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可憐心字已成灰
天邊的鉛雲重重,風中流轉的潮濕似乎隨時能化作一場急雨。秋天還沒走到盡頭,卻讓人嗅到了冬的氣息。
她在風裏瑟瑟發抖,她的身體裏流淌著難以描述的懼意……隻是,這些都不能再阻止她奔行的腳步!
——對不起,三姐姐!
淚水狼藉、肆意,在臉上留下一道道痕跡……崎嶇的山路漸趨平坦。
爹他們說的地方,是不是就是這裏?
她猛地抬頭——不遠處,古樹枝椏斜挑,掩映著三五間茅舍,像是荒寂的戈壁上,乍現了人間的一抹溫暖。
她輕震,腳步在瞬間有了一刻的遲疑……那人,也在吧?他應該恨死了自己,那……會讓她再見到三姐姐嗎?
腦子裏猛地眩暈,她慌措地伸手撐住了旁邊的樹幹,一路急奔,好累了。
神色裏的猶豫,一點點淡去……朝著那幾間茅舍,她再次邁動了腳步。
“烈錚……”
幾聲低囈,隔著門板,則更顯得微弱,幾不可聞。衛澈乍然驚喜,凝起所有心神,湊近門板細聽,卻半晌都沒了聲息……原來,隻是夢囈。
衛澈濃眉糾結,抬頭望向天色。已時,爺去了那麼久……不過爺手裏握著慕容家主贈予的玉玨,料想那位慕容曇,還不至於視而不見吧!
但願!
風勢如嘯,牆壁邊一溜兒荒草刷地折下腰去,衛澈身軀猛地挺直,目光刀一般刺了過去,沉聲叱道:“誰?”
“出來!”
衛澈的語聲漸冷,長劍在手,嗡嗡輕震,尚未出鞘已有森森寒銳逼人,隻是下一刻他神色裏的冰寒,掠上了一抹詫異。
一個稚齡的少女,臉上淚痕狼藉,被自己的一聲叱喝驚得瑟瑟地顫栗著,瞧那雙杏仁眼,竟似又要流出淚來。
“我……我……”
“我”了半天,還是說不出完整的一句。冷眼相看的衛澈,眉毛已經不耐地皺起,然而手裏長劍,倒是斜斜地低了下來。
“你是何人,來這兒做什麼?”
“我……我來找三姐姐……”
少女那身衣物不是尋常的絲織物,可惜已被山路上的荊棘割破了多處,身容萎頓,衛澈問話,她也不說個名號家世。
眼前要是口舌無德的朗清,早就奚落開來,衛澈正欲開口,心裏倏忽一動,三姐姐?
夫人在雲家的排行,豈不正是老三?
“你是雲澤的女兒?”
雲錦輝身體一抖,因為眼前青年突然寒厲的注視,卻又不得不在那聲叱問後點點頭。
“你們雲家既已不認夫人,你又來幹什麼?嫌她中了毒還不夠,定要親眼看她痛不欲生才罷休嗎?”
一句話刺得雲錦輝淚水“嘩嘩”地流……那毒,那毒竟還是她親手下的,她,真是蠢!
“對不起……對不起……”
衛澈嗤之以鼻,掠開眼光,不曾再瞧她一眼,心下倒還是些許的驚詫,怎麼她看起來竟是悲不能抑?
“能不能……讓我見見三姐姐?”
“不能!”衛澈神色一凜,警惕地挺直了軀幹。
“求求你,三姐姐中了毒……那毒,我才知道……很厲害的……嗚嗚嗚……”
雲錦輝心口裂開似的疼痛。昨夜悄悄跟在爹爹後麵,聽到他對何縱一幹人的吩咐,她才知道,那毒根本不是爹爹說的那樣——怎麼辦?
她懷裏揣著好不容易竊來的丹藥,隻是不知,對三姐姐有沒有幫助……可是無論怎樣,總要試一試!
