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是慕容家——”
朗清瞥見門前的青影,話剛說到一半,倏忽噤聲,悸然發現烈錚懷中抱著的雲橫波,素顏蒼白,雙目緊闔。
衛澈更是“蹭”的一聲從椅子上驚起,目光慢慢凝縮,怎麼了?
“我已經知道了。”烈錚的眼,暗如無星無月的夜。
朗清脫口問道:“夫人她——”
“她中了毒。”烈錚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雲橫波,身體裏洶湧的疼痛一旦泄了閘,再也堵塞不住。
朗清和衛澈互望一眼,心一徑往下沉。
“你們出去吧。”
“爺……”衛澈還想張口,陡地覷見烈錚緊抿的唇角,終於作罷。
桌角上一燈如豆,門被輕輕闔上時,秋風搶進來,那點焰苗幾乎吹零於風中。烈錚的臉,也在搖曳的光暈裏籠上一層晦暗。
“橫波……”
他低低地喚,卻沒指望她就能真的應聲而醒,手指落在她的發絲上,居然在發抖——他的手,竟然在發抖!
唇際一笑譏誚,隱隱憤怒。不是對別人,而是對自己!
明明知道慕容曇的個性從來不是善相與之輩,明明知曉映雪山莊情形詭異,隻因為他覺得應該可以破釜沉舟,相搏一場,所以輕疏地帶著她孤身涉險。
估錯了慕容曇的心計,小覷了女人的怨念,是他的錯!隻是,他種的因,為何卻要她來承受這個惡果?
橫波中毒,已經有個把時辰了……青絲雪,那是青絲雪!
百年前慕容家天賦異稟的一代用藥奇才慕容決,因為半生顛離,嚐盡人世苦楚,苦修之後煉製出天下奇毒“青絲雪”和“豆蔻劫”,那樣委婉的名目,那麼絕情的至毒。傳聞沒有人能解,直到慕容家上代家主遠赴西域,尋到了異域奇葩——九闋優曇。
——青、絲、雪!
烈錚起身拿來茶盞,想給雲橫波喂一口水,隻是茶水沿著她的嘴角,盡數流了下來,洇了胸襟好大一片的潮濕。他頹然地捏緊粗礪的杯子……用力,再用力,直到掌心咯吱輕響,一陣銳痛。
他帶著她闖到了險境,他卻沒能保護好她!
他堅信此生能與之攜手,他此刻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漸漸遠去……
燭焰吞吐,欲燃欲滅,幽暗的一點光亮,照徹他眸心的裂痕,一點一點地蔓延。
屋外,夜色仍是深濃,隱約的蒼青,是旭日的所在,隻是黎明還很遙遠……
門外的兩人,並不敢擅離,立在樹下神色沉凝。
“你那邊怎麼樣?”
衛澈目含隱憂,“剛聽譚四說起他們被人盯梢,隻怕……惡戰在即。”
朗清點頭,兩人一陣沉默……多年來並肩作戰,曆經多少艱難險惡,卻從沒哪一次像今朝這樣有困獸之覺。
尤其是夫人,能安然無虞倒也罷了,隻不敢設想,如果她有個什麼不測,島主……
朗清心口一悸,生生打了個寒戰。
門牖“吱嘎”地洞開一隙,他倆同時驚得轉身。
烈錚麵容上染著些許的疲憊,隻是那雙眼,隱現狂瀾,越是這樣,他的語調則越發的輕淡:“慕容曇在淵城何處?”
朗清稍愣,烈錚眼風輕掠,他疾聲道:“就在城內慕容家的客棧。”
烈錚點頭,目光漸漸凝縮、冰凍……今番找她,不啻於與虎謀皮,隻是,為了橫波,他願意試一試。
“朗清,你馬上聯絡附近影衛,務必盡快通知獨孤雋萬事謹慎,卻不必爭強。”
“衛澈,我剛給橫波度氣驅毒,她需要人來守護,你且留下,我很快回來!”
“是。”
昨夜無寐,心頭一陣惴惴……一定是發生什麼,她不也正期待著會發生什麼嗎?
慕容曇拈起一根嵌八寶點翠的福祿金簪,無比得貴氣雍容,那樣明晃晃的光彩,直欲刺得人眼睛酸澀,但是她一眨不眨地盯著——福祿呈祥?
哼,福祿呈祥!
