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3 / 3)

“撲哧”,隻是一聲,那麼的輕巧、輕易,連雲鶴天也是神思幽恍。怎麼,結束了?這樣就結束了……

劍尖刺入骨血的聲音,聽來有如天籟,那一刻他連心髒都是陣陣痙攣——火雲,完了!

掌心留戀在劍柄上,他的劍刺入了火雲的身體,這個感覺,真是奇妙……竟燃起一息灼熱的酥軟,漫漫而起……

——不對!他的冰劍哪來的灼熱?

這個念頭剛在腦中閃過,眼前青衫浸染血色的那人,倏忽衝著他眯眼一笑,墨色流轉,掬不住裏麵熾冶紅蓮,而他發現自己居然撒不開手中冰劍!

一浪掀起匐然轟鳴,如同炸響在自己身邊的焰火炮仗,蔓延著熱流如火,雲鶴天懵了懵,眼前隻得一花,一隻修削的手掌翻飛如風,輕輕地印在自己胸口,轉瞬間他就像斷了線的風箏,斜斜飛起……依稀聽見數聲驚叫……

“砰——”重重落下!

很痛……是四肢百骸盡都支離破碎的疼痛……但是都不及胸口下焚燒灼辣的翻湧……雲鶴天眼前熾芒閃現,很長的時間,眼前都是白花花的一片……這個時刻,他隻是想起了父親,原來這幾天,父親真的是如在煉獄……

雲鶴天反掌抓住身下,握了滿手的濕冷,也硌得掌心生疼,那是雪原絕頂的冰屑沙礫……他恍惚地想起來自己還在絕頂上。

“我若這樣死去,豈非太對不起大公子一直以來的抬愛?”

低邈的笑,淡淡的譏諷,起自咫尺前,麵前多來一抹黑影,那人屈下身來,一張麵孔卻是死一般的蒼白!

隻是,他笑得很矜傲,暮色冰徹入骨……雲鶴天恨恨地捏起拳頭,勉強用手肘撐地卻立不起來。

周遭山莊子弟麵色灰敗,投鼠忌器,竟連一旁喘氣籲籲的朗清都舍下了。

雲鶴天目光凝縮,隻恨不得給自己兩拳……急火攻心,腦中竟又是一眩,又硬生生被眼前青影驚怵了心神。

那食中兩指倒擒劍尖,一分分、一點點從身體裏抽出,帶起血色翻湧如流,溫言談笑的這人沒有痛覺的嗎?

雲鶴天冷汗涔涔,豆大的一顆沿著額角而墜,眼裏終究漫起一絲膽寒。原來,他以身喂劍謀的隻是他身心鬆乏的一刻!

再定睛細辨,自己石破天驚的一劍,烈錚雖沒有避讓,隻在刹那間移了移,原本的胸腹要害換成了肩胛位置,正是舊傷!即便如此,那等痛楚又豈是容易忍耐的!

“你——你,倒是真的狠!”雲鶴天目眥盡裂,心灰意冷的一刻也牽起不盡的憎恨。

“隻是,你真的贏了嗎?你的豆蔻劫呢?”

他沒等到烈錚的勃然變色,卻等來一個顫抖的聲音。

“烈……錚?”

烈錚沒有回頭,甚至連手中抵在雲鶴天心口的劍尖也紋絲不動,然而那薄薄的唇角已經沒有了彎起的弧形。

“我沒事。”

他淡道,雲橫波在等,等他自己開口,但是沒有,他巋然不動。她的眼睛,盯著自他肩膀那裏漫開的褐色,仍在她麵前一點點擴大,仿佛能融成血色海潮,把她整個地溺斃其中。

“你沒有說……中了豆蔻劫之後再用武功,會怎麼樣?”

雲鶴天仰躺在地,大口地喘氣,麵上也流露出奇異之色,直麵著烈錚,明明見到他眼底平靜已在碎裂,隻是那眉宇間卻越是淡極,仿佛沒有在意雲橫波說的何事,輕笑一聲。

“橫波,隻怕要委屈你大哥在此待上一刻!”

雲橫波心如刀絞,愴然一笑,“接下來……你是不是會要我先離開?”

烈錚這才掠來眼光,深凝的一點暗黑瞳仁,毋庸置疑地低喝:“你剛才答應我什麼?”

“我後悔了!”

身體裏某個角落轟然倒塌……她不知道是哪裏在痛,眼光紛亂已是崩潰之色,嘶聲喊了起來:“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

泣不成聲,再難成言,他要丟下她嗎?

烈錚冷眼相看,任何人都可能會膽寒於他森寒的一瞥,獨獨不會是她!

雲橫波一步步走進,伸出手去,自身後抱住他的腰。烈錚身形微晃,腰脊處灼灼的一片濕熱,她的淚盡數埋在其間。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烈錚,我要跟你一起!”

烈錚的手開始發抖,眸色漸深,額角青筋橫亙,搭上她死死環在腰間的雙手卻沒忍使上重手。

“放手!”