“求求你……我想救她,你看——”
她亮出袖袋裏那顆藥丸,碧綠的一顆,剛拿出,即有清芬幽涼的氣味縈鼻,衛澈精神一震,脫口低道:“這是解藥?”
雲錦輝黯然地搖頭,“不是……這隻是山莊煉製的護體聖藥,可是……我想這裏麵幾味藥材都是難得一見的靈物,就算不能驅除三姐姐所中的毒,至少對姐姐能有一些益處……求求你,讓我見見她,一會兒就好!”
衛澈漆黑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盯著雲錦輝,沉默了半晌……雲錦輝開始等到了絕望,無力地卸下了僵緊的肩頭,突然聽到那聲“好,隻有一刻的時間!”
“你跟我來!”
不啻天籟之音,雲錦輝喜不自勝,竟連“謝謝”二字都忘了說。
——三姐姐的臉色好蒼白!
——三姐姐還是聽不到她的喚聲!
不見還好,乍見到榻上那失去知覺的人兒,眼前幻化出昨夜三姐姐見到她時,似悲似喜的樣子……是自己,害了她!
她和那個火雲,是真心相愛的吧?自己無意中竟成了爹爹掣肘三姐姐的棋子。
眼淚的蜿蜒帶來一陣輕麻的癢意,雲錦輝抬手匆忙地擦了擦,鼻端聞到掌心的馨香,神色一正。
“姐姐……”
雲錦輝遲疑著,銀牙咬起,拈起那顆碧丸,遞到了雲橫波的唇邊,正要按進去——
她的虎口一陣酸脹,手指竟無力地鬆開,眼見那顆藥丸就要墜地,雲錦輝的背心嗖嗖地逼出冷汗,慌亂地“哎呀”驚叫。
藥丸沒有落地,平靜地躺在半空倏忽多出的手掌內,那抹湖青色乍然躍入眼簾,雲錦輝刹那間屏住了呼吸。
“這是什麼?”
記憶裏即使是受擄的那段時間,這個人也始終是溫潤的,幾曾像現在直接用那雙深寒的眼睨過來。
“是、是……是……”雲錦輝白了臉,怯怯地退到了床畔邊,隻是咫尺的距離,哪裏能躲得開?
掃視著眼前駭得麵無人色的雲錦輝,烈錚自己捏起藥丸湊近細聞。水芙蓉的清香,混著幾縷薑蓼的辛味。
烈錚微震,雪山獨有的冰蓮?
——真的是映雪山莊獨門煉製的聖藥,但是怎麼會出現在這兒?
“雲澤怎麼會容許你拿到這裏來?”
烈錚眸光斜掠,手裏卻並未遲疑,身形晃動,人影已在榻旁。雲錦輝慌不擇什地讓出位置,怔怔地看著烈錚把藥丸塞進了雲橫波的嘴裏。
“我,偷偷拿的。”
雲錦輝聲如蟻語,恍恍惚惚地自唇邊漾開了一笑。至此,親眼目睹藥丸被姐姐服下,卻比自己吃了還要心頭燙帖……一根弦繃得那樣緊,現在終於能稍稍緩下來……
這樣一想,才覺得自己很累很累……昨夜並沒安枕,今天一路奔行……好想睡一睡……
“你可以走了。”
清冷的聲音激回她想要散溢的神思,雲錦輝呆了呆,“我想陪陪她。”
“橫波有我,她不再需要任何雲家的人!”
雲錦輝心裏一痛,“三姐姐身上的毒……能解嗎?”
殘存的一點希冀,就在烈錚的搖頭中,灰飛煙滅。
“天下間,隻有九闋優曇,才能解開青絲雪的毒性!”
烈錚轉身,恰好瞥見對方霎時慘變的神色,眉眼裏,是毫不掩飾的悲傷。
“對不起……”
“這句話,你應該對橫波說。”
烈錚並無半點動容,緩緩坐在榻上,握起雲橫波一隻柔荑……觸到了那抹柔軟與細膩,他才驚覺,他其實無法容忍自己看著她的生命在自己麵前一點點地流逝。
屋子裏還有一個細弱的氣息,還沒走嗎?
