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3 / 3)

懷裏的她明顯瑟縮了幾下,還是初秋光景,但毗連雪山冰原地界,穿梭在城鎮裏的風勢,已隱約有陣陣的涼沁侵骨而來,他更不會疏忽她的身體本不耐寒。

“不冷。”他望來的眼裏兀自透著一絲探詢,雲橫波笑著搖頭輕道:“是真的……這點冷算什麼,比之以前……真的好很多了,那冰火七重的心法對我真的很有助益。”

“那就好。”

她麵上的笑容,有著刻意的痕跡,烈錚移開眼,神情恍似淡然,胸口卻有一記疼痛劃過。

他不再追問,隻是不經意地收攏了雙臂,調頭朗聲說道:“朗清,我們找家客棧住下來。”

“是。”

朗清怔了怔,還是接口點頭,與衛澈麵麵相覷,無數疑念瞬間翻攪。

縱連雲橫波也是不解,坐在馬鞍上麵,仰起了脖頸正好望得見他線條清峭的下頜以及薄唇邊一彎似嘲似笑的意味,她遲疑著開口:“烈錚?”

“嗯?”

“住客棧是不是太張揚了?淵城不過方寸之地,外鄉人來到這裏格外招眼,你不怕——”

烈錚渾不在意地朗笑道:“一連十多天日夜兼程,一路走來你的氣色望著便差了許多,這裏已是淵城,今天不妨好生休歇,一切待明日再說!”

他淡淡地笑,目如星,鬢若裁,望著她時還是目不轉睛,早已引來城口過往行人的注目。

小小淵城,似他這般清濯俊秀的人物並不多見,當街這麼一立,須臾便成了眾人的焦點。

雲橫波隻覺得發窘,疾聲對著朗清二人說道:“我們走吧。”

可惜事與願違,時值初秋,每年的這個時候剛好是南北商家齊集淵城,收購皮草、參藥等珍稀物品的趕集日。

朗清和衛澈分頭出動,折騰了大半炷香的時間,也沒尋著合適的客棧。

看見朗清二人神色間的不悅,雲橫波宛然一笑,“不妨事,我記得城郊也有客棧的。”

烈錚知道她說的正是他們幾人來時路上歇腳飲茶的那間茶寮,小小的幾間鬥室,茅舍竹籬,不避風不遮雨——他眉心微緊,雲橫波早已瞥見,羅袖裏纖掌悄悄伸出,慢慢撫上他的手腕。烈錚微怔,垂眼看到她凝笑的眼眸,烏盈盈的如漾著晴光瀲灩的湖波,裏麵淺淺的笑意,溫柔如訴。

烈錚心裏微動,當下一笑,“既然你都不介意,有何不可?”

他們所騎乃是大宛名駒,從城門馳到郊外不啻一箭之地的距離。

午後時分,那間茶寮裏僅有的過客早已奔赴東西,隻有店家神色憊然,數點著幾枚油膩膩的銅板,四下裏一派蕭條。

倏忽幾聲馬嘶,劃破寂寥,店家驚然抬眼——眼前翩翩幾騎,似曾相識,竟是午間那幾位驚鴻一瞥的嬌客!

當先那個麵膛微黑,目蘊神采的青年,利索地解鞍下馬,進來後也不客套,徑直問道:“店家,你屋後兩間茅舍可還空著?”

“我們想在這裏住宿。”

店家本還有些發懵,聞言更是呆了呆,“客官,你你,你們……要要……”

“要住宿!”

朗清打斷他的瞠目結舌,一錠銀子拋在破舊的看得見黴跡的櫃台上,神色裏已有不耐。

“店家,勞煩你把屋子收拾得幹淨些。”

店家這才回過神,回頭瞄瞄那邊出塵的一對男女,仿佛寒星皓月,雙雙輝映。

實在不敢相信這樣的人物,竟會下榻在自己這破落髒亂的地方。

那白衣人眼光無意間掠來,黑眸溫潤卻深凝非常。店家心頭震粟,竟不敢對視,忙不迭地轉身,小跑著拾掇去了。

朗清躺在榻上,輾轉了半晌也消停不了。在這榻上已經堆了厚厚的草縟,身下卻還是被咯得難受。忍不住咧咧嘴,“嗤”的一聲自嘲笑罵:“怎麼也身嬌肉貴起來?老子真是將養得太久了!”

