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吃吃輕笑,“再有幾天就是婚典之日,往來的親朋太多,他未必煩得到這事上!”
烈錚蹙眉,還待說什麼,慕容曇伸手掩住他的唇,低嗤了句:“怎麼了?今天這樣優柔寡斷?”
“滋事體大,怎好擅專?”
她淺笑盈然,“怕什麼,是我拿的主意。”
烈錚眉心擰起的線條一點點疏緩,神色間朗潤不少,噙了口熱茶,想要接話,兩抹深紅忽然急遽湧上臉頰。
“慕容——”
他說出的兩字,忽然變做血絲一縷嗆出唇齒,那衣袖極快地翻上來掩住,卻挽不住慕容曇神色的驚變。
“烈錚?”
迅速擋住他的手,自己用巾帕接了,定睛細辨,竟是怵目的一抹紅,慕容曇的眼底一陣陰霾。小姨的擔憂,果然不錯!
“烈錚……你,你這是——”
她慢慢平複下來,肅容問道:“你近來是不是經常如此?小姨說過要你切忌操勞,你怎麼就——”
“沒事的,我自己知道。”他倒笑得沒心沒肺般,伸指揩掉殘留在嘴角的血漬,一句又岔了開去。
“那……就依你,明天我再去會會銀莊的曹老。”
慕容曇神思微恍,眼裏覷著他清俊麵靨上一絲兩縷的蒼白,她攏在袖子裏手幾乎本能地探向了妝台前的匣子——九闋優曇!那裏麵是小姨昨日送來,剛剛煉製的藥丸!
小姨說,他受損的經脈,隻有九闋優曇煉製的補藥才能治得好。
指尖微動,卻倏忽一止——等等!再等等!
不知是怎樣的一個心念轉動,煉製好的這味藥,她就是拿不出手……再等等,等等吧!
她人生的畫卷正在完美地收筆,她容不得錯失,一點點都不可以!
袖子裏的手指攥得生緊,慕容曇的神色柔和之極,唇瓣櫻花似的綻開笑容,輕輕頷首,款款情意。
“好,你且寬心去做,隻是……不要太累。”
還是不行嗎?她倒真是謹小慎微到了極點,誰說她就真的信了?
——無妨,信與不信,已經不重要了!
烈錚緩步踏進夜色中,目中的冰冷融進周遭的深濃中,沒有誰能窺得見——同樣的錯失,他不會再犯!
是收網的時候了,隻待優曇!
走過西廂毗鄰的涼亭,碧潭一泓倒映星光月色,初夏的風已有入骨的倦酥,強自逼用內息衝損自身經脈,這滋味的確不好受!
——兩個月了!
她來這鳳城,亦有月餘之久……明樂坊,幾重小院,她在咫尺間,可是他不能相見!
烈錚抬頭,闐黑的眼被月色照見一星深遠,背剪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收攏……
“今兒累了,我就寢後別來打擾!”
“是。”
身後小廝垂手而立,眼見那身影踏進房內……不過須臾,那點暈黃的燭火,無聲湮沒……
小廝猶豫了半晌,躡足貓腰,湊近窗欞邊。一片黢黑,什麼也瞧不見!再凝神細聽,偶爾的輕酣……好夢正眠!
小廝反身,衝著遠處陰暗的低矮灌林邊打了個手勢……灌草邊輕微,兩條黑影漸漸遠去……
屋子裏,黑暗中,他仰麵躺在床榻上,氣息疏緩而勻淨……萬籟俱寂,先前的那些詭異聲響,終究歸於沉寂……假寐的雙眼驀然睜開,他的嘴角揚起冷魅的一彎。
素手纖瘦,握著細細的銅釺子,依次挑亮燭台上的火苗,簇簇橘黃的焰苗,錯落有致,被攏在蟬翼般透明的燈罩裏,光華朦朧,如同流淌著星光的溪水蜿蜒在屋子裏……
“仿古的雀台琉璃燈,挺別致的吧?”
……依稀當年,他曾不經意地興起的話題……輾轉流年,他忘記了一切,喜好卻沒有改變。
循著一絲絲的痕跡,她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氣息。他說過,這間明樂坊的小院是他親自安置的私宅,果不其然!
銅釺子久觸燭火,握在手心裏已有微微的灼熱,她兀自不舍得丟開,甚至捏得更加用力,銅釺上刻鏤的紋理紮進皮肉裏。
就像這一月來的****夜夜,她待在這裏,這裏的每個角落都在默默彰顯著主人的氣度,每一分都能紮得她身心俱痛——但是她丟不開,有如飲鴆止渴!
不遠處的衛澈有些不安,眼見著她又一次捏著銅釺子去挑那些燭火,他以目示意身邊的婢女。
那婢女三十許,人是烈錚在他們來到鳳城之前才暗自選納的人,雖是新手,但心思活絡又是頗有曆練的脾性,這會兒早已知曉衛澈心思,當下走上前去,一麵接下雲橫波手裏的銅釺,一麵溫聲笑道:“夫人,該歇了。”
“還早呢。”雲橫波神思淡然,由著她抽走銅釺,不經意地側身,一綹發絲從鬢角處瀉過來,燭光下泛起流銀般的色澤,連那婢女一眼瞅見,心口都是咯噔地沉下去,口氣益見柔和。
“這才服下湯藥,自然是稍事歇息的好,待夫人不乏了,奴婢再進來陪您說話解悶。”
雲橫波聞言抬頭,對上她布滿笑意柔和的眼,她怔了怔,才低道:“也好。”
衛澈心裏一寬,“夫人好生休息,有什麼差遣再喚一聲。”
不待他跨過門檻,身後沉吟又輕邈的聲音倏忽響起:“等等……”
“衛澈,我們還要……還要在這裏待多久?”
