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輝!”
手指觸向她繃緊的小臉,雲橫波胸口下有個地方幽幽泛起了疼意。是為近來的變故嗎?由來不識愁苦的錦輝也變了個人!
“姐姐!”
她一把握緊雲橫波的手,為著那指尖的冰冷,又是一陣酸痛,語聲滯了滯,在開口時已經掩不住哭音。
“姐姐……我偷偷地過來,時間不多……幸好,你醒過來了……”
“否則,否則我怎麼對得起他……”
雲橫波這才變了臉色,反將扣住錦輝,因為惶急,以至於聲音都嘶啞起來:“你說——烈錚?”
她眸心裏一點點洇起的心碎,真正敲痛了雲錦輝,“他是不是,是不是……”
她卻再問不下去,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滴滴打在雲錦輝的手背上,帶著炙人的熱度。雲錦輝慌亂地搖頭,也開始哭,隻是情勢緊迫,她能偷來的僅僅是眼下的一刻,她們沒有更多的時間來傷心。
“姐姐,姐姐……你別哭……他隻是被俘,他沒有死——隻是,也並不比死好上多少!”
說到最後一字,已是聲如遊絲,雲錦輝的眉間眼底,盡是痛悔和黯然。那樣的情景,她實在不知道,那個人還能熬上多久!
“爹爹利用我給你送藥,給烈錚下了幽蘭散,所以,他才會敗,被關在山莊的密室裏!他們沒有拿到《冰火奇書》,一時還不會殺他!”
“他……沒有死……”
背後的牆壁還是森寒的一片,她的背脊卻在一點點地繃直,眼睛凝向淚流滿麵的錦輝,她需要再一次的確定,“烈錚……沒有死?”
“是的是的!”
姐姐臉上奇異的、似傷心又似寬解的神色,落在雲錦輝的眼裏,更掀起始終擺蕩在心裏的愧悔——姐姐,原來是這樣愛著那個人!而她,毀了這一切!
雲橫波抿起的嘴唇,還是沒有多少的血色,隻有一雙眸子,晶亮流波,低低地喃道:“隻要他沒死……隻要他沒死……什麼都無所謂。”
雲橫波驀然抬頭,“密室在哪裏?”
雲錦輝全身繃緊,又謹慎地望了望窗外,雙手摟向雲橫波的頸脖,遠遠望去,隻像是這一對姐妹的親昵舉止。
錦輝的氣息,逼近到耳畔,才發出低細的語聲:“澤新齋下麵,有一間水牢。”
“姐姐……我能來,還得謝謝火雲身邊的那兩個人……”
“他們受命於火雲,一直暗中跟著你……待到你的行蹤有了著落,才去打探火雲的情形,因為無處下手,他們找上了我。”
“他們說,你自然知道如何與他們聯絡,他們就在附近。”
雲橫波的眸色漸漸像度上了一層霞輝,燦曄流光。
朗清和衛澈!他們居然還在?老天垂憐……
“隻是要救火雲,卻沒有鑰匙。爹爹重傷垂危,鑰匙就由大哥隨身保管……姐姐,他們說——”
門外一陣短促的敲門聲,兩人同時驚得一悚,互望一眼,雲錦輝麵色灰白,抱住雲橫波身子的手臂更是一陣緊滯。
“姐姐!”
“我、我害你們這樣的苦……”
雲錦輝憋在胸臆間的酸楚隻恨不得抱著眼前的人,什麼都不做,好好痛哭一場,隻是,門外聲聲催促。
“錦輝,你已經做了很多了……我都知道……你好好保重。”
雲錦輝一徑地點頭,珠淚紛墜,倏忽想到什麼,急忙從袖袋裏一陣翻檢。
雲橫波手心一緊,怔然抬頭,小妹的眸子裏閃過些許的憤懣。
“姐姐,我從惠兒那裏找來的幽蘭散,給你!”
雲橫波心頭靈光一閃,脫口輕道:“是她?”
