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難題
西方媒體對同治、光緒二帝的婚事有很多報道。這些報道不僅僅是出於商業上的考量,比如,通過獵奇報道增加報刊銷量,從而增加廣告,獲取利潤,更是同期西方人觀察中國的政治與文化的重要途徑。
不容忽視的一個大背景是,自1861年“辛酉政變”之後,大清王朝進入了漫長的“垂簾聽政”時期。在此期間,外國無法與中國進行正常的國書往來。因此,他們期盼皇帝能在大婚之後親政,使外交形式正常化。
正如《紐約時報》在1873年2月26日發表的一篇文章所寫,在1860年之前,西方國家一直在為在北京派駐公使而努力,可是,當這個目標在法律上得以實現之後,中國卻出現了“垂簾聽政”的問題,皇帝仍然不能直接接見外交官。同治帝大婚之後,皇帝直接接見外交官的問題已經在“解決的前夕”了。
這篇文章提到的一個讓西方人頗感無奈的例子:
在1872年同治帝大婚之前,一位德國特使曾帶著國書兩次訪華,第一次是作為普魯士的大使,第二次是作為北德聯邦的大使。但兩次都沒能實現直接向中國皇帝提交國書的使命。在同治帝大婚之後,作為德意誌帝國的全權特使,他攜帶著德意誌皇帝威廉一世寫給中國皇帝的國書再一次來到了中國。他說,隻要同治皇帝被宣布成年,他就要將這封國書呈交皇帝。如果仍然被拒絕,他將很高興離開這個他不是特別喜歡的地方。
因此,我們可以想象西方國家的外交官們聽到中國皇帝即將大婚、太後將退出攝政之位的消息會是怎樣的心情。
相較於對光緒帝婚事的報道,西方媒體對同治帝大婚的關注度似乎更高。主要緣於三個方麵的原因:其一,1860年之後,英法等國在北京設立了公使館或大使館,他們第一次得到了近距離與清朝皇室接觸的機會;其二,這是西方人第一次見證中國皇帝的婚禮;其三,這是西方人第一次見證“垂簾聽政”的結束。
根據《清實錄·穆宗實錄》的記載,兩宮皇太後(慈安與慈禧)在1872年10月21日下發了一道懿旨,表示將在同治帝大婚之後“歸政”,原文如下:
前因皇帝衝齡踐祚,時事多艱,諸王大臣等不能無所稟承,姑允廷臣垂簾之請,權宜辦理,並諭俟皇帝典學有成,即行歸政。十一年來,夕惕朝乾,未敢稍涉懈弛。皇帝緝熙典學,日就月將,當春秋鼎盛之時,正宜親總萬幾,與中外臣工共求治理宏濟艱難,以仰副文宗顯皇帝付托之重。著欽天監於明年正月內選擇吉期舉行皇帝親政典禮。一切應行事宜,及應複舊製之處,著軍機大臣大學士會同六部九卿敬謹妥議具奏。
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後,英國記者威廉·辛普森(William Simpson)在一篇報道中寫道:“到了1873年2月,兩宮太後將從攝政之位上退下。而現在,當有國事需要處理時,這兩位女士坐在皇帝的身後,中間隔著一道簾子,但她們能聽清朝堂之上所有言語。在她們殺伐決斷之後,皇帝就用朱筆(vermilion pencil)簽字照準。”
選秀觀察
在報道同治大婚的西方媒體中,有一家媒體不得不提,它就是英國的《每日新聞》(Daily News)。這家報紙創辦於1846年。《雙城記》和《霧都孤兒》的作者、英國著名作家狄更斯是它的創辦人之一。
狄更斯等人之所以要創辦這份報紙,是為了與保守的《泰晤士報》(The Times)進行競爭。《每日新聞》在創刊號發表的社論中,提出了進步與改良的原則,教育、公民及宗教自由的原則,以及公平立法的原則。
1872年12月16日,《每日新聞》刊登了一組介紹同治皇帝婚事的特稿。這組特稿由兩篇文章組成,分別於10月13日和10月17日從北京發出,換句話說,是同治皇帝冊立皇後阿魯特氏的前兩日和後兩日。
根據《清實錄·穆宗實錄》的記載,1872年10月15日早晨3點至5點之間(同治十一年乙未寅刻),16歲的同治帝身著禮服來到太和殿,“閱視皇後冊寶”,即檢閱冊封皇後的文憑。冊寶有雲:
朕惟運協兩儀,乾健必資夫坤順;光昭四表,日升更頌夫月恒。觀天道之周行,實邦家之肇慶。爰諏吉日,用製宏章。谘爾阿魯特氏,乃翰林院侍講崇綺之女也。秀衍桂林,瑞征椒殿,淑身維則,慎德有常。著端範於閨闈,早嫻女訓;肅莊容於宮壺,允式母儀。茲仰承慈安皇太後、慈禧皇太後懿旨,以冊寶立爾為皇後。爾其勤儉居先,雍和逮下,徽音丕嗣,內治克襄。夏清冬溫,親兩宮之色笑;陳籩薦豆,佐九廟之聲香。令望式孚,蕃厘永迓。欽哉!
