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是當局者,事實究竟如何,沒有誰比你更清楚!我不會替你去作出判斷,更不想讓我的偏頗影響到你!”
又是這樣,總是這樣!
雲橫波些微地氣苦。該說是他修養絕佳呢,還是這個人早已疏狂得對一切外在流言都到了不屑一顧的地步,每次她提及這些,他都是輕描淡寫地把問題重又踢回來,從不在她麵前論及兩家的仇怨,更不會有任何詆毀雲澤等人的言論。
雲橫波發了半晌的怔愣,忽然想到什麼,疾聲問道:“他們會不會孤注一擲,上島糾事?”
“不會,但是江湖盛傳我火雲桀驁不馴,今日這信,無非打著激將的算盤!”烈錚微微一笑,“我也想賭一把,如果這時山莊守備略微鬆疏,倒是我們行事的好機會!”
雲橫波吃了一驚,“你是說——”
“我想會一會雲澤,了結義父的遺恨!”
她不敢置信地瞪著他,身上如有滾雷碾過,卻親見他哂而點頭。
“我並沒有萬無一失的把握,此行甚至說得上凶險無比,你可願意隨我一同前往?”
“願意!”
她答得實在是太快,被他那雙深邃的目光一掃,她頃刻就飛紅了麵靨。
“烈錚……我,其實並不是……”
雲橫波心中大急,怎麼像是欲蓋彌彰?她並非是對映雪山莊的過往戀戀不忘,隻是所有的一切,早已成了心裏一個鬱鬱難舒的疙瘩,不得不解的心結!
烈錚一笑俊朗,“我懂!”
輕輕攬她入懷,手指順著她的青絲撫過,他低邈的聲音就近在她耳畔。
“你不必這樣忐忑,在我麵前,喜怒哀樂,你都不用掩飾!”
雲橫波伏在他的懷裏,青絲半瀉,遮住臉龐,並看不見她的表情,隻是環在烈錚腰間的雙手卻緊了緊,他似乎有所察覺,發頂上傳來幾聲低笑。
雲橫波闔眼,臉頰觸及的胸膛下有節律的跳動,呼吸吐納之間,是他身上清淺的氣息,熟悉而令人滿足。
她知道,她不必再害怕這一趟的北上,即使事實真的那樣醜陋,她也不會因此而絕望,因為有他!
一道清流潺潺而繞,帶了雪嶺上的涼意,絲絲散溢開來,雲鶴天來此之前,心頭上的那些燥熱、煩鬱,始終如影隨形,直至有清涼的氣息縈鼻而來,直至一眼望見清溪邊淵停嶽峙的身影,他長長地吸氣,吐氣……
“眼看大戰在即,你卻如此心浮氣躁。怎麼,擔心了?”
溪邊的人一襲長衫似乎因風而起,又像是隨手要拂下衣衫上淡白的月光而已,略一回身。
雲鶴天整個人卻因為這淡淡的語氣驀然醒覺,“爹!”
“準備得怎麼樣?”
“一切都按照爹的意思準備妥當了。”
“那就好!”
雲澤回身之時沒有疏漏兒子神情裏的猶豫,眼裏光芒微閃,“明日就要出發,早些回去歇著吧。”
“爹!”
明明是仲夏之夜,雲鶴天卻寒白著麵孔,眼光如灼,連日來憋在心裏的疑惑終是忍不住道了出來。
“烈錚雖然不好相與,但是相信憑我們父子聯手,要對付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何必兜這麼大的圈子?”
“火雲島在茫茫海域一角,易守難攻,烈錚多年經營,島上實力如何難以估測……我花了半生的時間去琢磨怎麼攻上火雲島,可是鶴天你看,事倍功半而已!我還有多少時間能浪費?”
雲澤微微地笑,可是月光下,雲鶴天看得那樣清楚,父親的三綹長髯無風自動,他雖然在笑,可是眼裏沁深得沒有一絲溫度。
“可是橫波還在……這大半年的時間我們都在布這個餌,現在——”
“現在是收網的時候了!”雲澤冷冷地開口,目光有意無意地睇過兒子震動的眉眼,低哼道:“我隻怕這個時候都已經遲了!”