“是她!”雲錦輝咬牙,眉間不掩憎惡,“做了這種背叛主子的好事……她在我麵前,倒撐不起來,什麼都招了,我剛好拿了,姐姐你留著,興許有用!”
話音剛定,屋外久候不待的人再沒有耐心,猛地推開了門。
“幹什麼!”
雲錦輝不待他們開口,先聲奪人,張口就罵了過去:“你們眼裏哪還有主仆之分?這是我三姐姐養病的地方,你們也敢擅闖!”
“小,小姐息怒。”
兩名子弟麵上訕訕。雲橫波緩緩站起,神態閑懶地低道:“算了小妹,他們職責所在,也是無心之舉,別計較了。”
“天色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莫要莊子裏等得心急。”
她深深地望來,雲錦輝心頭痛楚,卻立時明了,再不回去,驚動了大哥,隻怕打草驚蛇反壞了大事。
“嗯……姐姐,你要珍重。”
不舍地一步步走出三姐姐深邈的目光……此生,她知道,恐怕這一別,就再無相見之期了。
跨出門檻的刹那,雲錦輝雙手掩麵,她沒有發出泣聲,但是滿手滿指,都是鹹澀的水液……眼淚,似乎總也流不到盡頭。
那日暮色剛剛臨近,一道身影,踏著薄薄的月色,踱進了冷菊小築。
他的臉,清峭剛硬,但是疲乏,掩不住的,濃濃的疲乏。
心口下,更因為不久前杏兒惶急跑來說的那句“小姐不太好”,而越發的焦灼滾燙。
不敢來見她——居然也有不敢的一天!
而僅僅是半年前,他還是她眼中心裏可以倚靠的“兄長”。她知道了一切,她會怎麼看?她為何又會成為那個人的妻?是真的兩情相悅,還是其他的緣故?
他晃了晃酸脹的頸項,命令自己打住這個深想——也是因為,害怕!
隻是,再怎麼近鄉情怯,腳下的這條路,也有走盡的時候——他猛地止步,不遠處,一燈如豆,卻是他眼中,這寒夜裏僅餘的微溫。
門牖半掩,低低切切,傳來杏兒的聲音。
“小姐……您要什麼?”
“這茶您、您不能再喝了,大少爺說過您服用的湯藥,最忌茶飲。”
“走開!”
簡淨的兩字,掩不住的冷徹,適時打斷了杏兒,也激得屋外的人整個發寒。
記憶裏,曾經那麼溫細柔和的一個人——真的變了!一切都變了!
憑空而來的激狂,使得他根本沒再多想,霍然推開那門板,嘩地洞開。屋子裏杏兒“噫”地輕呼,待看清來人,神色一喜,“大少爺!”
雲鶴天無聲地牽起唇角,“你下去吧,這裏我來!”
說時,他的目光早已越過杏兒。那屋角一角清寂,連燭火都像沾染融不了的濕冷,光焰顫巍巍地掠上一人的身姿,他張嘴說話的時候,這身影似乎隻一震,也隻是似乎。
雲鶴天的滿懷悵惘,滿腹鬱勃,至此都“砰”地一聲,心頭一角已然冰裂……那麼久的日子,他回憶起來甚至覺得像是兜兜轉轉,流年幾度……他知道她心裏有怨有怒——但,他也絕對不想麵對眼前之景!
盈盈瘦骨,靜悄地轉身,慢慢地抬眸,麵對他,沒有驚容……隻以一記深涼透骨的笑相迎。
隻這笑容,不啻是從天而降的一道冰淵,深深橫亙在他和她之間。
雲鶴天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刹那失聲,腹內有個地方,開始木木地疼痛……那片刻,他是遲鈍的。
幽暗的光,籠上她的側頰,反倒不如她的眸光懾人。
“在陳郡的那天,你和爹……在書房說話,那時候……你知道我就在外邊吧?”