10月13日發出的這篇文章,主要講的是婚禮籌備的事情,其中重點講了為皇帝“挑選新娘”的過程。
文章寫道:“它在某些方麵讓我想起了中國的科舉製度,當然,參加科舉的主要是漢族人,它可能更像溫布爾登射擊大獎賽的淘汰賽。”作者在文中隱晦地表達了一種遺憾的心情:
在“挑選新娘”這件事情上,中國皇帝無法像歐洲君主那樣進行跨國聯姻,使皇帝的大婚變成國際性事件,為本國在國際舞台上爭取更多的權力。根本原因在於,中國皇帝自以為君臨天下,不承認其他國家的國王的權威,不承認其他國家的國王與自己平等,因此不會請求別國的國王將女兒嫁給自己。
這篇文章的作者就是英國新聞史上最耀眼的明星之一、前麵提到過的英國記者威廉·辛普森。1855年,32歲的辛普森曾赴克裏米亞戰爭現場進行報道。1870年至1871年,他再赴普法戰爭現場進行報道。他的報道是西方曆史學家研究那段曆史的重要史料。1872年,為了報道同治皇帝大婚的盛況,他接受了《每日新聞》及《倫敦畫報》等報刊的邀請,來到了北京。
辛普森似乎對中國皇帝的際遇頗為同情。他寫道,由於親王們都是皇室宗親,皇帝甚至無法與親王聯姻,而不得不局限於在八旗之內尋找妻子。而且,即便是在八旗之內,凡家中有適齡女子的家長,也不見得都樂於將子女送入宮中。
他在文章中寫道,人們可能會想當然地認為,八旗的人會非常高興地將自己的女兒送入宮中,以獲得與皇室沾親的榮耀,並且會像灰姑娘用水晶鞋給自己增色一樣,用盡一切辦法——華麗的服裝、名貴的化妝品等等——將自己的女兒打扮成最美麗的女人,以便俘虜皇帝的心,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他們似乎不想讓自己的女兒成為皇帝的妻子,即便是可能成為皇後也不願意如此。父母將女兒送入宮,就等於失去了女兒,因為“宮門深似海”,他們之間的聯係會非常少,甚至可能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女兒。
因此,父母使出一切手段以避免將孩子送入宮。他們會說自己女兒的腿瘸了,或者耳朵聾了,或者眼睛瞎了。這些殘疾特征都可以模仿,有時甚至會人為地製造殘疾。由於采取這些辦法的人太多了,據說皇宮裏發出公文說,無論女兒們是否目盲、腿瘸、耳聾,一律都要送入宮中。
根據辛普森的記錄,在同治皇帝選秀的這一年,在指定的日子被送入宮中參加選秀的女子約有六七百人。這些女子以十個人為一批,被帶到“東太後”(The Eastern Empress)與“西太後”(The Western Empress)麵前,接受兩宮太後的嚴格檢查。
辛普森曾在另一篇文章中曾如此講述兩宮皇太後的不同性格:“東太後以性格好著稱,據說她非常安靜,和藹可親,已經處於退休狀態。相反,西太後——同治皇帝的母親——據說相當放蕩(ratherfast),而且生性揮霍無度。大婚儀式尚在進行時,據說她曾對某件事發脾氣,並摔碎了一些中國花瓶。我隻是複述口口相傳的傳聞。如果這是毫無根據的醜聞,那麼它僅表明,歐洲的朝廷與亞洲的朝廷之間的相似點不止一處。”
辛普森寫道,西太後之所以能從一般嬪妃升格為皇後,是因為她為鹹豐皇帝生下了兒子。顯然,他以為在皇後無子嗣的情況下,嬪妃誕子即升格為皇後屬於製度安排。但事實上並非如此。
依據《清史稿》的記載,鹹豐六年(1856年)三月,西太後慈禧誕下皇子(即同治帝)之後,並未直接被封為皇後,而是從“懿嬪”升為“懿妃”,過了一年之後被封為“懿貴妃”,在鹹豐皇帝病逝、同治皇帝即位之後,才“與孝貞皇後並尊為皇太後”。在此後才有所謂“東太後”、“西太後”的說法。
至於秀女入宮過程的細節,美國《蜜蜂報》刊登的一篇題為《中國的皇家婚禮》的文章有過交代。但這篇文章講述的並非同治帝的婚禮,而是光緒帝的選秀。文章的發表時間是1888年12月3日。文章寫道,運送秀女們的車輿,在淩晨2點就抵達了宮門外,而後,她們在夜色中經過了皇宮中的小湖:
她們在淩晨3點吃早餐。此時,北京的其他地方尚在沉睡。之後,她們有一點時間進行打扮和補妝。然後,她們以四人或五人為一組,被迎接到慈禧太後的跟前。每個女孩都帶了一塊牌子,上麵寫著她的姓名和生辰八字,這些牌子被交給了太後。太後向年輕的女孩們發問,並品評她們的長相。在場的男性都是宦官……不合格的女孩將交給這些宦官,她們可以得到一塊鞋形銀錠,重量正好是一盎司(28.3克),然後被送走。