衛澈呼吸一滯,身後的衣衫慢慢洇出薄汗來……這麼多天,始終得不到機會見上一麵,到底爺的心裏如何計量,他也瞅不準了。
怎麼回答?
遲疑的時候,望過來的那雙眼眸,幽黑裏蘊著揣辨不了的波光流離,他心頭暗沉。
“這要看……夫人身體恢複得如何?”
他諸念電閃,揀了個含糊的話頭,似乎見到她唇際稍縱即逝的自譏,然後頷首“哦”了聲,像是不經意地搓揉著案幾上的雪浪紙,一匝匝繞緊在手指上。
“你近來似乎很忙……這裏人生地不熟,你萬事小心。”
雲橫波僅僅像是隨意興起的一句,敲進衛澈的耳裏,卻有心驚肉跳的感覺。夫人,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
揣著這個念頭一路退到院落裏……腳步依然輕捷,心緒湧動卻掀起一波波的蕪雜不安……
“衛澈!”
一隻手悄無聲息地搭上他的肩膊——衛澈悚然回頭,右臂迅即抬起,若非那聲音入耳時他猛然辨出了那份熟悉,他的指尖觸到劍柄,隻怕利刃當下就要出鞘!
“爺?”
衛澈低呼,幾不敢置信地蹌了一步,被烈錚隨後的眼色示意,他警覺地收聲,迅速做了幾個手勢。
兩人無聲而動,月色匹練般照瀉,卻也似捉不住那兩抹輕疾身影。
直到閃進衛澈自己的房間,他謹慎地閉緊門戶,才轉身恭恭敬敬地低道:“屬下見過島主!”
烈錚笑而不語,目裏些微的愴涼。多年前,他的影衛護法,曾是一副泰山崩而色不變的心性,迭變和痛苦卻消磨了他眉眼裏曾有的光彩,滄桑四年,他的身上難以掩飾那份顛離苦憤,望之哀涼。
“爺今晚怎麼會得以脫身?”
衛澈覷見他眸心裏若明若暗的意味,默然揣辨,一股驚喜電一般洞徹進來,聲音禁不住揚高:“爺?”
“一切都好!包括獨孤收購東關、臨安和晉安三郡民宅的事情,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
“收購大量民宅,豈不把我們自己套進去?”
烈錚淡淡一哂,“不會!獨孤手裏的民宅數量,遠不及他們買下的店鋪多,何況民宅改造,成本極低,隻要適量低價拋出,造成三郡商市的恐慌即可收手,剩下的民宅,大可留待日後局勢平靜再行轉售,不會受到波及!”
“隻要晉安郡衙內傳出辟謠風聲……一切就結束了!”
烈錚目光漸冷,語落無聲,驀然轉向衛澈,“不說這些,說說看,你們怎麼躲開雲鶴天和慕容家的搜尋?”
衛澈搔搔頭發,麵現赧然,“爺還記得雪山腳下的那間茶寮嗎?”
烈錚目光微閃,一笑了然,“原來……這樣!”
世上原有些人,滴水之恩也思湧泉相報,茶寮間那個掌櫃,毋庸置疑,恰是此類人物!
“夫人和我一下山,就隱身在茶寮裏先後都見著好幾撥人脈查找我們行跡從此經過,卻是誰也沒能料想我們竟還敢在雪山邊逗留!”
“直到淵城風聲不再那麼緊張,茶寮的掌櫃又雇了車馬,倒也順利!”
烈錚點頭,眼色微暖,“很好!”
隻是兩字,簡單的兩字,衛澈的雙眼一瞬有些濕意,一刻無聲……
他們所立之處,恰能眺見那幽藍深邃的天幕,初夏的月色也帶著南方潤澤的濕氣,靡靡地滲進心裏……星河燦曄,仿若銀釘潑灑,不遠處角樓獨立,橘黃的光似有似無地照進庭前池水……流水浮燈,望得見的皆是冷景!
他捏緊的指掌,到底有幾分顫抖……很難去設想,那角樓裏的人,是否也一樣冷寂了心懷……在一切即將結束的時候,最難麵對的人,其實是她吧!
一片幽情冷處濃——橫波,我要怎麼跟你說?
“我不能逗留太久!”
衛澈無言地頷首,倏忽憶起心頭記掛之事,猛地抬眼,“爺,九闋優曇——”
烈錚冷譏著掀起嘴角,黑眸裏熾芒陡盛,卻是極寒的那種,低下的目光落向自己依舊修削的手掌。
四年來隻握尺牘筆墨,指間生花,四年後的今日,他也依然不是檀口佛心!
“所以必須要等到五月初六這一天!”
烈錚信手撣落窗紗上一隻新綠的小蟲,一笑狷然,“我本還念著慕容滄海的一點舊情……既然她選擇這條路,也好!”
衛澈還在怔忡間,耳畔低沉的音色猶在,窗欞兩扇輕輕地“咯嗒”,乍開乍合,烈錚一襲藍衫已在縹緲夜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