喃喃自語,衛澈坐在窗下正用棉布擦拭他的劍刃,根本不想搭理,可惜朗清哪裏是靜得下來的人。

“衛澈,你有沒有發現,爺到了這裏,怎麼反倒大咧咧的再無禁忌,也不怕招人耳目了?”

“事情應該有變!”衛澈低語,唇角抿得很緊。

以為這次還是自言自語,沒想到衛澈冷不防地突然就開口了,且張嘴就是聞之驚悚的一句。

朗清目光凝縮,身軀慢慢繃緊著從臥榻上坐起。衛澈不是喜歡揣摩情勢之人,如果連他也這樣說,那事情可謂真的不容樂觀。

“現在怎麼辦?”

朗清衝著同伴,笑容裏些微的苦澀,“聰明的辦法,就是馬上調頭離開!”

“不可能,你沒有看到夫人的表情?”

“所以不如幹脆定下心來,靜思對策,走一步看一步!”

“我想爺應該也是這麼打算,他本是狂悖性情,到了這一步,索性大方行事。”

“隻是雲家至今還是全無動靜!我們北上的消息,他們不會一無所知,又怎會隱忍至今?”

“雲澤父子向來多疑謹慎,會不會是爺這幾日的舉動,反倒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朗清濃眉擰成一字形,這一回衛澈沒再接口,雙手合在劍鞘之上,也陷在深思之中。

“你二人有在這裏閑聊的空兒,不妨出來做些正經的事!”

遠遠的一聲低嘲,兩人驚了驚,隻得訕訕然地走了出去。

茅舍外不過一條石子鋪就的小路,盡頭就是那間茶寮,路邊一株槐樹,早已凋落滿樹的翠枝。

烈錚就站在茶寮的石階上,神思淡澹,細瞧來那眉間眼底卻比這秋日還要蕭冷,盡管那唇際似乎還有笑意。

“爺。”

朗清望見,心口緊了緊。

“朗清,我知道淵城你也應該布有眼線,我想知道近來雲澤和哪些人物接觸過。”

“包括雲家生意場上接洽商談的對象。”

烈錚眸光輕掠處一徑燎起炙人的熱力,朗清驚了驚,他倆本是一點就透的心思,烈錚的這句頓時讓兩人的心迅速地沉下去。

——誰在後麵布這個局?誰能循著他過往行事的痕跡,料定他必然敢孤身犯險,此人必定乃熟識!

這幾天他一直在琢磨這件事,已然浮現出一些可能攸關的人物與勢力,但是他需要更進一步的確認。

——行事張揚,故布疑陣,不過瞞得一時,此處已是映雪山莊核心地界,危機可謂重重隱伏。

衛澈鋼牙暗咬,低道:“爺,為什麼我們不馬上離開?”

烈錚麵上露出譏誚之色,“回去的路一樣危機四伏。”

從離開火雲島的那刻起,他已經一腳踏進了陷阱裏。事已至此,也隻有險中求生一途而已,一動不如一靜,衛澈說的撤退,隻怕當下就會引來映雪山莊的反噬!

衛澈身軀緊繃如弦,沉默了半晌,唇際堅忍,“爺,我怎麼做?”

“你帶來的那些影衛,暫時不必露麵。”

烈錚語聲低沉,眸心一絲明銳乍起,很快又散入那泓幽黑冰潭裏,“雲家不會不知道我們身邊帶著人,至於人數多少,安置何處,卻未必清楚,這也是我們能讓雲家忌憚的唯一底線,至少能爭取一些時間!”

“屬下知道了!”

衛澈點頭,朝朗清看了一眼,朗清會意,“屬下這就前往打探,並且盡一切可能,把此處的消息傳給獨孤先生。”

烈錚目光一霎,卻沒再說什麼,隻略一頷首,淡淡看著兩人急速離開的身影……擺蕩在心裏深處的還有一則隱憂,隻是他現在不能說!

——如果他們的一切情形盡在敵人掌控之中,以布局之人的心計和手段,又怎會置火雲島而不加理會?

胸口微微地燙辣,烈錚以拳輕扣額角,那一瞬闔了闔眼……鞭長莫及的事,即使心焦如焚,也於事無補!

度過眼前危機,才是至關重要……橫波,這一趟,我是不是把你拽進了泥沼裏?