烈錚眸心微寒,淡淡開口:“你走吧!”
還是沒有異動,微喘的聲息仍然在後麵,烈錚終於不耐地回身——
幾案上的燭火瞬間暗了暗,因為旁邊的那人,像被突然抽離了精氣,仰麵就要栽倒,那張小臉一片異樣的殷紅。
“雲錦輝?”
他拂身立起,也是本能地伸出手臂一拽,借著掌中吞吐的柔勁,硬是把那身軀送到了椅子上。
雲錦輝渾身酥麻麻的,提不起一絲氣力,身體裏卻像炸開了洞,慢慢地,從裏往外,流淌出那叫恐慌的情緒。
自己,這是怎麼了?
烈錚的眼光掃過她還是迷茫困頓的神情,心裏咯噔,半身已是冰徹,幾乎是同時間覷向他自己的手掌——適才攙了雲錦輝一把的手掌,原本白皙的膚色,一抹清淺的緋色,已然沾上了指端。
原來……如此!
“你離開山莊有多長時間?”
眼前如罩迷霧,暗沉沉的模糊了她的視線,聽到烈錚清冷的聲音,茫然地頷首,“好一會兒了……”
“我怎麼了……”
“你的衣服上沾了幽蘭散!”
毫不意外地看到驚駭莫名的表情出現在雲錦輝的臉上,烈錚卻連解釋都懶。
幽蘭散不是毒藥,卻能幻人心智,他沾到的不過微末,但是已經足夠了!
難怪那顆聖藥能輕而易舉地被雲錦輝竊到手,故伎重施,不是什麼精妙的籌謀,但是誰能一而再、再而三,真的把親生幼女當作釣餌?
——隻這一點,他雲澤就贏了這局!
“幽蘭散……是,是迷藥嗎?”
烈錚不答,隻是略帶譏誚地瞥了一眼,那眼光直令雲錦輝汗如雨下,也痛悔不迭——看來,自己的莽撞又害了他們!
眼見烈錚霍然拉開門牖,屋外的衛澈,驚然望來,“爺?”
烈錚目似幽火,裏麵神色根本一眼覷不見深淺。
雲錦輝耳目昏沉,隔著那樣近,隻見著烈錚趨近衛澈身邊低低地囑咐……但是什麼都聽不見。
衛澈似乎驚震到極點,掙紮著呼道:“可是——”
“去吧!”
烈錚聲音鏗然無回,衛澈臉色煞白,終究不敢違令,驀然轉身。
抽絲剝繭……雲錦輝開始覺得之前始終停留在體內的奇異緣何而來了?難怪她出來得這樣輕鬆……難怪!
爹爹,你竟然這麼狠!那麼,是不是很快就會追到這裏?
烈錚回頭,雲錦輝駭了一跳,那樣的眼光,清透洞澈,冰雪般刺進心田。
“雲錦輝,你需記得,你欠了我一命!”
“我、我我……”
雲錦輝口吃起來,這人眸心深處那點光熠灼人而冶豔,容不得人躲閃,但是那些深意,她揣辨不了。
烈錚卻在這時回頭,眼光投向床榻上始終未曾睜開眼睛的橫波。
雲錦輝蓄在眼裏的淚水,終於決堤……她知道了,知道他話語的意思。
“我知道了……我欠了你們這條命,隻要我能夠,我一定想辦法救護三姐姐!”
“你記得你說的話!”
烈錚慢慢接口,慢慢抬起右臂。從指尖到手臂,再到肩膊,連半身都開始體會到那陣痹意……隻是和漸漸痹痛的身體相反,他目中的盛焰,也越燃越烈。
——他,從來不輕易言敗!絕境之處,有時也會有轉機!
“哐啷”巨響,薄薄的門板禁不住衝撞,霍然洞開,屋外風聲如嘯,瞬間吹進沙礫塵土。雲錦輝下意識地捂住了眼,心口一片驚惶——來了嗎?
“烈錚,你什麼時候學會了藏頭露尾?”