雲鶴天懵了懵,隨著這句話在腦中漸漸消化,腦中嗡嗡輕震,有半晌隻覺得氣短胸悶,接不上父親的話茬。
“爹,橫波自幼淳厚——”
雲澤蔑然撇唇,揚起薄薄的冷漠的弧度,“嗤”的一聲由鼻腔內發出聲音。
“事實教訓我千萬別把所有的籌碼放在女人的身上,否則隻會一敗塗地!”
他說得極慢也極輕,隻是原本深沉的眼色裏居然也遏製不住地翻騰起一陣厭憎,隻是雲鶴天的心也隨著他說出的每一個字沉到了冰淵裏。
“何況,本有切齒之恨!”雲澤目光一霎,森森的寒意爬上整個麵龐。
雲鶴天本是極其自製堅忍的性子,但是此刻父親漠然提及的那個名字,居然像是他不能觸碰的禁忌。
他伸手按住胸口,那下麵有陌生的疼痛——他騙了她!她是服了禦風丸走掉的……
似是感應到什麼,雲澤忽然望來一眼,那眼光令他悚然驚覺。
“她想必過得不錯!”
“爹怎麼知道?”雲鶴天脫口問道,額角一顆汗珠凝成,沿著發鬢蜿蜒而下。
“我自然有準確的消息來源!”雲澤唇角掠起一絲詭秘莫測的笑容,“正如我相信憑著烈錚的狂放,定然孤身北上一樣!”
雲澤眉間眼底的那縷篤定,不容人忽視。雲鶴天望著望著忽有所悟,濃眉高高地挑起。
“爹——你是不是有什麼內線?”
雲澤聞言嗬嗬笑出聲來,刻意壓低了聲線卻偏生掩不住眼底的得意,“不是內線,卻比內線更有助益!”
“此人深知烈錚和火雲島……這次多了她的籌措,再加上她背後的勢力,我就不相信不能把火雲島連根拔起!嗬嗬嗬……”
當那人出現在映雪山莊的瞬間,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那麼一個世族大家的人物,會主動要求聯袂抗敵!而她之後寥寥數語道出的計謀,老辣之處不得不令人驚歎。
這等千載難逢的機會,豈能錯過?而他閱人無數,絕對沒有看錯,彌漫在那人眼底的光芒,是愛之深、恨之切的極致!
一個因愛成恨,而恰好又有著身家背景、權勢錢財,有著絕對能力來實施報複的女子,還有什麼能比這更難纏?
烈錚得罪了這種人,隻能說自招其敗!
雲澤森森地笑,很好,這一次,勢必能得償夙願。
從火雲島出發之前,烈錚收到了來自北邊的消息:雲鶴天率領十八騎和映雪山莊部分精英,已經南下。
怎麼與這一幹人搶先機則成了此次行事的關鍵。
按照朗清等人的預測,己方人數不多,又是輕裝簡騎,隻要行程緊湊,理應可以趕在雲澤父子會合之前到達淵城。
隻是烈錚明顯另有主張,等到船隻航行到臨近晉安郡時,並未如同眾人預料地泊岸停船,巨帆高張,吃飽了風轉而北上,不遠處就是一處鮮有船隻的硤彎。
朗清微微有些吃驚,“爺,難道您想穿越霧海?”
“有何不可?”
烈錚神思淡然,低頭乜見雲橫波臉上的不解,唇角勾起低道:“霧海常年籠罩大霧,視野不清,船家少有涉足,但是隻要穿越前麵的硤彎和霧海,我們下一靠岸之時,就已是吳郡的地界,我們可以由此北上。”
雲橫波眸心裏燦亮的兩點,應聲之時已有按捺不住的雀躍,“吳郡?那真要比晉安郡快上許多了!”
眸光流轉,卻瞥見旁邊衛澈和朗清的凝重之色,到底遲疑了。
“可既是霧海,豈不是很危險?”
“是有一些風險,卻也沒有到不能逾越的程度。”
烈錚攬過她的肩膊,眼光有意無意地掠過朗清二人的麵孔,朗清原本還有話要說,被他目中那點光芒掃過,當下噤聲。
不過心下倒也清楚島主此舉並非一時興起,既然早有計量,不會輕易犯險,尤其夫人在身邊時。
不遠處烈錚俯身時低低的一句“你且放心”,朗清衛澈對視一眼,也不再插話,閑閑邁到甲板的另側。
各人神色都在烈錚視線之內,隻是情勢還很蒙昧,他能對她言明的隻能是這些。
一放數月,不聞不問,顯見的已經是棄子不用的態度,現在卻多出那一封奇怪的信函。
信函的內容倒不足為奇,怪異的隻在於這封信函到來的時間。
憑著雲澤的老謀深算,自然不會選擇可能招致兩敗俱傷的硬仗,若說他隻想憑借著橫波或許還存有的往日情分,有前車之鑒,雲澤其人,實在不會做這樣的蠢事!
