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晶瑩一片傷心白
“今夜行事,冒險之極,恐怕牽累夫人!”
衛澈腳下如風,隻是心頭一點震惶,使得這樣千鈞之際,還是忍不住把體內鬱鬱一吐為快。
他是對己極端苛嚴之人,明明之前答應過島主,奈何……
身側的那襲素衣,身形微滯,轉視的目光,凝著一線淚意,那麼輕細的聲音,語中之意,堅如磐石。
“牽累?隻怕,不久……還要牽累你們兩個。”
目光低垂,落在一旁黑衣清勁的身軀,內心更是淒酸,雲橫波下麵的一句到底說不出口。
黑衣的朗清似乎也有所察覺,身形微轉,已然避讓開那她愴楚的眼光……風聲如嘯,蕩起他赫然空落落的左袖。
雲橫波胸口如扯,移開眼去……她可以假作忽視,卻怎麼也拋卻不了,午間乍見一臂殘失的朗清,當時的震怖和痛苦!
——這一切。終究都是受她的累!
怎麼償還,怎麼償還都不足以挽回這一切,衛澈說,獨孤和火雲島一脈,也已遭受了空前的劫難!衛澈說,北上的影衛,三天前,已經盡數覆滅在關峽穀一帶,他若去得再遲些,朗清失去的,就不隻是一條胳膊!
那麼多條的人命,那樣春深似海、域外桃源的勝地……雲家,就這樣在她麵前,把她所珍視的,一件件地撕裂、毀滅……
這樣還不夠,他們還要毀了烈錚!
——烈錚!
朗清低抑的聲音,錚然而響:“夫人,我們時間很緊。”
是,現在卻不是她能夠心碎神傷的時候……雲橫波神色微凝,默默細聽。
“幾天來,我們潛伏在映雪山莊,發現此次雲澤父子的行動,並未張揚,並且當日參與的山莊弟子,所存者也已不多,所以爺被關在澤新齋的密室,知道的人卻少之又少!”
朗清的眉宇間湛出些許的狠意,且不屑,哼道:“想必……冰火奇書一事,雲澤也不願意有雲家的旁係得以分一勺羹!”
雲橫波淒然一笑,衛澈接道:“剛好便宜我們行事。”
“隻要救回島主——”衛澈語聲微抖,卻強忍著沒再說下去。
敵人再肆虐的侵襲,火雲島皆無懼!隻要島主安然返回,火雲島就有起死回生的一天!隻要島主沒事,就能順利啟用火雲島積年寶藏,那麼今日瘡痍,必將數倍還予敵人!
“我知道雲澤傷勢頗重,山莊人心惶惶,雲鶴天此刻也無暇分身,隻是——”
雲橫波沉吟著,一絲的憂色並不掩飾,“澤新齋乃山莊重地,即便平日也時有巡夜莊丁來往,我們進出隻怕不易!”
衛澈與朗清相視一哂,朗清隻唇角抿緊低道:“夫人放心,我們已有安排。”
但這二人卻都默契地不予解釋,雲橫波雖心下疑慮,但是而今迫在眉睫,也顧之不及,深心裏的堅守,使她選擇全然信任。
月光一彎,慘白地照澈四壁,雲橫波背脊森森的汗意,卻寒怵地發抖……猛地抬眼,不遠處山巒綿延,一毗連的樓閣亭榭,幢幢疊疊,映雪山莊已經到了。
越過花牆,匿在樹影之中,雲橫波本還在思量著怎樣躲避山莊的巡衛,不經意地轉目,瞥見朗清右臂似乎輕揚。
極細的一抹亮光,無聲無息,連劃過長空的影跡都是淺淡的,她驚了驚,再凝目看去,倒又像僅僅是秋夜的螢蟲飛過。
她隻不過一怔的工夫,像是接應這一點熒亮,幽深的天幕倏忽映出一抹彤色,灼灼其華,像極了流溢的岩漿,很快地蔓延向整個天幕。
雲橫波心內雪亮一片,“這就是——你們說的‘安排’?”
火海連綿,隔得那樣遠,她也能聽得見莊子內倏忽煮沸了般的喧嘩呼喊……各樣陳雜的聲息,午夜夢回中被驚醒的人們,奔走呼救,整個映雪山莊,是她十八年來沒有見過的紛亂!
“走!”
隨著衛澈低促的聲音,雲橫波腳下已動,目光再次凝望映照得半空曄曄的火光,心頭掠過寒意——那個方向……
她猛地止步,語聲戰栗:“是——錦輝?”
她早該想到的,除了錦輝,還有誰會這麼心甘情願,做那枚棋子?
可是……那火勢肆虐張狂,明擺著並非一處火頭燎原至此。莊內不乏心細發塵之輩,隻要細辨,定能揣摩出什麼,錦輝她哪還有退路?
轉念之間,雲橫波冷汗如珠而下,胸口淤塞,卻說不出話來,朗清卻讀懂她的意思,沉默一刻,目光中凝著一味沉肅。
“夫人猜得沒錯,是那位六小姐!”
