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目而視,落在自己勁節的指掌,張開……合攏,再張開……眸心裏深睿的一點漸凝薄冰。
——她失去的曾經,他要為她一樣樣討回來!一樣都不少!
“橫波……我們還得等一等。”
語落無聲,唯有那屋角水漏,滴答……滴答……
五月榴花紅似火,彼時落日融金,把那深紅翠綠折上蟬翼紗的窗紙,華彩簇簇,熱鬧非凡。
可是慕容曇更愛蘭花!
窗台下碩大的芭蕉,撐起綠蔭如蓋,給下方用景泰藍缽盆種植的各樣蘭花遮陽擋雨。什麼文心、素雪,銀邊、玉溪春、金陽碧月,胭脂彩鳳……品目雜多而名貴,論及顏色,更是素白妍黃、淺粉輕碧,朵朵嬌妍,花香清媚。
所以榴花開得再怎麼如火如荼,也隻得忝居角落。別院裏春深似海,倒有七八分的風采被蘭花占盡了。
一縷幽香清澹而彌久,始終繞於鼻間,慕容曇臥在軟榻上,雙眸半闔,沒有睡去,卻要醉於這縷甜香之中……眸光輕掠,若即若離地流漾在雲母屏風架上,那裏的軒碧紗用金銀絲線挑出富貴牡丹,精巧難言,那花朵色澤,豔麗欲滴,望得久了,直讓人生出恍惚來,幾疑置身於繁盛花海裏——而她真的有瞬息腦海中一片空落。
“唉……”
一聲低喟,似有似無的悵惘,隻是她的雙靨卻還是映照了夕陽絢麗的霞色,光華灼灼,怎麼看來都不是愁苦之相。
靜立在帳幔邊的碧珠,禁不住偷偷地抿嘴,眼裏笑意尚未凝出,幽幽的一句已經起自帳幔低垂的軟榻上。
“碧珠也覺得……我這樣很傻嗎?”
碧珠嗤嗤低笑,“怎麼會,碧珠隻是……也替小姐高興,如今……總算是守得雲開見日出!”
“守得雲開見日出?”
慕容曇輕喃,目光一刻迷蒙。帳幔隨風嫋揚,眼前牡丹紋繡仿佛活了般,張揚著絢爛的色澤,變幻流離,要把她包裹其中……那麼的美!
碧珠無意的一句,還是牽絆起那日的記憶。仿佛中,又看到他一身泥濘,滿掌血汙。
“慕容……”低低喚過一聲,那副頎長的身軀,整個萎頓而倒,須臾前還在胸臆間肆虐咆哮的驚悚、怨憤,一瞬間釜底抽薪般泄了滿懷黯然。
——他回來了!
他的目光澄明,他的眉宇清澈,他沒有挾著一絲一毫的仇怨,她該信嗎?
一次次旁敲側擊,一回回淺試輕探……她深心裏滿懷著驚疑防備。
“烈錚,你,那晚——”
“對不起……當時我,想起了一點什麼……隻想到雪原上看看!”
“你的傷?”
他的眉間一刻寒煞,目光也是絲毫沒有遮攔的涼沁,似乎意識到一旁覷著的她,瞬息流露出幾分的歉疚。
“我和人動了手!”
“映雪山莊,雲鶴天!我和他動了手!”烈錚一把抓住她的手,驚得她猛地震起,又生生按捺下去,驚訝於他眸心裏隱約的一絲苦惱糾結。
“慕容……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那位雲家的三小姐……我,在哪裏見過!”
似乎沒有在意到她的麵無表情,他眼光凝向遠處蓊綠的樹梢,低低地喟歎:“甚至,有人錯認了我是……她的夫婿!”
“無稽之談!”
心驚肉跳中,慕容曇是本能地輕叱,烈錚手掌合攏,微溫的熱力慢慢烘暖她手指的冰涼。
“我知道!可當時我心緒煩亂,恰好見著雲鶴天意欲對一介弱女子動手,心中不忿,這才起了爭執!”
他說道此時,掀唇苦笑起來,“唉……我莫不是渾渾噩噩,也不會攪這渾水!想他們兄妹二人又能生出什麼嫌隙來?”
“知道就好!”
他的額角有道血痕,眼角下暈青的一大塊是失血後的症象……替他把脈的小姨說他脈息受損混亂,倒像是不久前被人用陰寒氣息重創,且真氣渙散,極有走火之險!
僅僅是兩日,他就把自己弄成了這副模樣……有疑念,有驚悸,更多的是種酸苦甜痛的滋味,糝糝地彌進心裏,使她再也問不出其他的話來。
“慕容……我累了!”
“我不想再去尋找……我們回鳳城吧!”
“你說得對,我應該忘了以前,所有的恩怨……拋得越遠越好……”
她狠狠掐進他的掌心,他眉頭輕皺,卻還是凝著幾分笑意,慢慢地把下頜抵在她的發頂。
“對不起,叫你擔了這麼久的心……不會了,再不會了!”
……
低邈的聲音如訴,隻要他願意,心誌再堅硬的女子都能醉倒在他的溫柔裏……一如現在的自己。
除了深心裏偶爾一陣子發慌,茫茫然地若有所失——還是哪裏覺得不對!“碧珠,人回來了嗎?”碧珠屈身近前,不著痕跡地點頭,聲音也壓得很低:“回稟小姐,早間來報,公子昨夜見過蘇大人之後,趕往福金錢莊應酬,今晨又去了祥和銀莊洽商!”
