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1 / 3)

第十三章 一生一代一雙人

映雪山莊轄地寬廣,除卻主屋所占地界,加之別院及旁支派係的居宅,林林總總亦有近百座庭院,如此一間間搜尋,不啻於大海撈針,更別說他們本就沒有這麼多的時間。

“以往你竟然沒有聽過一絲關於你娘的傳聞嗎?”

月色流潤,照澈山路纖毫必現,他的身姿行雲流水,即便身邊帶著一人,也絲毫沒有凝滯之態。

雲橫波眉心微顰……可惜絞盡腦汁,也沒有在腦海裏搜尋到關聯事物,黯然地搖頭。

“那麼,山莊可有什麼禁地?”

“我記憶中,就隻有澤新齋了,那是爹爹他們處理重要事務的地方。”

烈錚搖頭,低道:“處理日常事務,難免有下屬和賓客出入……當年之事被雲澤視為奇恥大辱,不可能在那裏遺留什麼痕跡由人詬病。”

他斜挑的眼線勾著一點清銳,雲橫波凝神聽著,沒來由地心裏微動,隻是那絲靈光飛快,她一時根本來不及會意,忍不住麵露怔忡,身形也慢了下來。

眼見她似乎把自己逼入苦思與緊張中,烈錚輕哂,與她十指相扣的手微微用力,雲橫波愕然轉身,他眸光低柔,“不急!即使你想到什麼,我們還是得先會一會山莊的主人——我不認為他會任由我們來去自如!所以……不如前往堂堂正正拜會一次的好!”

雲橫波吃了一驚,脫口叫道:“拜會?他……他若知道你我之事,隻怕——”

隻是想象就覺得一股悚怕由內而外地滲了出來,雲橫波喉嚨一噎,因為烈錚的那對鳳眼,微微凝著光澤,眨也不眨地望來,裏麵那點清傲,如利刃鋒寒。

“橫波……”

隻是當他的眼光觸及雲橫波的臉頰時,卻把萬仞深寒化作了朗月疏風,融融流曳。

“雲澤也好,雲鶴天也罷,我烈錚娶你已是事實。”

“我素來鄙夷盟誓之說,所以從未明言,隻是我今日也想要你知道,能遇見你,能娶你為妻,我是真的歡喜!即使天下皆知,眾人謗言,我亦無懼,豈會在意一座映雪山莊!”

他的手指緩緩摩挲著她的芙蓉麵,暖意和笑容流漾而出,仿佛是寂寂冬日裏的燈火,能一點點消融她心裏的寒懼。她亦伸出手,覆在他指上,一時淚盈於睫,心底那個聲音忽然嘯嘯而響,她失控得幾乎要叫出聲來——烈錚,我們回去吧!我不想再在往事上糾纏不休,徒增煩惱了!

——我相信你說的那一切!此生隻要你在我身邊,我是真的不該再有缺憾。

然而,心頭的那個禁錮,那絲不甘,上了鎖一般,牢牢關住了到了嘴邊的話語……有眼淚沁出,她卻翕合著雙唇,各樣紛雜的心緒掙紮、輾轉……

“走吧。”

他攙了她的手,展開身法,起落縱合,流光逝影,輕捷得似乎連月色也沾染不上。

蟲聲煢煢,山道旁長草萋萋,臥石崢嶸,夜色下的冰原原本崎嶇陰森,隻因彼此為伴,竟不覺淒苦……

轉過不遠處那座山坳,就能望見兩峰平穀間的山莊輪廓,靜靜座臥在月夜中,襯著四野蒼莽的山色樹影,更如巨獸猙獰。原本是熟稔到閉目不忘的家園,今番入眼,竟掀起她心底隱藏的忐忑悚懼……隻是她深切地知道,那絲異樣,非關近鄉情怯!

還沒有進去,她竟然害怕了……

勉強收斂心神,對著烈錚低道:“就從此處進莊,現在中宵時分,外圍守備已經卸下,隻有莊內留有明暗十六樁守衛。”

“你確定?”

烈錚淡淡地反問,眸裏深光幽邃,一時難以辨識,雲橫波微怔,“什麼?”

他卻驀然一哂,“沒什麼。”

口中如是說,與她相扣的手指卻緊了緊,雲橫波覺出異樣,嬌軀慢慢地繃緊,順著他目光有意無意掠及的地方仔細地搜遍……碎石、灌草、高木、月影,除此並無半點異常的聲息。

——隻是太靜了!

烈錚冷冷地勾起唇角。一路而來蟲聲啾啾,夜間山風漸緊,也吹動草木簌簌,隻有山坳,臨近山莊入口的那段路,竟然一絲聲息都沒有!

除非,那裏匿伏著高手,借著深厚功力收斂了全身上下的氣息,令人難以窺見。隻是,卻連秋蟲夜梟也被驚得四下避藏起來,所以才會那麼的靜,反常的靜!

“隻是我們或許不用辛苦地走上一遭了!”

“嗯?”雲橫波神色微變,心思剔透的她又與烈錚心性相通,霎時明白他言下之意,那麵孔也頓時雪一般的蒼白。

“烈島主真是好耳力!”

