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1 / 3)

第十二章 等閑變卻故人心

那是一場簡單卻不簡陋的婚儀。

不是父母之命,沒有媒妁之言,也非慎重隆大的場麵,有的僅僅是周遭人們眼裏流露的真心祝福……

那一天天高蔚藍,皓日曄曄,那一天窗外鵲聲啾啾,道破人心頭無限雀喜……

那一天,一係紅綢輕挽,把她送到他的身邊……手指契合,相握的刹那,白首之盟,傾生相許的誓願,驚雷般貫過心口!

她離幸福,那樣的近……

之後的日子,每天都像浸泡在甜水中一般,令人忽略了時光的流逝……仿佛永遠會停留在朦朧美麗的春季。

“這裏這裏,我剛剛聽到叫聲的!”

紫兒仰著脖子,眼巴巴地瞅著一手持粘竿的影衛,鼻尖上膩膩的一層薄汗。風過處枝葉沙沙,卻還是抵不住午間的灼人熱浪,紫兒那張嬌俏臉蛋,整個兒紅撲撲的,那護衛平常也是鬧熟了的,看見她發急,越發故意地將粘竿轉來蕩去,口裏喲喝著:“這裏?哦哦……在這兒!”

那竿頭每每錯過紫兒所說的地兒,惹得丫頭連連跺足,待一眼瞥見那個護衛促狹的笑容,頓時恍過神,一聲嬌叱:“哎呀,你你——”

於是樹下的粘蟬,演變成了一出追打笑鬧……而蟬聲依舊,抱枝嘶鳴,一聲聲向人示威著夏的張揚。

隔著湘竹簾子,窗下就是一叢叢幽翠的鳳尾竹,澹澹清風,絲絲穿簾而來,連聒噪的蟬聲也被濾得遠了。

原本還有一點睡意,被庭院裏的喧笑驚起,待看到不遠處的情景,她嘴角噙笑,眉宇間唯餘一片靜謐愉色。

信手撈起烏木矮幾上的書冊,草草地翻了幾頁。那些泛黃的紙張上,墨跡早已斑駁,烈錚說書中記載的調息方法,對她驅毒過後的體質極有裨益,昨日特意從書齋密室裏尋來交予她。

自小不過習了些粗陋的技藝,身體又被寒毒折騰得夠嗆,雲橫波其實並無意再涉足武道,卻不願拂了烈錚的心意。

“修身自吐納而始,吐納乃吐舊納新也……”

雲橫波微微一笑,武林各家,大凡內息口訣,也總是這麼幾句開場白,看來即使這《冰火奇書》亦不能免俗。

隨手翻撥,並無意去捉摸其中精妙所在……雲橫波以手支頤,心裏倏忽想起。若是此時拿到書冊的是父兄他們——些微的苦澀,一點點地泛了上來。

一陣煩亂隨之湧動……“父兄”!她還是改不了口,也無法去梳理內心種種不能分辨的情緒。

是怨恨嗎?自然是有的,父親筆錄上字字戳心!

但她為什麼總是有意無意,會在空寂的時候乍然讓往日的情景飄過腦海……雲夫人似憐又忍的注視,錦輝嬌憨可掬的笑靨,還有雲鶴天每每回護有加的舉動……

交錯掙紮的心緒裏,有著她即使不承認卻都不能漠視的不舍——過去的十八年,誰能替她一筆抹過?

隨著時間一天天的流逝,那些積聚的複雜心思愈演愈烈,開始牽絆起她體內的一種衝動——想知道更多,想了解當年的真相!

信劄和筆錄裏的記載,已經不能再燙慰她的隱痛,還有,她要查清楚娘親的埋骨之處!

雲橫波按在書冊上的手輕輕用力,低歎聲不由自主地從口中逸出。

——說白了,她需要映雪山莊給她一個解釋,來說服她自己!她,並不想纏繞著那些怨恨以終老!

她要怎麼辦?

一頁頁紙張自指尖簌簌擦過,行雲流水般的筆跡間或在眼前閃現……“火之烈,冰之寒,互融互補而貯之丹田……外氣內存,吞吐綿綿……”

——那是什麼?

行文格式,不若之前心法口訣的一頁四行,佐以人身脈絡的畫像,書冊倒數的幾頁,竟是通篇滿頁的記敘,這是什麼?