所以雲家的籌碼絕對不僅於此,一切都詭異得很。隻是他沒有猜測的興趣,與其煞費心機地去琢磨,不如索性親身撕開那道霧障。
既然雲家不會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擅自出動,那麼雲鶴天的舉動隻有一個解釋:調虎離山,把自己從火雲島引出來!
如果得知自己潛到淵城,雲鶴天勢必會盡早地返回,所以搶得先機,首先要避開雲鶴天的耳目,能遲一點碰麵,自然更好。
晉安郡的目標太大。而選擇從霧海經過,雖然有些冒險,卻不失一條捷徑,況且時值夏季,日照熾烈。正如烈錚所言,時機端的是剛好,船隻馳進霧海海域時,恰好是正午,陽光利劍一般刺穿濃霧,水汽嫋嫋散溢,水麵常年籠罩的霧靄,總在這個時段會略微散淡些,船上舵手皆是經驗富足之人,此行倒也不似原先想象的驚險。
這日午後,他們的船已經接近吳郡,由此上岸,改而車行,比之原來,竟是縮減了兩日的行程。
烈錚行事從來沒有藏頭露尾的習慣,隻是這次非比尋常,為了謹慎,還是讓雲橫波以輕紗覆麵,行跡低調。
就連這次帶來的幾名影衛,為了不張揚,也是落在人後與他們保持了一段的距離。一路披星戴月,想是心情使然,雲橫波竟也不覺得多苦,隻是漸漸察覺拂麵的微風開始有了秋的瑟涼,而他們的腳步漸近淵城。
不或許近鄉情怯的緣故,雲橫波的笑容裏慢慢摻進了一些不自在,烈錚心知肚明,但選擇默然。
其實也是因為別的原因分散了他的注意——已經記不得是什麼時候心裏滋生的悚覺——有人盯梢!而且還是一些好手,錯落分散在沿途經過的每一個市集和人群裏!
——是哪裏此了差錯?
一種很難分辨的詭異在那時進駐烈錚的心裏……就是不對勁!
不一定說得出所以然,但是每逢遇險之前他都曾經靠著這近乎本能的直覺避開危機!
會不會正好和他預料的相反?如果是這樣,淵城就是一個張開了血盆大口等著別人而嗜的野獸!
“橫波,雲澤是個什麼樣的人?”
低低的一句帶著微濕的氣息噴在耳邊,雲橫波愣了愣,搖頭輕喟:“我……實在說不上了解,他……並不與兒女親近的。”
烈錚笑了笑,並未流露任何的失望,淡道:“隻是聽說他治下嚴謹,心思熟慮,從無行差踏錯之舉?”
“大哥也這樣說過……”
她口中的大哥,自然是指雲鶴天,一言之後連雲橫波自己都忽有驚覺,略微不安地回了回頭,眼角瞥見烈錚,神色間還是一片平和。
——此行必有詐!不知還來不來得及?
有風拂麵,她的碎發從發髻裏掠了出來,烈錚抬頭攏到她的耳後,指端無比輕柔。
“橫波,你若今天去不了淵城,會不會很失望?”
雲橫波一驚,張大了眸子錯愕地望來。不過一瞬,他鳳眼挑起戲謔的弧度,光彩熠熠,衝著她勾起了唇角。
“看你,臉色都變了,不過玩笑話。”
“駕——”
沒有等她恍過神,烈錚口中輕叱,座下紫騮馬四蹄絕塵,瞬息把衛澈兩人拉下好長的一段路程。
遠遠望見雪峰連綿,如玉龍騰躍,燦金的陽光下皎潔處籠著淡淡的靄氣,直如九天境界。
這就是淵城,雪峰腳下就是冰原世家的所在!
烈錚鳳眸眯睞,目光裏挾著一絲銳氣眺向那片冰原——不戰而敗曆來不是他的習慣,即使這一次雲家真的布下了天羅地網,他也要會一會雲澤,為她,也為自己!
“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