“她知道我們今夜行動,自願相助,我們並未相逼!”
望見雲橫波神色間的恍惚,衛澈咬咬牙,索性道明:“夫人放心,錦輝小姐不會有事,她的手中,有朗清的一顆辟火珠!”
——辟火珠?錦輝她要做什麼?
“今夜之後,映雪山莊的六小姐,就會‘罹難’!”
朗清一字字,說得鏗然、分明,每個字,都像是在她心上紮上一次……她眸色漸深,一點哀色,終不能掩藏。
——這樣的家,終究令錦輝也厭棄了嗎?
“走吧。”
不待衛澈兩人反應,她先一步轉身,小妹作出了選擇,她亦然!至此後再無遲疑,心緒再無擺蕩,她要找回烈錚,哪怕前麵千難萬險!
映雪山莊曆來內設機宜,外設巡衛,且處在半山易守難攻的地界,由來少有人不知深淺地來此尋釁,倒叫今夜的一場火劫生生亂了陣腳。
火勢太盛,幾乎能叫得上的人都被尋去救場。他們一路行跡半掩,並未撞見誰,轉過湖心橋,澤新齋就被森森蓊綠的修竹重重掩映,露於人前,不過一角尖簷。
這個地方,她並非首次涉足,卻從未哪一次如今朝般,看著那尖簷,隻覺得那是一刃鋒芒,獰獰的寒光,就等著剔入她的懷中。
雲橫波不語,不能言語……她隻怕自己一張口,就能聽出自己深心處隱藏的驚慌……她怕自己會怯然!
她更不想擾了身邊兩人的心神,截至此刻,她都不會托大到認為單憑自己就能救出烈錚,能否成功,靠的是衛澈二人!
心頭突地一跳——澤新齋前,兩道焦躁的身影,被懸掛在簷下的風燈,拉長了投影在地上,孤清的月色下,益顯得詭奇。
那是——巡衛?連西廂的大火都不能撼動他們半步,這澤新齋,果然成了他的禁錮之地!
雲橫波眸光凝縮,驀然急風襲體,她並來不及聲張,身側兩人已經不見了。
她張大了眸子,眼瞅著那一黑、一藍兩道身影,鬼魅般倏忽閃到巡衛的麵前——
“什麼人?”
“你們是——”
“撲哧”輕響,聽來隻像是布帛禁不住撕裂的聲音……雲橫波胸口下又是一陣翻湧,悸然閉眼,卻還是來不及。一溜兒血珠****,月夜裏仍然怵目的猩紅一片!
衛澈身退,寒白的臉,猶自沾著一絲血漬,雲橫波唇角翕合,明明手指都在顫抖,她卻叫自己的目光不再避讓,盯著衛澈臉頰上的血漬,低道:“你們仔細聽聽……澤新齋裏,還有沒有護衛?”
“沒有了!這幾天來,我們夜夜來此勘察,因為避嫌,雲澤反倒沒有設下重兵!”
“那就好!”
——比起影衛們遭受的,這一點都不為過!
雲橫波在心裏冷冷地對自己說,抿緊雙唇,一步步走過,曳地的裙裾幾乎擦著那兩具屍身而過,蔓延的血色,鋪陳蜿蜒,慢慢彙成數道斑駁的痕跡……
澤新齋內並不寬綽,裏外兩間的布局,一眼覷見,不過尋常書齋的樣式,外麵是間小型的會客廳,古樸簡淨,裏麵丈許之地,藏書卻頗為豐厚。
雲橫波哪裏有心觀瞻,連著衛澈兩人,利眼梭巡,幾合之間,鼻翼上早已沁出密密的汗珠。
——沒有!居然沒有一點蹊蹺!
水牢呢?密室呢?
雲橫波眼前發黑,死死摁住屋角的花架,腿股開始發軟——烈錚就在這裏!她相信六妹,相信衛澈和朗清!但是咫尺之間,她找不到他!
烈錚……
“我們分頭找!”
“密室定有機關。”
兩人急促的語聲,在耳邊接次響過……雲橫波震了震,也愣了愣,然後低頭,看向自己始終緊攥著的右掌!
掌心裏,一個物什早已勒得皮肉生疼,她珍之若寶,須臾前,它還在雲鶴天的袖袋裏被溫得燙帖。
密室的鑰匙!被收得那麼妥帖,一定是!但是旁邊的,那個十字形的,質地似鐵非鐵,似玉非玉的東西,又是什麼?為何跟這鑰匙係在一起?
心如飛輪,怎樣的一個轉念,她驚跳起來,“衛澈,朗清,你們四下找找,牆上地上,可有似這個十字形的紋樣!”
衛澈朗清又是何等心性,當下眉目亮奕,已掌不住一絲喜色……雲橫波也彎下身來,沿著壁角某處,眼光凝縮……
“這裏!是這裏!”