雲橫波的目光和心神皆被吸引,快速地瀏覽,驚訝和震動之色,不能掩飾地流露在她的臉上……

此時此刻,在前庭的議事廳裏,卻有暗流湍然。

“爺,您……其實可以不告訴夫人!”

朗清濃眉糾結,原本拔高的聲調,在烈錚掃來輕嘲的一眼後漸而低末。

不想獨孤雋也倏然頷首,“島主,其實朗清說得很對!”

——雲澤的心思是昭然若揭的,但是他們沒必要為此而破壞如今這和美的一切!

“我不會瞞她!”

清峭錚然的一句,令獨孤雋心口微沉。果然如此!

烈錚倏忽揚起掌心薄薄的兩頁信函,眉間一瞬不屑,“雲澤和雲鶴天能忍到現在,倒真出乎我意料!”

衛澈雙唇執拗地抿緊,沉道:“我們占盡先機,倒也不怕與他們一戰!”

烈錚淡然一哂,不以為然地搖頭,“不用!”

朗清和衛澈麵麵相覷,“爺?”

“雲家就算是為了造出聲勢,也勢必得派遣一批精英進駐我南冥海域,雲澤父子二人中,想必也會有一人南下!”

“造勢?”

烈錚眸心微寒,哼道:“遠涉而來,又不善水戰,你當他們真要渡海?”

獨孤雋若有所悟,卻立刻擰起了眉頭,不能認同地低道:“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島主是這個意思嗎?”

見烈錚微微一笑,獨孤雋大急,“島主三思!何必親身涉險,非要攻到映雪山莊的腹地?”

他們幾人的焦慮烈錚恍似不見,眼前隻是恍惚閃現義父當年那頹然無望的表情……還有而今她目中偶爾掠過的愁緒,她的心結,義父的遺恨,還在北地冰原之上!

“我意已決!”

輕輕幾字,擲地鏗然,朗清還要爭辯,被衛澈一把扯住,向來穩持的他此次搶在朗清之前說道:“爺既然這麼說,屬下等無不遵從,我這就前去打點,待時機成熟,和朗清陪著爺一起北上!”

——不能阻止,至少要能確保爺和夫人的安然無虞!

烈錚眸光凝縮,語音低沉,“你二人一同前往,那誰來留守?”

“大部分影衛留下,交予獨孤先生調控即可。何況,爺不是說雲家並不會輕易進犯,隻是造造勢而已!”

眼見烈錚皺眉不語,朗清緊慌著接道:“爺,此次不同往日,夫人在旁,去的又是險境,不能不防!”

“也好。”

烈錚應下,衛澈二人瞬時鬆了口氣,隻是獨孤雋想到他們將要去的地方……還是有一點點的心驚肉跳。

“如果……映雪山莊南下的人馬趕回冰原,形成合圍之勢,豈不險到極點?”

“所以我們的行動要快,必須趕在雲家察覺之前到達冰原!”

烈錚回到房裏之時,外麵已是彤雲似火,霞輝透過薄薄窗紗染上雲橫波的臉頰,卻比真的胭脂還要勻透。

“橫波。”

她驀然驚覺,回頭時手裏還攥著那本《冰火奇書》,眉眼間的一點震撼兀自來不及收攏,烈錚微詫。

“看到了什麼?”

“烈錚,你知不知道——”

說了一半的話戛然而止。自己問得真傻,他又怎會不知!

烈錚的目光掠向她捏在手裏的書冊,倏忽閃了閃,輕笑了下,“我知道。”

雲橫波滿縈著惆悵的一聲喟歎:“真沒想到……映雪山莊和火雲島,幾代勢如水火,仇深似海……最初竟然同出一源!”

烈錚但笑不語,淡淡地聽她絮絮地喃語:“難怪剛才翻閱書籍,總覺得書中口訣,似曾相識……烈錚?”

“嗯?”

“那你知道兩派結怨的起因嗎?”

烈錚從她手裏抽過《冰火奇書》,唇角輕揚的模樣其實藏著幾分的嘲弄,“自然是為了這本書!”

“兩派先人本為同門,門內心法技藝卻有殊異之別,兩人各自修習,長期浸淫武學,使這兩位奇才生出一種想法,如果能融合師門這兩種內息,勢必能互為補益,將兩種心法的精妙之處發揮到極致!”

“他們成功了!”雲橫波望望那本黃舊的書冊,低低念了句。

“是呀,可惜……不久卻禍不旋踵!”