兩個月了,沒有見他有過半點異動,還是一如往昔,奔走於慕容家各樣煩雜的事務裏。除此,他也著手開始操辦他倆的婚儀事項,他甚至目中挾著諧謔的笑低道:“慕容,我說過……鳳城匠人的手藝不會比淵城遜色,我們會有場不同尋常的婚典!”
一切那麼完美,完美到她覺得不真實,患得患失,忽喜忽怒……連碧珠等近人,都已察覺。
想必,除非到了婚典的那一天,她心頭的那塊巨石,才會真正地放下來!
掌燈時分,院落裏幾聲喧囂,隔著她窗下的幾株鳳尾竹和芭蕉,那喧囂聲也濾得幹淨了……慕容曇忽有所動,慢慢地坐了起來。
“碧珠,是公子回來了嗎?”
“碧珠這就去看看!”
“看”字還在嘴邊流離,房前珠簾碎玉般的一陣丁冬。
“不用了!”
伴隨著一句低笑,一道身影,融了疏淡的月色,皎然不塵,倏忽已在屋內。
碧珠巧笑晏晏,盈盈揖道:“公子辛苦了,奴婢這就奉茶!”
屋內一架水晶玉壁燈罩,籠著紅燭豔豔,就著光亮,慕容曇迎上他的凝視,心裏微動,唇角已然凝了笑意,“瞧你的神色,事情應該有進益了?”
“剛剛得到的消息,果不其然!”烈錚似有歎意,瞥了她一眼,“我倒真小覷了你的人脈!”
慕容曇聞言一笑矜傲,眸心裏卻亮起了簇簇神采,“晉安郡的郡守乃是大伯至交,與族中枝蔓相連,他說的,我自然信!”
碧珠端來茶盞,碧螺春的香氣清芬撲鼻,茶湯猶有燙意,他卻端了一口抿了個痛快。慕容曇似嗔似笑地一歎:“做什麼如此打拚,累成這副形貌!”
烈錚麵上雖沒什麼,但是一揚眉,劍氣軒動,語出擲地鏗然。
“不是打拚,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籌謀得好,利潤比之前哪一樁都要來得豐厚!”
“看來……你又得了新消息?”
烈錚眸光微閃,低笑道:“是的。晉安郡迎來的一位貴客,晉王爺負責督造海船一事,已經下榻在晉安郡的驛館!”
慕容曇心領神會,指尖擒了花剪,剪去紅燭上“噝噝”作響的蠟芯,光暈投上她珠圓玉潤的側頰輪廓,折映出無邊麗色。
“這麼一位貴客……嗬嗬,船舶司一旦南遷晉安郡,南北加之海外營運,這晉安郡極其周遭數郡,真可謂是風生水起!”
慕容曇看向烈錚,後者則眉心微皺,“怎麼了?”
“一旦船舶司南遷之事外傳,隻怕那幾郡內的商鋪鋪價勢必水漲船高,誰不指望日後能高價盤售!”
“我們之前購買的鋪子可有著落?”
“一切安好,成交之後的地契明日整理妥當,你就能過目。”
慕容曇微微一笑,搖頭道:“不用了,你看著辦就好!”
“隻可惜——”烈錚的眉間眼底,頗有扼腕之色。慕容曇心性極是敏慧,一點即透,“哦”地輕呼。
“是不是銀子的問題?”
近來聽說他奔走於城內各大銀莊,想來是為了大量收購臨海三郡內的商鋪,慕容家現手頭上能挪用的銀兩,皆已盡數投放到臨海三郡一帶!
況且婚期在即,各項打點也是極為耗資……隻是一生一次的風光,說什麼也不能簡便了去,即便是族中耆老們,對此也不置微詞!
慕容曇心頭電轉,抬眼之際對上烈錚亮奕奪目的眸光,她略有遲疑,吞吐地輕道:“或者……等到婚期過後,或能周轉——”
烈錚麵上倏然的黯淡禁住她底下的話——這麼好的機會,失不再來!
“隻怕……”烈錚低歎,不再言語,隻低頭飲茶。
——隻怕風聲遺漏,別家商號就會捷足先登!
她再矜傲也斷然不會小覷了所有的商家,從來商市變幻如雲,各自顯聖,都有自己的福道。她能獲準消息,別人就做不到嗎?
“還有一事,我在收購之時發現北邊來了幾家商號,手筆頗大。”
慕容曇心下微沉。果然!北邊的,應也是官麵上行走得意的,投石問路來了……
“烈錚,如果晉安、臨安和東官三郡能拿到手的店鋪,全部盤下,總需多少兩銀子?”
“總要三百多萬兩!”
“如果——用田產地契抵押,錢莊可兌得出這筆巨資?”
烈錚目光凝縮,脫口低道:“慕容!”
言中已有警戒之意,慕容曇不為所動,“我知道,你近來奔走,想必也是為這筆銀子和那幾個錢蠹周旋!”
烈錚苦笑,不置一詞,顯是默認了。慕容曇眼底銳利劃過,冷淡地撇唇哼道:“隻是那些人,從來隻認得黃白之物,眼裏哪還容得下其他?沒有甜頭的事,自然不做!”
“短短數天裏想要籌集那麼多現銀,隻有抵押田產地契,向銀莊借錢!”
“家主不會同意!”
烈錚一旁低聲提醒,慕容曇清傲地揚起臉,眉睫尚攏著一絲狡黠,“他老人家閉關已久,就不用事事叨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