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瞳之大容天下(新)37(2 / 3)

“多謝台吉,多謝賀蘭勃台吉!”早虯俟斤連連躬身,蕭定西擺擺手,讓他離開,自己騎上馬,向忽顏的駐地奔去。

忽顏的金帳紮在半日路程外的山穀裏。蕭定西趕到的時候,忽顏正圍著一條厚厚的雪狐皮筒,和幾個幕僚商討事情。幾天沒見,他的臉色潮紅中透出蒼灰,嘴角耷拉著,嘴唇紅得像是要滴血,下巴和眼眶卻青黑得像個畫裏的惡鬼,顯得頗為可怕。

見蕭定西進來,幾個幕僚都閉上嘴巴。蕭定西上前替斜靠在氈榻上的父皇掖了掖皮筒子。忽顏看了他一眼,疲憊地問:“你不在陳平關督軍,到我的帳篷裏做什麼?”

蕭定西看了周圍一眼,欲言又止。

幾個幕僚很有眼色,悄悄都退了出去。蕭定西見他們都走出帳外,才道:“父皇,我覺得不能繼續攻打陳平關了,五天時間,陳平關下就堆積了兩萬多具屍體,各部落的士兵已經明顯不出力了,還沒有攻到山腳,他們就自己往後退,這樣的士氣,再打多久也不會打下陳平關。而且軍中怨言越來越多,我怕再這樣下去,就將我們的屬臣都逼反了!”

忽顏笑了笑,慈祥地看著自己的兒子,“賀蘭勃,那麼依你看,該怎麼樣去打呢?我不讓薛延陀他們出力,反而要用我西瞻本部士兵的屍體堆上關口嗎?”

蕭定西臉頰發熱,低聲道:“父皇,我隻是想說,這麼多天過去,涉州苑軍哪一路援軍真正對我們有威脅,父皇應該已經看出來了,那何必每一路都派兵阻截?不如將分頭堵截的士兵集中起來,先吃掉威脅最大的敵人,然後要麼強攻陳平,要麼從另外的關口繞路過去,給那些部落屬兵看到些希望,好過我們就這麼和援軍糾纏,始終沒有勝過一場。”

“你那麼急於勝利?為什麼?”忽顏輕輕問。

蕭定西眼睛有些發紅,他要盡量控製才能使得自己說話腔調還正常,“父皇!別人不知道,可是我們自己知道,攻打涉州真的是為了財寶嗎?我們是在打通回家的路!二弟在聘原生死未卜,每耽擱一天,我的心就像被抓了一把似的焦急!父皇,不能耽擱了!實在不能耽擱了!”

“孩子,你,咳咳咳……”忽顏衝他微笑,剛說半句話,卻從喉嚨裏衝出一串無法抑製的咳嗽。咳到後來,他抑製不住吐出一口紫黑色的血。

蕭定西大驚,一步躥上前去扶住忽顏,張口欲呼,對上忽顏狼一樣的眼神,死死盯著他,示意他不能說話,蕭定西隻好緊緊閉上自己的嘴巴。

等忽顏終於喘過氣來,蕭定西咬著嘴唇,眼睛裏淚水直打轉,他小聲問:“父皇,你還好嗎?”

“我已經聽見長生天的召喚,就要回到草原大神的身邊去了。”忽顏微笑著說,“賽師傅告訴我,如果我胸口熱得睡覺都蓋不住被子,那就是我的內髒再也承受不住陽氣了。你看我的血已經不再鮮紅,我的靈魂也快要離開這個身體了!”

“不!父皇,不——”蕭定西咬著嘴唇輕輕哭泣,卻也知道自己的父親所言非虛。他本就是強弩之末的身子,聘原皇宮裏醫生聽說他要帶兵出征,都十分堅決地反對,都以為他不等走到大苑,就會送命。蕭定西陪著父親前來,不就是被父親說服了嗎?一輩子征戰的狼王,不願意死在床上,他要最後一次感受戰火。

出發之前,蕭定西已經想過現在這個情況,這是無數個設想之一,並沒有出乎他的預料。他嘴上說著不,眼睛裏卻已經流露出哀傷的神色了。

兩條幹枯的手臂將他攬在懷中,蕭定西渾身一顫,忽顏不是個慈祥的父親,隻有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時候,他才記得父親擁抱過他。

忽顏在他耳邊輕聲笑,“嗬嗬……賀蘭勃!父皇現在不會死,我不會丟下你在大苑。不管怎麼樣,我也會支撐到將你們都平安送回西瞻的那一刻。”

蕭定西終於哽咽出聲,小時候,父親是他眼中最強壯的勇士,是最凶猛的狼王,他的雙臂之間,組成天下最平安的港灣。可如今,這兩條手臂枯瘦得甚至連擁抱他都要微微顫抖。

蕭定西伸出手,反抱住懷中衰老的身軀,他恨不能將自己的血肉分給對方一半,填滿那個骨架仍然粗大,卻已經沒有肌肉的身體。

忽顏輕輕掙開,道:“好了,你不是小孩子了。我有些話要說給你聽。”他在氈榻邊緣尋找一個支撐身體的地方靠了過去。輕輕一笑,道,“賀蘭勃,你是不是覺得父皇很固執很愚蠢,明知部屬士兵打不下陳平關了,卻還逼著他們去送死?”

剛說了一句話,忽顏又開始聲嘶力竭地咳嗽起來,一聲一聲如同沉重的鼓點,仿佛要把內髒都咳出口腔。

蕭定西給他順著背,搖頭道:“沒有,父皇,沒有!父皇怎麼會愚蠢?父皇這一輩子打過多少勝仗?我隻是覺得我們西瞻的士兵損失太大,就算拿下陳平關也得不償失。”

忽顏笑著擺擺手,“你不用安慰我。我的金帳距離陳平關也隻是半日路程,這五天來,每天都能聽見西瞻士兵的慘叫聲。賀蘭勃,你覺得我像在驅趕他們送死嗎?”