正是爹爹的聲音,從來定如磐石的聲音,今朝聽來,恁是誰都能辨得出話中隱藏的得意。
雲錦輝倉惶地拚盡全身氣力,三五步的距離她卻走得跌跌撞撞,撲到了床榻邊,緊緊抱住了昏厥中的雲橫波。
——三姐姐,你醒過來,再看看這個人吧!
他就要出去了……這一去,隻怕凶多吉少,三姐姐,你醒醒啊……
雲錦輝忍不住嗚咽,依稀聽見烈錚溫聲而笑,“映雪山莊的待客之道,倒真是與眾不同!”
“隻要你還在屋子裏,他們理應不會射出火箭。”
烈錚低低地促聲叮囑,雲錦輝霍然醒悟,拚力地點頭……再眨眼,那一襲青衫,飄然而去……那一刻,雲錦輝痛哭失聲。
何縱帶來的一幹子弟們,強弩勁矢,已然架上,箭鏇上數點螢火閃著藍幽幽的光澤,一旦射出,隻要碰著竹草之類,勢必燎原成災。
隻待一聲令下——
雲澤眯闔著雙眼,身如標槍般挺直,盡管胸口下的某處,還在疼痛,爬在他嘴角的隻有誌得意滿!
“何縱!”
陡然有精芒自半闔的眼裏迸出,何縱一個激靈,“是!”
“等等!”
倏忽一條胳膊橫在雲澤麵前,聲線壓得極低:“爹?”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雲澤舌綻春雷,眸裏是冰寒的兩束光芒。
那人慢慢擰身,陰霾的天光映出一張線條冷峭的麵孔,濃黑得眉眼,隱著一絲疲乏,正是雲鶴天!
聞言隻嘴角微勾,眸心裏漆黑的沒有半點溫度,“適才得到的信兒,火雲島滯留在此的影衛,已被圍困——二師弟帶去的都是驍勇之輩,影衛再強,也撐不了多久!”
雲澤眼神亮了一分,凝神再聽。
“慕容家的人,也順利潛到了火雲島——”雲鶴天漠然地望向那邊的茅屋,隔了一晃。
“進退無路,如今的他,僅僅是甕中之鱉!爹有何可急?”
雲澤皺了皺眉,因為兒子言語中驀然多出的一些輕慢……隻不知,這輕慢裏是否也有針對他的?
他其實清楚,自己對橫波,對錦輝的那些手段,兒子頗有微辭。
雲澤也不惱,隻輕哼道:“隻怕夜長夢多!”
“爹——錦輝還在裏麵!”
雲鶴天唇線抿得很薄,那一刻雲澤在他眼裏看到了堅持,本來還想繼續說什麼,也倏忽止住。
因為雲鶴天沉暗的眼光,一度向他暗示周遭——這才發現,周圍弟子皆在注意他們父子的交談,雲澤微驚,馬上揚唇笑了笑。
“隻要橫波還在,烈錚動不了她!何況,我那顆聖藥豈會白白地送出!”
“也罷,就依你所言,我們就再等等!
雲鶴天也笑……慢慢地那笑容就沉濾下去。
橫波!橫波……
掩在袖子裏的手,終究緊捏成拳,他知道自己在發抖,從身體,到內心……而他,克製不住!
——她中了青絲雪,她居然中了青絲雪!
至此他還難以置信,今晨趕回山莊,才發現一切都陷進了厄境……連連告捷的振奮,都消解不了那份驚慟。
更有一股邪火,燒得他五內劇痛——隻要想到那個名字,他恨不能把那個人挫骨揚灰!
——火雲,烈錚!你怎麼敢?
死死盯著茅舍緊閉的門,沒有聲息,仍是沒有聲息。
一點點,等得人心焦如沸……
有離得近的弟子,猛地打了個寒噤,像是被極寒之地的氣流席卷了般,周身涼浸。
雲澤也有驚覺,扭頭看到兒子的神情,心裏微噫。怎麼,鶴天自己倒是按捺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