一句輕喟如清風淡月般寫意,自山坳後深寂的樹影邊響起。雲橫波震懾當場,腦子裏半晌都是空白的。

那個聲音,是——

“能在荒山郊野得見莊主,倒是三生有幸!”烈錚微微哂笑,並不掩飾麵上的些許譏諷。

那些跟在雲澤身後的山莊弟子,瞧得分明,個個露出不忿,雲澤自己倒不甚在意,不過唇角微掀,眼光閃了閃,掠向烈錚的身旁。

那瞬間雲橫波隻覺得全身的血都在往臉上湧,灼辣辣的燙……她不敢伸手去捂,也傻愣得不知回避,眼裏漸漸的酸脹——因為一個照麵下,她清楚地覷見那雙深晦眼色裏的厭棄!

——早已有心裏準備,但還是痛得有如剜心!

“爹……”

心裏那個掙紮的字眼,一不小心從她失血的唇齒間喃喃而出,麵前對峙的那張清臒麵孔,毫不遮掩地流露出譏誚。

“不敢,我當不起這個稱呼!”

——那些恨意,沉澱了二十載,即使宿敵早已沉睡在黃泉之下,似乎也不能消泯!

雲橫波被澆了滿身心的冷濕……她想回來尋找真相,卻遠在真相揭曉之前,被徹底地凍怯了心力!

十八年,莫非這十八年來,在乎的就隻有她自己嗎?她的人生,荒謬到了殘忍的地步。

“那真是好,在下原本也不敢高攀莊主為嶽父!”

烈錚出其不意地補了句,麵上雲淡風輕似的笑意,隻有劍眉下的眼睛是深泓的兩潭,細瞅來更像是兩簇火焰,光澤冶烈。

他說著時隨即攬住雲橫波的腰身,低眸那樣一笑,蜜意柔情,毫不遮掩。雲橫波怔了怔,仍然下意識地抓緊了他的手。

人群裏有隱抑的低呼,三兩聲之後陷入沉滯的死寂裏……有人偷眼覷向莊主。隻這淡淡的一句,似是被人揭開了隱秘的痛處,真正紮在軟肋上,雲澤那麼注重風範的人物,居然頃刻間神情遽變,眉眼裏是陰寒到極點,也是獰恨到極點,脫口叱道:“私相授受,不啻於淫奔之舉……倒不愧是得自他們的真傳!”

雲橫波半身蹌了蹌,胸口下憋著一股劇痛,茫然又惶惑地瞪著那張已經顯得扭曲的麵目,何必再問?不必再問……這麼多年來,麵對著自己這張似曾相識的臉孔,他竟然把恨意隱匿得那麼的深邃,想必都是為了這擅盡其用的一天!

——娘親!

雲橫波卻在此刻想起這個薄命的名字……想起她當年又該承受了多少淩虐和恥辱?

雲橫波顫栗著掙開了被烈錚握住的手指,逼著自己揩抹麵頰上的淚濕,唇齒間又鹹澀的味道在翻攪,她慘然低笑:“還是謝謝爹爹十八年的養育之恩,今日橫波拜過,懇請爹——懇請莊主,告知我娘親的埋骨之處!”

那聲“爹爹”,當真是再也喚不出來。

烈錚眉心微皺,她立時察覺,伸指按住他的胳膊,轉瞬看來的眼光,滿漾著祈求。烈錚眸心寒銳,卻因著她含淚的那一瞥,硬是捺下——她,竟這麼的癡!逼到此時,竟還解不脫!

雲澤聞言微怔,雲橫波聲音已有哽咽,朝著那邊盈盈一拜,“懇請莊主告知橫波——”

“此生休想!”

涼薄的一句撕裂了她微薄的希望,她懵了懵,屈膝而拜的身姿僵持著那樣的姿勢……直到,直到一雙有力的手穩穩地攙住她,就在她兩膝發軟幾欲栽倒的時候,她冰寒的身體被抱進熟悉的懷抱裏……縈鼻的清淺氣息,她不能在外人麵前肆意而流的眼淚,盡數灑在麵前的衣襟上。

發頂上,耳畔邊,他語聲溫潤,卻語意堅鏗,意態疏狂。

“那也未必,隻怕有些事也未必如莊主的意願!”

雲澤怒極反笑,狠狠地嗤道:“怎麼,就憑你們兩個,還想在我映雪山莊翻天覆地?”

他一個冷厲的眼色,周遭的子弟們會意地刷刷遊走,四下散開,頓成合圍之勢,落在兩人身上的那些目光,直如山野猛獸,彼時情形,一觸即發。

烈錚鳳眸輕掠,眼光擦過人群,明明不是狠辣的模樣,偏生令人覺得不是滋味,難以逼視。

“雲莊主今番有高人相助,自然不容烈某小覷,隻是——”

烈錚語意吞吐,眼色輕疏。雲澤腦中“轟”的一聲,背負的雙手猛地捏緊。這個年輕人,竟已知曉?!

不過刹那的工夫,雲澤眉眼間那點殊異稍縱即逝。烈錚冷然地勾起薄唇,果然如此!

“隻是什麼?”