千頭萬緒,卻怎麼也沒料想她問出的第一句是這件事……雲鶴天恍惚了片刻,提到陳郡之事,不過半年之前,何以現在回想,卻像隔了半生似的久遠。
至少,眼前的她,眉宇間早已失去了那股靜好的純真。
雲鶴天心口糾結,原本下意識地要搖頭,但在她墨色氤氳的雙眸緊緊的凝視下,他居然開不了口。
他不言,麵上有複雜一閃而逝,“烈錚說的?”
她的晶瞳裏開始微微洇起潮濕,雲鶴天看得仔細,半分都沒有錯失,且那雙眼眸,在盯著自己時,涼涼的沒有一點熱力。
“他何必說?”雲橫波語聲冰冷,卻止不住尾音的顫抖,目光幾乎是咄咄逼人地望來,“而他如果強留下我,你們又何來的機會算計我,算計他?”
“我,真是蠢!”
“其實……早已信了他,卻還不死心,總想著回來,回來驗證一下……”
雲橫波指尖冰涼地拂上臉頰,而目中的熱辣卻再也擋不住。
她的暗嘲,她的眼淚……無不像一杯灌腸的毒藥。雲鶴天周身如浸在火焰裏,疼痛欲裂,倏忽一把伸手扣住她的手腕,硬生生地掰下,泛紅的眼筆直地望進她的眸裏,咬牙切齒地把胸腔裏的那句擠出來。
“你自己看看你的模樣——整個人被那個姓烈的迷得失魂落魄!這是哪裏?這是映雪山莊,是生養你十八年的地方!”
“你的心呢?雲橫波,你還有沒有心?”
“我沒有心!就是有,也在你們投下青絲雪的那一刻……徹底死了!”
雲橫波幽幽地笑起來,眸心裏卻一點一點洇出悲哀來。雲鶴天凝視她這樣的眼神,隻覺得噝噝的寒氣從腳心直往上冒。
雲橫波拚力甩開他的臂膀,蓄滿眼淚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著他,聲漸淒厲。
“趁著烈錚為我驅毒,在錦輝的身上又下了迷藥……倒是算無遺漏!”
雲鶴天麵色蒼白,眼前雲橫波目中藏不住的恨意,才是抽走他渾身力量的那隻無情之手,遊絲一般的語線,漸被風吹散無痕,“橫波——”
雲橫波抬手狠狠揩拭眼角,睨來的眼光已略帶上了一層薄誚。雲鶴天胸口一窒,這眼光,這眼光渾似另一個人——烈錚!
“我原本還不敢斷定,不過全拜你們所賜,大哥!”
雲橫波一笑愴寒,指尖捏著的薄薄的一張紙,緩緩放到他的麵前。
“怕烈錚找到我,你們處心積慮把我囚禁在此,卻沒想到,我在這兒找到了……我娘的遺物!”
雲鶴天一驚,劈手奪去那張信函,耳畔卻聽到她幽涼的笑,“太遲了,我什麼都知道了!”
雲鶴天憤然抬頭,“你都知道?你都知道什麼?上一代的恩恩怨怨,又豈是這薄薄兩張紙能說得清的!”
“上一代的恩恩怨怨我不清楚,也不想清楚。我隻知道我爹娘被生生分離,娘幽禁在此,至死都沒能見到親生女兒一麵!我爹孤獨以終,嚐盡人世痛苦!”
雲橫波不待他話語落定,嘶聲喊了出來,氣息猶喘,看著雲鶴天陰鬱的表情,悲從中來,倏忽踏前一步,大聲喝道:“我還知道,十八年後,你們還在利用我這條命,去要挾烈錚,去籌謀得到你們夢寐以求的‘冰火奇書’!”