烈錚立在原處,遠遠望著中庭天井旁滿地的落地,神色深邈……

晌晚時分秋風蕭涼漸緊,茶寮屋頂上一層茅氈掀起時簌簌地輕響。左邊那間竹籬門戶“吱嘎”一聲,一角裙衫嫋嫋走出,清淺的色澤,衣襟上三兩莖別致的晚香玉紋繡,衣袂拂動間,宛若幽香能因風而起。

略帶著幾分詫異,抬眼望向了簌簌的屋頂……晚霞豔豔,她伸手擋了擋,待知曉聲音何來,那神色裏似笑似歎,倒不甚在意。

正到天井汲水的店家,不意間瞥到一邊是秀容清姿,一邊是濁世翩翩,倒像應了故人舊曲裏高山流水的韻味……那店家一時笑歎,不是是否勾起了什麼心事……望了一會兒倒發起怔來,連著歎了幾聲,神色揪然,且連身後輕巧的足音也沒在意。

“店家。”沒有回應,雲橫波走近了再喚:“店家?”

聲音略微地拔高,那店家恍過神,滿麵赧然,“啊?哦……夫、夫人!”

“屋裏的茶水涼了,可否換一壺?”

“哦——不好意思,小人,小人這就去!”

店家手忙腳亂,“砰嗵”一聲手裏的水桶砸到井旁的轆轤,裏麵大半桶的水也潑了一地,濺得泥塵四起。雲橫波不著痕跡地避了避,眸裏一些好笑。

“沒事,你忙過了再換不遲!”

雲橫波莞爾一笑,“這裏就店家一人嗎?倒是辛苦了。”

不說還好,無意中一句,竟然讓店家眼圈頓時發了紅,先前被勾起的心緒翻攪迭起,不吐不快。

“小人,小人——唉,小人無用,累及自己的妻小。”

雲橫波怔住,一時不及接口,眼前的這漢子已經絮絮叨叨說了開來。

“小人早年也習過幾年私塾,可惜家境貧寒,身無長技,這間茶寮破落不堪,本就賺不到什麼錢。年前淵城奇寒,家中顆粒無收,實在揭不開鍋……”對上雲橫波烏沉沉的眼眸,這店家滿臉的羞慚,聲漸低末:“丈人不忿,接了妻兒回去,小人夫婦分離……已有兩年了。”

“小人失態!”

那店家迅速揩去臉頰潮濕,勉強擠出幾分的笑容,對著雲橫波及緩緩踱來的烈錚躬身一揖,“公子爺和夫人切莫見怪。”

“怎麼會。”雲橫波語聲輕柔,略緩了緩,“兩地相思,倒真是難為你們。”

店家澀然低道:“怪我自己沒用!隻是今日見到公子爺和夫人,真乃佳偶天成,一時有感……倒叫兩位笑話了。”

烈錚本來不發一言,也不甚關心的模樣,至此倏忽開口:“既然想念,何不前去接回妻小?”

店家一震,愕然地望來,隻聽見烈錚一笑似清風的聲音:“我若是你,當真是片刻也再等不下去了!”

店家兀自呆怔,雲橫波笑了起來,“去吧!我想尊夫人的心思,定然與你一般無二!”

“可、可是……我、我這裏——”店家太過驚震,一迭聲地口吃起來。

“我們幾人,能自己照顧,你不用擔心!莫不是記掛著你的店麵?”

雲橫波故意激了句,那店家發了急,“啊”地呸道:“怎麼會,這間破店子!”

“那還等什麼?”

雲橫波的手指本已摸到了袖袋裏,想想旋即作罷,眼光輕霎,對著店家低道:“朗清剛才給的銀錠,隻要你們不是懶怠的性子,用來修繕屋舍茶寮,好好營生還是足夠的。接下來,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那店家從先時的怔愣,到驚疑,再到驚喜和感激……倏忽醒悟,“啊”地大叫一聲,撒手就扔了木桶。

烈錚眼疾手快,帶著雲橫波避到了一邊,水花四濺,在霞光下點點晶瑩。

“多謝公子、夫人成全——小人這就去了!”

二人相視莞爾,烈錚眼光低柔,攬著她肩膀的手臂驀地收攏……夕陽下偎依的身影,形如連理之枝,不離不棄……

“晚上我想去山莊一探,你去嗎?”

懷裏的身軀驀地輕震,低下的眸光對上她的,墨玉似的瞳仁裏唯有兩點堅清,冰雪瑩澈,一如其人,他低低地笑。

“我知道了……當我沒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