一聲低叱,沒有動彈,她抱得更緊。烈錚急怒交加,驀然回身,這一牽動,居然渾身疼痛,腹內如絞,口中一股腥甜,眼前猛地昏暗。

“島主!”

“烈錚!”

幾人驚慟的呼聲,也在耳邊漸遠……仿佛看到她心碎的眼!

玉山傾覆,當他頎長的身體萎倒下來,整個世界都在一瞬間暗淡了……雲橫波癡了般,雙手還維持著適才環抱的姿勢,連同她自己一塊兒趺坐在地。

雲鶴天目光微閃,拚了胸口間最後一口真氣,想要挪開,奈何手足綿軟,隻要稍動,體內烈火焚心像要炸開般。

所以,山莊弟子仍是不敢妄動。

“爺——”衛澈隻喚了聲,覷見那張了無生氣的麵孔,胸口大痛,“撲哧”一口血水噴出。

朗清一指捺在他背心,低聲疾道:“想辦法,撤!”

平穀前一陣風過,飄起雪霰紛墜,流光熒亮,曄曄華彩。

“撤嗎?往那裏撤呢?哪裏才有你們的退路呢?”

一連幾句,起自絕頂下的某處,清軟澹澹,說不出的雍然風華。

場中數人早已勃然變色,那聲音入耳,衛澈和朗清神色間這才真正流露出了山窮水盡!兩人倏然轉身,遙遙看向平穀下那一條山道。

映雪山莊的子弟紛紛避讓,眼前馥鬱馨香繞鼻而過,留下中人欲醉的風致一抹。

身處冰域山岩,盡是晶瑩剔透的一片雪白,真如玉屑廣寒的境界,此刻乍然出現的人物,也像極了偶戲凡塵的天女神姝,輕嗔淺顰,那眼光覷見失去知覺的烈錚時一瞬的動蕩。

隻是一刻,她的粉頰漾起淺淺的笑容,睨向了雲鶴天,“大公子,受苦了!”

殷切關懷的口吻,卻掩蓋不了美眸裏潛流的譏誚。雲鶴天麵如火燒,更有一種羞辱灌頂而入,可惜他隻能承受。

“碧珠,給大公子服一顆精魄丹。”

言畢再不看別處,隻似歎似笑地凝向一處——這個女子神魂可還在其身嗎?

雲橫波,他的妻?

嘲諷深深地自眼底逸出,不掩厭惡,慕容曇蓮步輕移,衛澈指尖隻稍動,那雙美眸瞬息就掠來眼光,冷光剔骨,竟比他掌中長劍還要淬毒。衛澈僵立——她所站之處,離夫人實在太近!

“真是傻……明明中了豆蔻劫,居然還要動武。”

一聲輕盈夾著溫柔的喟息,隻是眼前這個素衣女子,垂眉斂目,麵孔卻比她懷中之人還要淒白,慕容曇絮絮如訴,她置若罔聞。

“他就要死了,你知道嗎?”

雲橫波目光並未移開,手指落向他的臉頰,一一描摹而過……抬起頭,對著慕容曇唇際輕揚,“我會陪著他。”

山莊有人正攙起雲鶴天,聞言身體一僵,如同被人撕下一塊皮肉來,忍不住捂住心口。

似乎不屑之極,一聲輕哼自慕容曇口中逸出,修長的柳眉擰起三分的不耐,“你就這麼盼著他早點死?”

慕容曇慢慢彎下腰去,逼視著,直到那雙流銀碎玉般瀲灩的眸子漸漸洇出了愴痛,她才覺得釋然。

“還是……你覺得,隻有這樣兩個人抱在一塊兒去死,你才能算得上真正擁有了他?你害怕了?”

要不是離得那麼近,碧珠也不敢相信,人前溫雅雍然的小姐會衝著一個伶仃勢單的女子說那樣冷酷的話。

不待雲橫波再有什麼反應,慕容曇玉掌翻轉,瑩白的掌心裏赫然躺著一枚猩紅的藥丸。

眾人似乎都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氛,紛紛投目過來。朗清心下悚怵,忿聲低叱:“慕容曇,你要幹什麼?”

可惜他身負重創,已是強弩之末,勉力撐到現在,眼見一切功虧一簣,先前那股義烈頓時抽離,這會兒喝了句,滿身叫囂著疼痛,“撲通”一聲栽倒下來。

“朗清!”

衛澈神情慘淡,悶哼著也是一口血咯了出來。

雲橫波凝望的目光,深深的痛苦,隨而化為幽寂的兩泓。

“這是豆蔻劫的解藥!”

一聲震得她神魂顛離,兩耳嗡嗡不絕,久久都不能去消化其中之意……直到看見周圍眾人驚駭的表情——她,在說什麼?

豆蔻劫,有解藥?

“你——”

“不用懷疑,你聽到的每個字都不是虛幻!”

“我再說一遍,豆蔻劫的毒,我能解!”慕容曇燦若春花地徐徐吐露胸臆間的鬱躁……今時今日,真是快哉!

