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輝?”
雲橫波如受電殛,唇齒間喃出這兩個字音,也是含糊的……本已揩淨的眼角,又一次洇起了蒙蒙水汽。
眼前寒光熠熠,嘯聲裂耳,無數條身影跳縱騰挪,都在一瞬間往烈錚身上招呼。
雲橫波想要張口,奈何心頭被連串的畫麵滾燙地碾過,灼痛難禁,十指用力地掐著……終究記掛烈錚,她的眼光移過錦輝難以置信的臉,重又放在場中的紛爭上——因為自己情不自禁的驚呼,烈錚手下留了情,可是很明顯,爹爹他沒有息事寧人的意思!
雲澤依舊捂胸微喘,盯著場中時神色陰霾,眼見烈錚似乎不耐與一幹人等周旋,原本隨性遊移的身法倏忽變了,雲澤心頭突跳,猛地喝道:“結陣!”
他的語速短促,隻是仍比不上烈錚變招的迅捷。
青影仿佛春風一般撲上了眉睫,山莊首席大弟子何縱聽得師命,掌心那柄長劍“嗡嗡”輕震,眨眼間已是連刺一十三劍——如果盡興,他甚至可以連刺二十四劍,可惜,他沒有這個機會了!
徐風拂上臉麵之時,有些許的燒灼,何縱下意識地闔了闔眼,幾乎是同時,一陣酸痹的痛楚沿著虎口直上,他吃了一驚,掌中已是一輕!
低頭覷見,自己那把長劍已被一雙手穩穩地捏住,那雙手的主人,一個照麵下,似笑非笑地瞥著自己,那把劍的劍尖,凝而不發。何縱汗濕重衣,雙膝猛地趔趄,再也沒有上前的氣力。如果那劍要真的刺下,十個何縱也不夠殺!
何縱是軟了腳,不過他的師兄弟們顯然沒有感受到任何壓力,仍是拚了命地撲過來。一句嗤笑,如春雷初綻,所有人都在瞬息間震了震。
“小心了!”
隨著音落,烈錚力貫於指,扣在劍身,“叮叮叮”一連串的脆響,散作漫天星雨,又像是天人隨手撒下了一把銀釘,至少,那些躲避不及而被碎刃刺中的子弟們,真有身臥釘板的心悸!
離得本來很近,那些光影般的碎刃挾著勁氣猝然撒開,撲上前纏鬥的十幾人竟是十之八九都見了血。
休說結陣,如果烈錚此時發難,隻怕這十幾人立時便要陰陽相隔,那瞬間雲澤寒淬了臉,頜下長髯禁不住哆嗦起來,嘶聲喊道:“都退下,退下!”
“這招星河爛漫,乃冰火奇書所載,烈某甚少用之,今日卻想讓雲莊主點評一二!”
烈錚的笑謔,連雲橫波都是一怔。她剛剛瀏覽過冰火奇書,幾曾見過這招什麼“星河爛漫”?
略一思忖,雲橫波立時明白烈錚之意。冰火奇書是雲澤心頭的那根刺,烈錚的用意旨在激得他心浮氣躁,隻要烈錚能趁隙拿住雲澤,這盤棋他們就贏了!
她迅速望向雲澤,果然,那雙眯睞的眼睛裏麵的兩束冷光,隱忍又匿著幾分饑迫……此時想起當日烈錚怒極之時的話語——你不屑一顧的,正是你父兄夢寐以求的珍寶!
當是如此……爹爹的眼裏,除了那本書,竟是再容不下任何東西,甚至那些正抱傷呻吟的弟子們,連錦輝慘戚戚的一聲“爹爹”,他也是置之不理!
雲橫波心口劇痛,半身都是寒澈澈的一片……茫然地搖了搖頭。
隻是雲澤根本沒有回頭,也不敢有一絲絲的鬆懈,想張口吩咐身邊子弟,隻是湧到嘴邊的是一股腥甜的氣味,他目泛血絲,慢慢地抬眼。
覷見烈錚目中神采,雲澤此刻才了解為何明明在知道前有陷阱的狀況下,他仍敢隻身來此——也就隻有這等狂放之人,才敢兵行此等險招!
“我無意傷你,雲莊主,正如橫波適才所言,還有勞莊主前麵領路!”
“你、你們休想!”
“是嗎?”
烈錚笑意輕雋,淡淡兩字,眸裏無聲炙燃。還有幾名子弟在近旁覷得清楚,心知不妙,雖然對此人鬼魅般的身手心有餘悸,奈何他們師門在此,也隻有硬著頭皮揉身而上。
隻可惜,青影無聲,卻連烈錚的衣角都沒沾上……雲澤的眼裏,終於顯出了幾分懼意!
“不要傷我爹爹!”
雲錦輝嗚咽著捂住唇瓣,目光淩亂而懇切,忽而轉過身來,直直地看向兀自恍惚的雲橫波。
“三姐姐!”
那聲呼喚,令她全身一個激靈,如夢初醒般,“錦輝……”
那句低喚,冰釋了錦輝小臉上的悲淒,緩緩露出令人心酸的軟弱來。不管今時彼時,眼前的這個,仍是她捧在手心裏珍愛的小妹!