雲澤仿佛沒有在意對方話裏隱諱之意,從鼻腔裏“哼”了聲。

“隻是可惜令郎尚未趕回來,否則麵對這合圍之勢,烈某今日隻有束手就擒的分了!”

“狂妄之極!”雲澤頜下長髯因為那股驚怒而抖了抖,臉沉似鐵。

身旁的首席弟子有人按捺不住,“嗆啷”一聲利刃出鞘,眼看光影霍霍,烈錚不過噙著一味冷笑,反倒是雲澤自己一聲斷喝:“爾等退下!”

衣袍下氣息鼓蕩,揮袖間格開了數名子弟。

恁他再老辣的性情,再深藪的心計,也容不下烈錚當著一幹子弟麵前,擺出輕慢的模樣。他一雙臥蠶眉,幾乎怒挑入鬢,妖影幢幢的灌草邊,呼啦一下刮起了陰森森的風勢。雲橫波悚然一驚,猛地抬眼,“烈錚,小心!”

烈錚眼色乍然亮起。他等的就是這一刻!他擔心的反倒是雲澤能忍而不發!一旦容他退回山莊,憑借山莊鐵桶般滴水不漏的部署,加上有了防備,他們再想入內搜尋,幾不可能。

原本還擔心雲澤老辣彌堅,能禁得起自己的挑釁,不過,眼下瞧來,自己和橫波的婚事,恰好擊中了雲澤的痛處,也似乎是漫長的歲月守望,早已消磨了雲澤的耐心。

隨著雲橫波驚惶的呼聲,眼前驀然爆出霧氣般冷凝的光環,尖嘯聲裏,呈雜出藍汪汪的色澤。

雲澤怒極,居然起手就是一招絕學。周遭弟子悚然變色,功力稍弱者幾乎禁不住那股勁氣漩渦中一波波逼麵而來的奇寒。

有人低呼著掩住口鼻,惶然地再也瞅不清場心裏原本一襲單衫的莊主,眼前身影淡淡,如朔風中激揚的雪霰紛飛,有痕卻無形。

幾乎在雲澤身形欲動,橫波驚呼的同時,烈錚衣袖揚起,一股和風輕捷地掠上雲橫波的身軀,把還在震愕中的她送到了丈許外的地方。

“好一招‘獨釣寒江雪’!”

烈錚青衫扶風,盡管那氣流的中心朔寒酷烈,他卻像風中之葉,水中輕舟,恁那風再猛,水再湧,也捉不到那抹青影。

淡淡語聲,還徑自挾著笑意從容,這才真正讓雲澤一瞬間變了臉色。以為自己已經沒有輕敵,不想竟還是低估了眼前的年輕人!

此子身法輕靈,無跡可循,雖還沒有出手,但是他知道自己這招所蓄勢的已是己身功力的十之八九,烈錚被裹在風旋的中心,一樣語聲悠緩,可見那身內息,綿長若河!

雲澤這一驚,汗濕單衣,單打獨鬥,不論自己抑或鶴天,都不是此子的對手!

心頭這才剛剛一悚,也剛好是他招式用老,正待變招之際,像是春陽解凍的瞬息,那股陰惻惻的寒意不再,雲澤胸口擰緊,果然,麵前人影輕晃,落定——英秀的麵孔,鳳眼灼灼,掬著滿不在乎的一抹邪魅,笑吟吟地望著他,然後,伸手就是兩指!

白皙得甚至有點兒秀氣的手指,落指之處,正是自己手肘、手腕、掌心的要穴——不消說點中,隻要那指風略微掃上,隻怕他的手頃刻就會廢了!

雲澤大喝一聲,身法奇快,半空強提真氣,借著折雲梯的輕功,堪堪避開兩指,還不待心口稍定,腦後、身側倏忽像噴湧了炙熱的岩漿,灼浪掀起,海潮般包囊了方圓丈許,雲澤倉促間回身——還是那兩根手指!

如影隨形,鬼魅般不離不棄,所落之處正是自己的肩胛穴。

“你——”

雲澤目眥盡裂,突然驚覺到自己犯了一個不可估量的錯誤。自己身邊這麼多的人手,何必親自跟他對耗實力,而且還把自己置於這麼凶險的境地?

“爹——”

一先一後,響起兩個聲音——同樣的清脆,隻不過一個滿溢著驚怕,一個剪不開那絲掙紮不舍!

烈錚目光流轉,已然瞥見不遠處雲橫波滿臉的倉惶,怔怔地望著場心鵲起鶻落的身影。

閃念飛快,烈錚指尖拂彈而落,已然避開了肩胛上的要穴。雖則如此,隻那幾成的內力掃中,雲澤仍是胸口巨震,就像吞下了一口烈焰,燒得肝膽盡摧,頓時麵色醬紫,捂胸連連後退,半晌出不得聲。

還有那略顯稚嫩的聲音,隨後伴著一陣泣聲,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場中一陣紛亂,有人忙不迭地搶上前要攙扶雲澤,卻被他狠狠地摔開了手。有人驚詫地叫了句:“六小姐?”

灌草叢邊,一個身影單薄細瘦,楚楚可憐,正是雲錦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