“啪嗒”一聲,金玉的簪身居然從中而斷。碧珠正想絞塊帕子給小姐淨麵,聞聲吃了一驚,回身覷見,愣是沒敢吱聲——即使那是支價值萬金的寶簪,但是小姐心裏不痛快,它也隻有受委屈的分了。
“小姐請用。”碧珠細聲地說道,恭敬地遞上熱乎乎的巾帕,一邊垂著頭,耳中聽見小姐不耐的輕喃。
“這什麼鬼地方……這樣的冷。”
嗬指取暖,兀自留戀巾帕上的熱度,門楹外有人聲輕喚:“小姐。”
慕容曇懶怠地瞄了眼,隔著窗戶的綿紙,模糊地顯出一條健朔的身影,那是莊內的心腹。
“小姐,外邊有人要見您。”
慕容曇無緒地“嗯”了句,下意識地擰起了眉,避在客棧裏,還是走漏了些許的風聲,爹爹指派在淵城的幾家商行管事,倒都以為她這個大小姐。是來巡視的,紛紛請見,隻是眼下,她哪有這份心思。
“知道了,待會兒我——”
慕容曇驀地噤聲,眸裏一陣異彩:不對,她近來晚起,管事們都是察言觀色之輩,不會這麼早便來驚擾,那是——
“他、他是……什麼人?”
“小人不知,此人——”
“哎喲”一聲,慕容曇驚了驚,定睛而望,窗外已經不見了心腹的身影,隻有淡青的一抹,又像是今春解凍的湖水,被晨曦把那抹深澤碧漪折上了雪白的窗紙,還未覷得分明,慕容曇的心口已是一撞。
“故人來訪,還請慕容小姐不吝相見。”
那聲音,低邈清銳,如一泓幽潭,此刻入耳卻隻留下濃濃深寒。
慕容曇擱在妝台上的手指明明在打顫,唇際勾起卻是一句笑嗔:“我道是誰……原來是烈公子!”
“別來無恙啊?”
示意著碧珠推開了窗楹,窗外那抹青影宛如定格般入目,又像是早已烙在心上的鮮活印記,從來不曾褪色。
慕容曇心裏微微的澀,麵上笑得格外燦曄。兩人目光相接的刹那,猶如風刀對上了霜劍,沒有誰退讓半步。
慕容曇這時越發抑不住那股憤怒。是的……盼著能逼到他進退無路,前來一見!真的見了,想起他此行的原因,卻隻恨不得今生都不再相見!
——為了一個雲橫波,為了那樣一個不起眼的女子,堂堂火雲竟然會低頭服軟。
“你要怎樣才肯收手!”
烈錚雙手反剪,目光眨也不眨地凝在她身上,那裏麵,有令人難以承受之冰冷。慕容曇眯起美眸,麵上輕描淡寫,卻仿佛聽得見心碎裂的聲音……時光依稀倒流,再一次回到數月之前,火雲島上那場令她憎恨的厄境裏。
她的十指攏在袖子裏慢慢捏緊,是的,她承受的那些痛苦,她要逐一還給他們!
沒有閃避,慕容曇回以他一個驕矜的笑,隨性撣袖,銅鏡裏,照出人影嬌妍,如流水照花,風姿綽約。
“我已經放手了啊……我還什麼都沒有做呢!”
“那好,我想借貴莊的一朵優曇。”
慕容曇淡淡地笑,星眸流轉,“優曇?優曇……嗬嗬嗬……”
像聽到了什麼好笑之事,她忍俊不禁,斜斜睨著烈錚,“烈公子好大的口氣!”
“九闋優曇……放眼天下不過兩株,乃我慕容家女子的陪嫁珍品——怎麼,這樣的東西,烈公子張口就想要了去?”
烈錚麵罩寒霜,沉默片刻,才慢慢地亮出掌中一物。乍見的瞬間,慕容曇也有一陣心慌,神色變了變。
一塊青潤瑩潔的玉玨,鏤以金絲為紋,是龍飛鳳舞的兩個字:蒼海!
慕容蒼海,慕容曇的父親,六年前慕容家主海外涉險,為烈錚所救,這才有了日後兩方日久的來往……亮出當年慕容家主所贈玉牌,當能索取慕容家一個條件!這是慕容家主親口允諾,這麼多年,他從來沒有打算有用它的一天。
隻是烈錚很快冷了心,因為慕容曇不過瞬間震動,然後衝著他,還是甜甜的笑靨,“哎呀”輕笑,“這是家父的玉玨沒錯……不過我慕容家向來有個不成文的規定,誰在外麵惹仇欠債,都得自己獨立承擔,與慕容家毫無關係!烈公子找錯了人——嗬嗬,你該找的是我爹爹。”
“唉,可惜……可惜我爹爹日前閉關,早則數月,遲則一兩年,烈公子且靜心等等吧!”
——他再怒,也不會愚蠢到和一個挾恨報複的女人在此爭辯理論!
烈錚猛地捏拳,手心裏咯吱碎響。慕容曇微駭,料想那玉玨已成齏粉,隱隱的驚悸,狂悖如他,逼到此時,竟還在隱忍,明明那眼底怒濤掀湧,就是沒有發作。
“說吧,你的條件是什麼?!”