“錦輝!”
雲錦輝再沒有遲疑,嘴裏發出一聲低泣,發足朝著雲橫波那裏奔去。雲澤身旁僅餘的兩個護衛,一人覺得不妥,敏捷地正要上前阻攔——一隻手臂橫空隔住,這人頓時一呆!
因為阻止的人,正是雲澤,此時麵目僵冷,然而眉眼神色間晦暗得一如泥沼般探不到根底!
“莊主?”
“由她!”
雲澤冷哼,眼裏有異樣的光芒閃過,隻可惜,攸關的那幾人,並無一個看見。
耳邊聽見烈錚的輕哂,“撒手!”
兵刃破空的聲響,噝噝不絕,緊跟著幾人紛紛萎然倒地。烈錚習慣地朝雲橫波那邊望過去,這時雲錦輝啜泣著伸出了手臂——雲澤心頭一緊,想也沒想,強忍胸口窒悶,一掌掃了出去!
烈錚頭頸略偏,“噫”一聲,眉心微皺。這會兒他怎麼又強自出頭?
就是那麼一股悸動,烈錚腦中眩了眩,有個意念猛地撞上心尖——
“橫波,你小心!”
雲橫波一怔。什麼?烈錚說什麼小心?
肩膊上猛地刺痛,她吃驚地低頭,正對上錦輝紅腫的淚眼,望著她時,那裏麵有驚惶也有固執!
而她的肩膀上,一根銀針已經紮進三分,錦輝蘭花似的手指,正慢慢抽離。
“錦……錦輝?”
很快的,有種尖銳的,混雜著酸脹的麻痹遊蛇般一徑蔓延開來……沿著血脈的走向,迅速地躥往四肢百骸,短短一瞬,雲橫波居然覺得眩暈,朝著錦輝茫惑地伸出手,“錦輝……你……”
“三姐姐,為什麼要離開我們?”
“你不要我們了嗎?你不要這個家了嗎?”
“爹爹說都是因為他!”
雲錦輝兩眼泛紅,胸口急遽地喘息而起伏,手指點著的正是那流星一般掠來的身影,這一刻她竟忘記了害怕的滋味。
“三姐姐,為什麼要為了這人背叛爹爹?”
“我要你回來,回來!”
雲錦輝瘋了一般直喊到聲嘶力竭,淚眼婆娑地望著雲橫波,泣道:“三姐姐,你忘了吧!”
雲橫波嘴唇哆嗦,因為身體裏那股奇怪的戰栗,她短時內開不了口,可是,錦輝說的……他們騙她!他們居然連錦輝都要騙!
——不是這樣的,錦輝!
眼淚終於沁出來,她想伸手撫摸那張顯得狂亂的小臉……可是她抬不動,腿股都在打顫……絕望地聽著錦輝哀淒地嘶喊。
“爹爹說,這針上的藥,能讓你忘記這可怕的人!”
“那時你就能回來了,對吧,三姐姐?”
——不是的,錦輝……再也回不去了!
雲橫波的雙唇在翕合,隻是她聽不到自己的聲息,身側暖意輕遞,是他!
然而她指尖觸到的身體,卻是緊繃的,蓄勢著勃發的怒氣——雲橫波驚了驚,又是一陣急惶,手指痙攣般揪住那衣衫,切切地望向他寒白的臉,不能說出的都在她的眉眼裏。
烈錚神情一軟,卻洇出了深徹的痛悔,“橫波,別動!”
這時她的身軀才驀然虛脫般,當那青絲數綹隨著傾倒的姿勢斜斜擦過臉頰,烈錚心口一裂。那是——
電光火石,那樣鴉青的發色,掠過了銀月的輝澤,雖然快到一閃而逝——烈錚神情裏始終不曾改變的疏狷,卻在這瞬間龜裂,無存。
“青、絲、雪!”
像是齒縫間逼出來的,連那一直在放聲痛泣的雲錦輝,都駭得止了止,他說什麼?怎麼她聽不懂?
——原來是她!
烈錚抱著雲橫波手臂驀地收緊,雲橫波忍住腦中的暈沉,眼見他的神情越來越深寒,她也越發的急切……耳邊聽到他隱忍低抑的聲音:“你別動……我懂,我不會動她!”
雲澤離得還遠,自然是聽不清什麼,但是雲錦輝並不,許是傷了她一向親厚的人而太過驚怕,竟也不知道閃躲,怔怔地看著那叫烈錚的家夥仍然肆無忌憚地挾持著三姐姐。
唯一令她不安的是姐姐目中深沉的淚意和濃濃的哀傷以及眼前火雲聽來似懂非懂的話語。
一絲恐慌,如夏季猝不及防的暴雨,在她懵然間淋了她滿身的冰冷……這是怎麼了……她開始發起抖來,因為三姐姐逐漸蒼白的臉。
“爹爹……”
雲錦輝茫然地囈語著,像個溺水之人無助地望向那邊的雲澤。
變故猝來,幾乎所有的人都在這一刻愣在當場,隻除了雲澤!
