風響,六顆金色彈子瞬間到了腦後。任平生並不停留,一個旋身轉過來,兩隻大手一轉,六顆彈子就都落入他手中了。隨著這個勢頭又一擰身,已經輕巧地落在車轅之上,一抖韁繩,馬車沿路奔出。遠遠地還聽見那任五的聲音,“鐵筆金丸,聽說他用的彈子是純金的,這下發財了,好好看看。”隨即就是“呸”的一聲,“這明明是銅鍍金的,什麼純金,騙老子空歡喜!”

秦元忠氣急敗壞,叫道:“快追!”

三十幾個人,除了兩個昏過去的都上了馬,直追過去。馬快車慢,很快又追上了。

任平生將車停住,回視這些人,隻是冷笑也不說話。這些人虛張聲勢,其實不敢靠前。見任平生停下反而放慢了腳步,眾人眼望秦元忠,不知如何是好。

車中又傳來那個好聽的聲音,道:“在下和夥計不過是江湖草莽之人,諸位何必苦苦相逼?”

秦元忠咬牙道:“主人之命,不敢不從!”

車中人歎道:“貴上要我過府,不過是算命小事,君子不應信這等怪力亂神之說。請回複貴上,我雖然沒有見到他的麵,不過剛剛已經在車中為他占了一卦,得卦‘雲空不空’。卦象雖凶,然貴上隻需恪守本分,自然福壽無邊。現在可以放我們走了嗎?”

秦元忠沉吟,“這……”

任平生懶懶地道:“你打又打不過,我家公子還白給占了一卦不要錢,還待怎的?你不放我們就跟著吧,一會兒道上有人了,見到你們個個一臉紅叉,反正丟的是你家主子的臉。”

秦元忠滿臉通紅,卻也無可奈何,隻得對著馬車躬身道:“多謝公子,我們告退了!”招呼眾人以鬥笠遮麵,呼呼啦啦地走了。

任平生已經當他們不存在,徑直和身後人說:“衣服濕了,包袱都在車裏。公子,你拿一件幹的給我換換。”嘴裏還叫著“公子”,口氣卻和剛才大不相同。

一處莊嚴的府邸中,三十幾個臉上打著大紅錯號的人麵朝一個方向,從上麵望過去整齊劃一。上座之人頭戴金冠,麵色陰沉,秦元忠正小心地稟報,“那二人看打扮是主仆,但是說話卻很隨便,又像是朋友一般。任五雖然口稱車中人為公子,卻不見敬畏,若說是雇來的護衛師傅,語氣又親密了些,屬下實在摸不清路數。然而此人武功之高乃屬下平生首見,王爺所料不差,能使得動這樣的高手,車中必然不是常人。”

另一個人輕輕地咳了一聲,道:“他一見我們就說,‘風雨雷電,天地之怒,是什麼不平常的時候不平常的什麼……’”

秦元忠想了想,道:“他說,驚雷密雨,白練橫空,此乃非常之時。非常之時來求算者,必然求問非常之事,求問非常之事者,必為非常之人。他不想招惹事端,所以不肯來。”

“非常之事……腥風血雨……恪守本分……這人豈是一個真正算命之人?我又豈能不會你一會?”金冠人嘴邊露出微笑。

下午時分,那輛馬車到達晉陽下屬的丹縣,在縣城吃了頓飯便穿城而過。出了城不久便離開官道駛向荒郊,傍晚時分,在一座土地廟前停了下來。

晉陽內軍總管張峰嵐率千人將這座破廟包圍的時候,趕車的大漢正在廟門口焦急地張望,看到這麼多人上前,隻嚇得話也說不清楚了。張峰嵐見這人的德行就知道不對,舍了他進廟裏一看,車子停在一邊,廟裏廟外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