東西兩宮太後檢查的科目包括秀女們的教育水平以及她們認為重要的其他事情,“如果能知道兩宮太後對美貌、智力、儀態、教育水平或其他被認為是最重要的事情的評判原則,將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根據辛普森的記錄,在經過第一輪選秀程序之後,有資格參加第二輪的秀女僅剩下五六十人,再下一輪隻剩下三十人,然後依次剩下二十、十人,最後勝出的隻有五人,其中一人是皇後,其餘四人為嬪妃。文章寫道,被選中的皇後新娘居住在紫禁城北部的一個大宮殿之中,她在那裏受到很多宮女的照顧,這些宮女要教給她所有必要的宮廷禮節,到了大婚之日,她才能搬入皇後的宮殿之中。
這名英國記者比較願意相信,皇後阿魯特氏之所以被選中,完全是因為她的美德,而非出於對政治的考慮,也非所謂的家族詭計。證據之一在於,阿魯特氏家族並不光榮,“她的外祖父在大約十年前被判斬首”。
而這條內容並非訛傳。根據《清史稿》的記載,皇後阿魯特氏的父親崇綺,在同治三年(1864年)“成一甲一名進士”,即考中狀元。“立國二百數十年,滿、蒙人試漢文獲授修撰者,止崇綺一人,士論榮之”。換句話說,他是大清立國兩百多年來第一位非漢族狀元。崇綺對慈禧太後忠心耿耿。他的嶽父,即皇後阿魯特氏的外祖父,則是鹹豐去世時(1861年)任命的八位“讚襄政務王大臣”之一,大名鼎鼎的鄭親王端華。在鹹豐去世兩個月後(陰曆九月),端華與載垣、肅順等人皆被慈禧處死。
辛普森發給《每日新聞》的特稿還提到了一個故事,給同治皇帝選後之事增加了某種怪異的氣氛。大意如下:
某日夜,17歲的同治皇帝做了一個夢。在夢中,他愛上了一位年輕的女孩,而這位女孩有點駝背。因為根據太後發布的詔令,無論是否殘疾都要征召入宮,這位女孩也在眾秀女之中。同治帝將這個夢告訴了他的母親西太後。
西太後認為這個夢是一個預兆,認為夢中的女孩應該成為皇帝的妻子。而這個女孩竟然通過了第一輪麵試,成為留下來的那五六十名女孩中的一個。太醫們曾開會商討治愈她的駝背的可能性。在經過一些徒勞的嚐試之後,據說出現了一位非常強壯的蹄鐵匠,他試圖用蠻力推平這個女孩的駝背,結果導致這位可憐的女孩不幸死亡。
冊立皇後及大婚
皇後人選確定之後,要進行冊立皇後的儀式。根據《清實錄·穆宗實錄》的記載,1872年10月15日寅刻(3~5點),同治帝“閱視皇後冊寶”之後,即“遣惇親王奕誴為正使,貝勒奕劻為副使,持節奉冊寶詣皇後邸,冊封阿魯特氏為皇後”。
當日申刻(7~9點),兩宮太後“禦慈寧宮。升座。上(同治帝)禮服詣慈寧門行禮。禮成。禦太和殿受賀”。完成這個儀式之後,“遣惇親王奕誴為正使、貝子載容為副使,持節詣皇後邸,行奉迎禮,作樂宣製如儀。”也就是說,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在寅刻至申刻之間,奕劻的迎親副使之職被載容替代了。
辛普森發給《每日新聞》的特稿(10月17日發出的那一篇)詳細描述了同治皇帝冊立皇後儀式的盛況。文章開篇如此寫道:
北京的街道塵土飛揚。新娘府(The Bride's Foo,即皇後邸)通向皇宮的路線已經選定。這條路線的主路已經壓平,並鋪上了厚厚一層黃色——皇帝獨享之色——的新沙。在大婚前一周的每天破曉之後,沿著整條路送賀禮的人馬絡繹不絕。據說,這些嫁妝是中國各地呈送的禮物。這些禮物被送到皇宮之中未來皇後將要居住的宮殿之內。
這些禮物多種多樣,大件的有櫃子,小件的有玉碟、酒杯、花瓶等,也有諸如椅子、洗臉盆等日常用具,以及各種以黃金和白銀製成的物什。小巧而精致的禮物擺放在黃色台子上,被仔細地保護著。禮物都被裹以絲綢質地的黃色及紅色的條幅。
為了一睹這些奇珍異寶的真顏,北京城的百姓每天早晨都蜂擁而出,沿這條送禮之路的兩側駐足觀望。不過,看熱鬧的百姓並非每次都能得償心願。有一日,因為運送的禮物異常貴重,押送者破曉前就將禮物送到了皇宮。有人向這篇文章的作者解釋說,他們這麼做是為了防止禮物被北京的盜匪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