——哼,這小子,發了急,這最後一掌,倒真不好相與!
雲澤狠狠地揩抹唇邊的血漬,麵上不動聲色,眼裏那份得意卻再也不加掩飾地流露。
——此子詭異決斷,今日鶴天不在,倒差點著了他的道了,否則隻怕之前一番辛苦布局,盡成竹籃打水!
幸好,幸好他還布有錦輝這顆棋子!也幸好他這雙眼,沒有看錯橫波那丫頭!
烈錚啊烈錚,敗局已成不可挽回之勢,我倒要看看,被逼得山窮水盡的你,還能怎麼蹦達?
“在下理應恭喜莊主,能和慕容世家達成共識,莊主真是如虎添翼!”
事至於此,雲澤根本就不在意烈錚是否知曉真相,聞言不過輕輕冷哼:“你現在知道,不怕為時晚矣?”
月色已經清淺,東方隱約的魚肚白,烈錚的臉色卻在此時一分分寒淬,就像深潭靜水,溫潤玉濯的表麵,其下暗流湍然。
雲澤一生曆經風險溝壑,早已處變不驚,卻在今晚麵對眼前的年輕人時屢屢失態。譬如現在,冷眼盯著烈錚鳳眸微挑的模樣,心頭就是一陣火起……他自己也知道這萬萬使不得,因為自家修習的舒卷心法,最忌諱的正是心氣浮動。
“你笑什麼?”
烈錚並不看他,目光放在雲橫波肩上,食中二指向凝結在空氣中那樣穩持,緩緩地拔除那根銀針,這才抬頭,眸心兩刃冰芒。
“沒什麼。”烈錚淡哂,“隻是佩服莊主那份鎮定自若!”
雲澤聽出話音不對,眉頭不覺皺起,這時已然聽見烈錚接道:“佩服莊主那份不世梟雄的氣魄!”
他甚至不用再多言什麼,一雙清淡的眼光在近旁的雲錦輝身上一剜,眾盡皆知。那些話迅速地在個人心頭滾了一遍——如果烈錚手辣,此刻的雲錦輝已遭不測!
說起那份“舍得”怎不令人驚容。
雲澤是什麼人,當下便知烈錚之意,老臉瞬息漲起暗紅,兩拳捏得格格作響,隻是稍稍提氣,胸肋間劇痛難禁。
“算了吧,火雲!”他一字一頓,眼光如刀,“眼下還要逞這口舌之快!哼——”
他不過“哼”了一聲,烈錚陡然抬眼,天際遙遙的疏星幾點,頃刻間黯淡下去,天地間唯一閃熠的,正是那對眸光,清銳得刺進人心。
雲澤震了震,下一刻幾乎置疑自己的耳力。
“請莊主賜藥!”
“烈某願以冰火奇書相贈!”
他懷中還殘存著些許清明的雲橫波,刹那間顫栗起來,抱著她的那雙手,則更加的堅穩。
“冰火奇書……”
雲澤不能自已地念著這幾個字,聲音有點發抖,連眼神也有了一息動蕩……是烈錚深眸裏的冷意刺得他一醒。
然而對方神情裏存著明顯的隱忍,雲澤在這一刻,酣暢淋漓,真真切切覺得痛快!
“哈哈哈,烈千仞——你的弟子,也有今天!”狠狠地念那名字,猶不解恨,雲澤忽然笑了起來,“想救她?用冰火奇書?嗬嗬嗬……讓我想想,這樁買賣,是否值得……”
雲錦輝望向父親顯得有些扭曲的麵目,終於流露出了驚恐……不對,不是這樣的!爹說過的,隻要刺了三姐姐這一針,她不會再記得火雲,三姐姐從此就會回到山莊,和他們過回原先的生活!
為什麼不是這樣的……那個火雲,眼裏深藏的沉痛,又是什麼?
雲錦輝麵上淚痕幹涸,早已癡了一般,目光在爹爹和火雲之間,來回遊移……黑漆漆的心田裏,一絲薄亮鋒刃似的洞澈進來……
雲錦輝倏忽覺得痛不可遏,揪著自己的衣襟,低垂的目光不敢再望向三姐姐。
“爹爹……”
隻是此時的雲澤,哪裏能聽得到女兒的喃語,目光炯炯地盯著烈錚,滿足之處猶如饕餮。
很多人想從火雲臉上窺出什麼,而他隻冷冷地望著狂笑不止的雲澤,隻字不語。
“哼,今夜老朽累了,烈島主請回吧!”
“爹爹!”
雲錦輝大急。看她神色慘變,立時便要撲過來爭辯,雲澤一個示意,旁邊侍從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她。
黎明將至未至,暗夜依舊凝寒滴露……烈錚的目光膠著在橫波身上,有一刻的凝滯。
“告辭!”
青衫流光飛影,雲澤微怔,再定睛時,隻能眺見驚鴻一瞥……一汪殺機,毫不掩飾地自眉眼裏迸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