“雲家的後代不知聽了何人的挑唆,意欲獨占《冰火奇書》,竟假借一次宴席,毒殺了師伯滿門。隻可惜天意有違,獨獨逃脫了烈家的一個幼子,就此種下了禍端!”

那之後,她自能想象得出兩家盤根交錯的仇怨深藪……日積月累,越發的沒有了盡頭,這一切,還將繼續多久?

雲橫波黯然沉默,眼角餘光瞥到那本書冊,此時入眼,竟覺得刺心。為了這一本死物,竟然陪上了這麼多的人命!

“真是諷刺!先人們天資縱橫,尋常人等就算得了這本秘笈,也不一定修得到上乘境界!”

烈錚一笑灑然,“說得好!可惜這樣想的人實在是太少!”

“就連義父——”

烈錚不經意的兩字,驚攝雲橫波,引她震然地望來,對上他臉上若有若無的遺憾。

“義父早年說過與你一般無二的話,他也無意去學這忘我之境的技藝……隻是十八年前,他為了能有與映雪山莊一決高下的資本,最終違背心意,強行修煉書中的心法。”

說到這裏,他的目光微落,眨也不眨地凝向她,“義父北上冰原卻抱恨而回,不久逝世……固然是因為心情鬱結傷神,其實也是他強練神功而招引反噬的緣故!”

雲橫波恍然,心中卻酸痛難禁,低道:“別說了……”

“烈錚,你、你不要去練!”

她的眸裏有一閃而逝的驚惶,烈錚眼神柔軟,“我要真的練了,這本書又怎會是塵土滿麵的樣子?”

“武學之道,貴在精深,入門不難,越往上走卻是苦楚無比,也所以才有這麼多人希翼獲得什麼秘笈和奇遇,能踏上一條終南捷徑!”

他生於亂離之中,長於恥辱和磨難,在遇到義父之前,他隻是世人眼中口中的一個雜碎豎子……那一切的一切,警戒著他萬勿存著僥幸,沒有誰能真正地不勞而獲!

“什麼時候兩家才能消泯這些仇恨……”

烈錚唇角勾起,眼光一徑深沉,“眼下看來,你的想法還隻能是奢望!”

那兩張信紙揚起時簌簌地輕響,雲橫波一驚,也因為他神情裏些微的輕慢而有點悟然。

“這是你那位六妹寄來的信函。”

——錦輝?

雲橫波乍然覺得眩暈,渾身酥麻得如被電光貫體而過。她知道,那裏麵呈雜著一種喜悅,她甚至顧及不到旁邊的烈錚是何種的表情。

入目的字跡娟秀但稚嫩,她幾乎是貪婪地掃過……隻是,漸漸地,那層喜色就像是陽光下的七彩泡沫,很美麗,卻很快地,“噗”的一聲碎掉。

烈錚還是沒有開口,靜靜地凝視她臉上瞬息轉換的神色。

“是錦輝寫的!”雲橫波看向他的時候,眼裏一些哀傷無法遮掩,“但卻不是錦輝的心意!”

——錦輝不會把對三姐姐的思念用那麼浮誇的語氣訴說出來,她隻會很明了的一句“三姐姐,我好想你”。

——錦輝也不會在提及烈錚之時,集盡怨毒咒罵之事!江州一行,她清楚地知道烈錚在弟妹心裏刻下的絕對不會是“仇恨”的單薄的影像!

“他們還是沒有放過。”

這句“他們”指的是誰,兩人心知肚明,雲橫波麵上神色掩不住一絲慘然。

悠悠數十年,糾葛了兩代人,那麼強的執念,她不信“父兄”會輕易罷休。有時候,她甚至忍不住地去想——在陳郡的後院裏,她不小心知道了“練功爐鼎”的機密,然後,她要救回小妹,就恰好竊得了禁藥,一切是不是太湊巧了?

每每思及,她都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想回去一次,不僅僅是為了尋找娘親的埋骨處,她更想知道這一切是不是她在庸人自擾!

“烈錚,你說他們撫養了我十八年,是否就是為了這一天?”

雲橫波抬眼望著他,眸光流漾中洇著一些脆弱,希翼著烈錚或者安慰,或者徹底粉碎那點稀薄的指望。

可惜烈錚隻淡道:“你希望聽到我說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