“而且……世上僅得我手中的這一顆,再無別的解藥!”

眼前素衣女子的神情,就像是初春的冰麵裂開了細碎的冰紋,然後無止盡地破裂下去……終至崩潰。

“他……可以活?”

慕容曇詭秘地一笑,眉宇間攏著灩灩霞光的神采,莫能逼視,“我說可以,自然就可以——隻要你願意!”

雲橫波滿腹話語,盡數湮沒在她又媚又冷的目光下,心底的那根弦繃緊了,又一次“錚”地斷裂。

“知道這個嗎?”

輕聲如訴,溫柔款款,冷厲如雲鶴天,聽著卻也不由得噝噝寒栗。每個人的目光被慕容曇捏在手裏的物什所吸——瑩潔光潤的瓷瓶,玲瓏剔透,薄薄的瓶身隱透裏麵流漾的液體。玉指輕晃,眾人似乎還能嗅得到香馥的氣味。

慕容曇的動作,呆住了所有的人,她指尖輕彈,右掌裏那顆猩紅的藥丸,“咕嘟”一聲,掉進細瓶之中!

雲橫波四肢痙攣,眼前熾光白芒猛地罩過來……開始什麼都看不清楚了,但是不是也因此耳力才變得格外的警覺,心碎神傷的一刻,她沒有漏聽慕容曇說出的每個字!

“這是‘掃塵緣’!我慕容家第一個煉製出此藥的人,以身試藥——醒來後,宛如重生!”

“豆蔻劫的解藥,僅此一顆,已經融在掃塵緣裏,給不給他服用,你自己選擇!”

慕容曇渾然沒有在意旁人的表情有多震怖,巧笑倩兮,“重生的意思,你知道嗎?”

看著血色從那張臉上一點點地流走,才能驅逐她近來始終盤踞在身體裏咆哮的怪獸……

“等他再次睜開眼,他就不再記得自己是誰,更不會記得——你!”

“怎麼辦呢?看著他死,我實在做不到……我的辦法,隻有如此,你看呢?”

衛澈低吼一聲,就想衝過來。雲鶴天眼色倏冷,旁邊急電似的兩道藍影,一左一右夾擊而上,“砰砰”兩響,衛澈胸背同時中掌,標槍般的軀體,瞬間被掠奪了僅餘的力量。

那些話語,一遍遍在身體裏衝撞,也像鈍極的刀刃,割又割不破,撕又撕不裂……氣血在翻騰,一股股震得口鼻處都覺得腥甜,但是她嘔不出來!

連眼淚都沒有——雲橫波慘笑著,不再看向任何人,隻看他!

“我現在知道了……”

知道了片刻之前,為什麼他拚著可能會惹來她的怨恨,也要將她平安送走的心境!

“烈錚……你我都一樣……我終究不能,不能看著你死……”

他的模樣,真像睡著了一般……這一覺醒來會不會還像以前那樣,咬牙切齒地罵她一聲“愚不可及”?

嗬嗬……多傻的雲橫波,他怎麼會還會記得?

慕容曇不動聲色地等,所有人屏氣靜聲地等,絕頂上,滿場死寂……很久,久到雲鶴天開始焦躁不安,連自己的呼吸都覺得嘈雜的時候,他忽然聽到那輕輕的三個字:“我答應!”

那樣低細的三個字,天崩地裂……雲鶴天終究變色,一股殺氣騰地翻出來。原來,她陷得那麼深,再無餘地了……再無一點餘地了!

慕容曇始終妍媚地笑,到底有了一絲動蕩,眸底森冷。甘願承受眼前一切,又豈是畏死之人!難怪他會甩下狷狂的一句。

伏低身體,慕容曇將瓷瓶遞給雲橫波的瞬間,倏忽冷道:“還有,你需得立誓——即便日後見麵,也不得相認!”

“我答應。”

衛澈喘息不定,聞言大慟,“夫人,爺不會願意!”

雲橫波連抬頭的氣力都已殆盡,息若遊絲,漸被寒風吹散。

“他不會知道。”

她說得很快,隻有這樣,才不會留給她疼痛的時間。接過瓷瓶,有如千鈞之重,她牢牢地捏緊,低頭凝視……慕容曇胸口滯澀,眼見著雲橫波慢慢伸手。

一滴,兩滴……他的唇齒緊合,雲橫波沉默地以指撬開,再細心地揩抹溢出來的液滴。

眾人驚望。那副樣貌,哪裏還像個活生生的人?

“忘了吧……”

“叮叮”瓷瓶墜地,一如她開始殘缺的心髒……痛不可遏到極致,想來就是麻木了……她始終是跪坐的姿勢,神思幽恍,任由慕容曇帶來的兩人架起她懷裏的人……地上逶迤留下一道洇濕的血跡。

有淚如傾……此生,就算走到盡頭了!

衛澈心如刀割,頹然掩麵……男兒有淚,隻在今朝!

仰麵望天,蒼穹無情,也已濃雲翻湧,暗沉天際,茫茫絕頂,又是一場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