“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雲鶴天啞然,無力地、且痛楚地聽著她悲憤的斥責,一步步退離了他的視線……一步,兩步……橫亙在中間的距離,一如天塹。
那麼多年來,盤桓在心頭的那份隱秘的感情,每每獨處時,思之念之,都有種飲鴆止渴似的快樂……他不需要人知道,他隻要能每日裏見到那張寧和靜美的容顏,聽到她俏生生的一句“大哥”……這些就夠了。
他更以為,從小磨礪出的雄心壯誌,定然早已消磨掉了這些凡俗兒女的情緒……可是這些,被火雲島傳回的消息生生地撚得粉碎——這才駭然驚覺,原來狠辣如他,原來堅忍如他,也有這樣的企望,而對方居然是他名義上的“妹妹”!
也正是這種掙紮的痛苦,使他今夜有如鬼迷心竅般,悄然來到冷菊小築。
“橫波!”他眼角抽跳了一下,兩下。
“不是……你還有不知道的,我對你——”
“我……並不想傷你!”
直到口中蹦出的那句話,駭住了他自己!
雲鶴天猝然呆住,雙頰陡地燒起兩簇焰苗,他那樣穩持的人,居然一刻間連眼神都不敢與她相接。
把自己的根底一股腦掀開了,赤裸裸地給人看,還是在如今這般的境遇裏,饒是雲鶴天一向急智也懵在當場,不知如何接續。
“我知道。”淡淡的一句,才真的是無形劍氣,徹底摧毀了他的心智,連俊偉的身軀都在瞬間萎了一萎。
“你——”
“大哥待我,有別於其他人的親厚,現在明白……既無兄妹之義,我又怎會不知。”
雲橫波垂落的眸光,並未再看臉色煞白的雲鶴天,口氣清淡得似乎這一切都稀鬆平常得很。
雲鶴天怔怔地望著,然而這些卻是他匿藏了這麼久的私密和……珍惜!
“可是……我沒有辦法,因為我已經選擇了烈錚!”
雲橫波目似寒潭,定定地望著他,若有若無的哀色,但是堅冰不移。
雲鶴天的眼神一點點冰冷,隻是她不為所動,淡然一笑,不盡的蒼寒。
“大哥不會痛苦的!你有你的壯誌未酬,而我……而我在這冷菊小築,延續我娘的命運,你們滿意了?”
“橫波……”
心頭的忿鬱,到底因為她最後那一句酸軟下來,雲鶴天微有所動,低喃著喚她的名,她隻淒然笑笑,低下螓首。
“大哥莫要再來了,對你對我……都好。”
雲橫波信手拿過幾案上的茶盅,兌了淺淺的一杯,先仰脖一飲而盡,再斟上。雲鶴天震愣時,那彌漫著甜潤茶香的杯子已經遞到了他的麵前。
“橫波以茶帶酒,權當一盡你我這十八年來的情誼!”
雲鶴天沉默著,沉默著自她纖掌中接過那杯子,隻恨不得眼前這杯裏的就是那焚心烈酒,那樣或者能一醉解千愁!
茶水甘中帶苦……然而再苦又怎及得上心口裏幽涼的一片,直似遺落了什麼……回去一定要踏踏實實地醉上一宿,這樣才能忘記,忘記她灩灩流離的眸子裏,覷不到頭的悲傷……
……
“玎玲——”
一聲脆響在靜夜裏猶為悚人,雲橫波微震,瞳仁深處浮起絲絲深凝,慢慢伸手推了推——沒有反應!
僵立的身軀,倏忽被抽離了氣力,她不得不依在案角一撐。
好想歇一歇!可是哪裏還有時間磨蹭?
雲橫波身形一挺,纖掌交擊,隨著輕輕的巴掌聲,兩道矯健的身形忽地躍進軒室。
一燈如豆,照見兩張年輕堅毅的麵孔。
“夫人,他——”
“他用的茶杯上,塗了幽蘭散。”雲橫波淡道,瞬息目中淬出焦灼來,“衛澈,鑰匙一定在,你好生找找,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是。”
一個身影蹭地逼近伏在案邊沉酣的雲鶴天身旁。
“噗”的輕響,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吹散了案幾上微弱的燭火,刹那間鬥室內一片暗沉沉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