蕭定西遲疑很久,終於輕輕點頭。

他一點頭,忽顏立即咧嘴笑了,“你說對了,實際上,我就是在驅趕他們去送死!”剛剛咳過血的口腔沒有漱過,牙齒舌頭上都是血,他看上去就像一個吃人的老鬼。

蕭定西駭然望著父親,判斷他說出這話的時候,腦筋是不是還清楚。

忽顏輕輕歎息一聲,“他們必須死!在聘原被圍的消息傳來那一刻,咳咳咳……我就決定了,他們必須死!”

他又開始咳嗽,“我們急著撤軍,咳咳咳……他們不死……咳咳……如果他們不死,咱們又必須立刻撤軍,各部族撈不到便宜,肯定一回到草原,便要造反。”

他用盡所有的力氣咳嗽著,話語在一連串劇烈的咳嗽聲中顯得十分細小,要非常仔細才能聽見,“咳咳咳……我不得不削弱他們,不得不讓他們永遠沒有我們蕭氏一族強大,否則……咳咳咳、否則……我們西瞻,就不能持續輝煌了!”

蕭定西露出不忍的神色,“可是父皇,他們都是我們的屬臣,都是聽從我們西瞻的朋友啊。他們死了,大苑不就高興了嗎?”

“朋友,嗬嗬……如果阿蘇勒在這裏,一定不會像你這樣說。咳咳……賀蘭勃,你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孩子,所以……父皇也不想……咳……讓你知道那麼多,你回去之後,可以找你的弟弟阿蘇勒,問問他,咳咳咳……西瞻這兩百年的曆史上,部落叛變有多少次?我們故意削弱一個部落有多少次?西瞻能從一個和可賀敦、薛延陀沒有多大區別的部落到建立一個兩百年統治草原的國家……又怎麼可能沒做過壞事?至於……咳咳咳……大苑,中原人總不會把事情做絕,就算他們打了,咳咳,打勝仗,可真要深入草原,就會,咳咳咳……有無數人攔阻。隻要我們退回去,中原人是沒有能力追過來的。威脅我們的還是身邊這些……朋友!聘原被圍,我們無力壓製部落叛亂……所以,必須借著大苑人的手,替我們留下這些朋友!”

蕭定西神情恍惚,呆呆看著父親,許久才道:“可是……父皇,我們在這裏耽擱,削弱的不隻是部屬,我們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事!我們的聘原還在危險之中啊。就這麼拖下去,他們削弱了,我們削弱得不是更厲害嗎?”

忽顏沉重地搖搖頭,“聘原就算失守,我們西瞻就不在了嗎?如果是那樣,大苑京都已經失守兩次,為什麼這個國家還在?咳咳咳……算算時間,阿蘇勒該快要趕回聘原了,我已經傳信給他,聘原能救則救,不能救就放棄,我會將我們的精兵交給你,你要把他們帶回去給你的弟弟,記得,不要急,要穩穩當當地走……哪怕聘原丟了也不要緊!哪怕你的親人在城中呼喊,你也不要急。不要心疼女人和孩子,女人可以再娶、可以再搶,孩子也可以再生!隻要戰士還在,西瞻就還能崛起。聘原城中不隻是我們蕭氏一族,我們蕭氏一族也不都在聘原!”他喘著氣道,“孩子,咳咳咳……別……別怪我,咳咳……我偏向你的弟弟,你,咳咳咳……你心地太好……你來帶兵……是不會勝利的……你交給阿蘇勒……他會……他會……善待你們幾個兄弟……”他一時之間,咳得喘不過氣,轉眼又是一口紫黑色的血噴了出來。

“父皇你別說了!”蕭定西大顆大顆的眼淚落在忽顏手上,他的妻妾、他剛剛出生的還不滿一歲的小女兒,都在聘原城中,都不能管了,他用嗚咽的聲音道,“我聽你的,我相信你!父皇,你說怎麼做,我就怎麼做!”

“好……”忽顏疲憊地道,他知道兒子的心思,但是他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安慰他了。

“你從我這裏回去之後,再也別流淚……薛延陀部的赴離是個精明人,別讓他看出你的心事……你回去告訴那些俟斤,就說你從我這裏求來了情,明天一早就讓他們繞過陳平關,從玉門郡進軍,你說……你會率領我們西瞻本部大軍,負責給他們殿後!”

陳平關的攻勢在一個漫天星鬥的夜晚悄然停止了,苑軍再一次見識了西瞻軍極強的機動能力。遷徙對於遊牧民族來說,那是一種本能,什麼東西該帶著,什麼東西必須舍棄,不需要人教,每個士兵都清清楚楚。

西瞻人行軍不像苑軍行軍那樣需要明確的號角、旗幟,也不需要翻來覆去地整隊清點人數,所以說走就走,速度快,動靜小。即便跑散了,常年草原生存養成的習慣也會讓他們不會感到驚慌,根據記號、蹄印、馬糞,每個士兵都能輕易找到大隊。

“報,大帥!陳平關傳來消息,敵軍突然後撤,離關口十裏紮營,陳平關守將派探哨摸到營地附近窺視,才發現營中空無一人,敵軍已經不知所終!”

得知西瞻主力動向,元修星夜起程,率軍趕往陳平關。然而他還沒有走到雲中境內,就得到這麼個不好的消息。

“號令三軍!加速行進!”元修將馬鞭子狠狠揮舞了一下,自己當先向前駛去。大雪地裏,西瞻的騎兵也並不會比步兵快多少!好容易找到大魚的蹤跡,他不願意就這麼讓大魚脫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