衛澈低叫,尾音戰栗,抬頭的刹那在另兩人的神色裏,覷見了同樣的振奮歡喜。
雲橫波小心地拈起那枚十字形的物什,一點點刻進蓮花方磚上磨損得幾乎看不清的十字形縫隙裏——紋樣四邊沒有塵埃,分明就是因為時常摩挲的關係!
她的指尖,微微地打顫……指下用力,三人屏氣靜聲……忽然,一聲“咯”,那麼輕細的聲響,地下的某處卻受到了感應般,綿延出連串的軋軋聲,衛澈兩人更辨出這分明就是機關轉合的聲音。
那時,數顆水珠也同時墜地……衛澈朗清瞥見,也隻作不見,而她迅速地抬袖。
“夫人,讓我在前!”
朗清低道,並一閃身踏下了黑黝黝的石階,雲橫波隨之而下,身後衛澈小聲地提醒:“地氣太濕,夫人仔細路滑。”
胸腔裏一顆心急促地怦跳,她隻覺得身側兩人的低語和呼吸的聲響,都一瞬遠去了……朦朧地聽不分明……腦子裏隻轉著一件事——他,怎樣了?
慢慢感到了濕意,寒氣徑直沿著足心向上蔓延,她冷得開始哆嗦,四下眺望,牆壁縫隙上間次吊著風燈,豆大的燭焰閃著微弱的光,仿佛隨時都能湮滅於四周氤氳的潮濕裏。
雲橫波恍惚地憶起,澤新齋後,就是一條常年不涸的溝渠,渠內之水正是來自不遠處的雪山涓流,想必地下溝壑相連,那水汽也隨著地脈滲進來,難怪這個地牢如此的森冷。
她抱臂疾走,唯一慶幸的就是這地牢裏,再無巡衛的跡象,雲澤詭譎的心思,倒恰好成全了他們。
前麵朗清倏地止步,雲橫波險些撞上去,怔愣之後一口氣噎在胸口。
她猛然伸手撥開朗清,朗清那樣精壯的一個人,居然也給她推了開,閃身之間,身後纖瘦的身影已經越過前去,瞥目間,那張臉孔煞白一片。
——那是,他嗎?
還有兩三步的距離,她卻驀然不敢近前了——曾經設想過種種他可能遭受的痛苦慘狀,而今入目的情景,仍是椎心刺骨!
她死死地盯著,發不出一點聲音,連叫他一聲的氣力都沒有。
那是什麼?
雲橫波的目中有如火燒,筆直刺向牆壁上黑黝黝的鏈子,一端嵌進了牆壁裏,另一端——她順著拇指粗的鐵鏈往下看,那鐵鏈的另一端,居然穿過了他的肩胛!
“撲通”一聲,她雙膝綿軟,再禁不住,萎頓在地,捂上麵頰的手一直在抖……
他靠在牆角,蓬亂的發絲覆了滿臉,她看不到他的臉,隻見著他微曲著一條腿,擱在膝頭上的那雙手,曾經攜著她的那雙手,點點的血汙,襤褸的袖口,一絲一絲鬆垮地耷拉下來,入眼的隻有沉沉的死氣。
任何懲罰,隻要不是這一個!
眼淚穿過指縫,一滴滴落下來,她闔著眼,膝下用力,一分分地往前挪……怎麼能放棄?走到現在,她怎麼能放棄……
還有多遠……還有多遠才能夠得到他的所在,淚模糊了視線,她茫然地伸出手——
手指忽被擒住,來自耳畔的一聲,清軟若春風碧波,“你來了……”
眼前身影並未動彈半分,隻是那覆麵的蓬亂發絲倏忽往兩邊拂開,她看到了夢寐難忘的那張臉。
她再一次看到那雙飛挑入鬢的眉,他甚至沒有抬頭,隻是眸光自下而上看過來。一點暖意,一絲笑意,在微挑的鳳眼裏,漫成秀長灼亮的深泓。雲橫波宛若癡了,喜極而忘言,隻怔怔地流淚。
“爺——”
那是朗清兩人難抑欣狂的一聲。烈錚眼波掠來,無聲而哂,“好……我知道你們定能做到!”
三人目光交融,裏麵一點深意並未言明。雲橫波也無意琢磨,她全部的心神,都被那條貫穿了烈錚肩胛的鐵鏈而吸去,她憤恨地全身抖縮,握起那半截鐵鏈,又怕扯痛了他,手足無措,神色倉亂。
“他們……竟這樣對你!”
烈錚麵色灰白,隻是唇際揚起之時仍是疏狂之色,“因為讓我痛快地死,尚不足以解他們心頭之恨!”
雲橫波顫聲低問:“他們……是不是、是不是廢了你的武功?”
眼見烈錚不經意地一笑搖頭,雲橫波三人懸在心頭的巨石到底落了地。
“那就好!”
雲橫波繃緊的身軀倏忽鬆懈,卻也蕩起另一波詫異……難以置信雲澤會錯失這樣的好時機。
“這個鏈子——”
烈錚目光暗沉,又像是攏著兩簇幽深的火燼,“朗清,你的折柳刀可以斬斷這根玄鐵寒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