烈錚一字一頓,眉睫染上的霜寒,是驕陽熾焰都難以消融的深藪。
慕容曇始終在笑,至少告誡自己必須要笑,可是再也忍不住——為著他此時一再的壓抑,為著被他雙手庇護的那個身影……恨意如洪濤席卷,她臉上的笑終於凝固。
“呼啦啦”一連串的脆響,碧珠駭得驚叫,反應過來時,妝台上滿滿一匣子的釵環寶鈿,被掀了個幹幹淨淨,那些珠串玉鐺,潑了一地的光燦,碧珠噤若寒蟬,卻分毫不敢動彈。
“條件?我的條件?”慕容曇霍地站起,血色從那張臉上褪卻,一徑地森寒,“烈錚,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辦法能力挽狂瀾?”
“你平生自負,哪裏將我們這些女子放在眼裏?”
“怎麼了,我慕容曇用的也不是什麼高明的伎倆,可惜——可惜你偏偏入了局!”
“說重點吧,你要什麼?”
烈錚倏忽打斷,那抹淡冷,如尖刺紮來。慕容曇怒極,厲聲喝道:“好!我說,我的條件很簡單,優曇是我慕容家女兒的陪嫁。烈公子是聰明人,自然知道怎麼做才是妥當!”
慕容曇氣喘籲籲,神色裏優雅不再,渾然沒有顧忌身旁的碧珠是滿臉驚駭地望著她。
她那一聲,擲地鏗然,隔著一道軒窗,屋裏屋外,一樣的死寂。
烈錚這才抬眼,抬眼朝那道妍麗的身影投去目光,不輕不重,緩緩掃過,真的隻是掃了一眼。慕容曇刹那覺得血液盡數湧上臉頰,那種感覺如同荒郊雪地裏被擱置在炭火上焚燒不休……
鳳眼掬起一絲不明所以的意味,對著她勾起了唇角,慕容曇隻覺得腦中嗡嗡,隻因為隨後聽到的那句。
“忘了告訴你,你走後的第二天,正好是我的大喜之日,可惜,沒能請你喝杯水酒!”
他揚起手掌,慢慢搓揉,在慕容曇慌切的凝視中撒下那一把玉屑,沒有留戀,沒有惋惜,似乎那段過往,在他烈錚眼中心裏,不留一痕。
“烈錚!”慕容曇嘶聲喊了出來,眸裏乍然泛出潮濕,“你……你,你不要逼人太甚。”
——他們,竟然已經成親?!那她做的這一切,到底還有什麼意義?
她不能自控,嘶聲喊出來:“那好,你就抱著你的女人,坐著等死好了!”
烈錚驀然放聲而笑,麵目流露,竟是少見的狷狂,“我烈錚妻子,自然不是畏死之輩!”
慕容曇一陣悚懼,因為他不加掩飾的張揚。
“她何須害怕?她自然知道,碧落黃泉,定有我不離不棄!”
“而你,慕容小姐,什麼是你難以忍受的呢?”
烈錚勾起唇角,“即使尊貴如你,也有平生得不到之恨事!”
“好好守著你的優曇吧,名花美人,相知相守,也算慕容家的幸事!”
還是那樣清冷的聲音,鳳眼裏煙環霧繞,她卻看得出一線異常的光彩……慕容曇腦中發懵,霍霍然幾絲戰栗爬上了脊背。
妖冶的光豔,筆直地刺來,紮在身上的感覺,如同當年驚鴻一瞥,頃刻間山崩海嘯,火柱焚天,那是炎火之山噴薄之時,觀者終生難忘的震怖。
仿佛能看得見散溢在他身後的,隱藏的熾焰,迸射、燎原……
其實多年來他素行義舉,偏偏任性狂邪,手段決絕,惹來薄涼無情的名號。他可以無視名利,他可以無視倫常,但是怎麼會有人,狠烈到沒有半點餘地的程度?
他的心,寒鐵般堅硬而冷酷,對人、對己。
即使攸關心愛之人,狂烈如他,卻把生死之事視若等閑,不是不愛——慕容曇狠狠地咬住下唇,口中淡淡的腥甜。
——他是太在乎,所以,生同寢,死同穴,一點點間隙都沒有留給其他有心有意的人!
他狠,他真是狠!逼到絕境之中,還是窺得出怎麼才能又快又準地打擊對手。
甘心嗎?就這樣看著他們抱在一塊兒去死?不……就連死,都得是天各一方!
“碧珠……”
她的聲音還是一徑地發抖,目光凝在窗外那已經空泛的地上。微濕的泥濘,甚至連一痕印記都沒有,真是決絕得徹底。
“小姐?”
碧珠腳步輕悄,強自捺下內心一陣陣潮湧,偷眼覷見慕容曇疲憊中徹心的悲傷,心頭沉沉。
——那樣決裂的人,真正是沒有回轉的餘地了。
小姐,又豈會咽下這口惡氣……果然,慕容曇怔忡良久,慢慢地轉過身,眉眼間潮濕猶在,那眼光已然極冷,攏著兩刃浮光。
“替我捎信給雲家,我要見一見雲莊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