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得成比目不辭死
治療寒毒是一個漫長且難熬的過程,由於雲橫波自幼身體經絡已經受損,侵入的寒毒更加難以一次拔除幹淨。
其實雲橫波的體力已不足以支撐如此痛苦的治療過程,每回度氣行宮,都會因為體內兩股迥異的內息衝撞而疼痛難當。那些寒毒蟄伏深藪,初時一旦受到烈錚內罡的催發,發作得尤為酷烈,雲橫波真有置身冰潭深淵之苦。
因而烈錚又把療傷的地點,改在了溫泉池裏,希望能借泉水的溫熱地氣來抵禦消減寒毒發作的痛苦。
隻是,一段時日下來,烈錚開始察覺到雲橫波的變化。
她開始有了笑容——是那種有理有節,進退有度,也象征了生分的笑容!
潛在泉水裏療傷,兩人不得不除去外衫。在水下僅著薄薄單衣,自然是曲線盡顯,憑她心性,難免有赧然不適。
第一回在此療傷之後,烈錚找來衣衫裹住她濕漉漉的身子,不著痕跡地扶她起身,怎麼也沒料想她居然回之一個甜潤的笑靨,細聲低道:“謝謝大哥。”
——謝謝大哥?!
烈錚冷眼相看,開始了悟,她的異變,原來是又鑽進了另一個死胡同裏。
辨不清是好笑還是憤慨,胸口下頓時鬱怒勃發,所以對著低眉順眼的她譏誚地輕哂。
“大哥?我當不起!”
那雙鳳眼掬起的邪魅一觸即發,“你遠在淵城的‘大哥’,也是與你如此兄妹情深的嗎?”
雲橫波愕然抬頭,對上他暗潮湧動的眼色,這才驚覺,他在生氣!
自那日,兩人之間開始形如封凍。除了療傷,烈錚鮮少踏足她的住處,與之前的狀況自然殊異,幾日下來,連紫兒等都有了察覺,各自驚疑。
雲橫波不是傻子,細想那日情景,知道是那一聲“大哥”惹出的禍端。不是她妄自菲薄,隻是火雲其性,狂邪矜傲,麵對國色天香的宛蛾眉,尚且不屑一顧,平凡如她,又憑什麼去留住他的眼光?
既然知曉所有的前因後果,她理所當然,會把這一切,歸屬到親情一脈。比起煙環霧繞,春夢無痕般的男女情事,親情自然會走得彌足而堅遠。
他自己也說過,答應了她的生身父親,要把她帶回火雲島……如是這般,他怎能指望她去希冀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
日子在這樣的情形下仍然飛馳如電……雲橫波迫著自己去習慣現在的生活,迫著自己不再去介意他突如其來的冷漠。
隻是世事無常,原不是你計量了所有,就一定能循著既定軌跡如是走下去……這種僵局,因為火雲島突然蒞臨的一位嬌客,而打破這麵上維係的平衡。
幾天前,烈錚就再沒提過下次療傷的時間,連雲橫波自己也察覺到體內之前的那種痛不可遏,很久都沒有再折騰過她,想必寒毒,已經驅盡。
所以,她自然也是一連很多天都沒再見著烈錚,她真正過回了原先在淵城的寧靜生活,隻不過換了個地方。
終日無事,每天晨起後,和紫兒等閑話家常。興致不錯的時候,也幫襯著她們做這做那,倒把幾個丫鬟唬得連聲說著“不可不行”……軟語輕笑,她把心頭的那點孤寂,藏在了最深處。
這日午後,雲橫波原本歪在榻上……輾轉反側,就是沒有睡意。
軒窗外五月的陽光極好,幾線光芒被窗紗濾成淺淡的緋色,朦朧幻麗,一溜兒幾聲鶯喉婉轉,夾雜著紫兒她們的笑語。
雲橫波索性披衣下床,嘩啦推開窗扇,紫兒等聽得動靜,紛紛回首,一見到她倚在窗台上衝著她們盈盈微笑,紫兒欣然揮手,手裏是一簇鮮麗的花束。
島上風光嬌媚,五月時節,最不可或缺的,自然是各樣紛妍的花草,這些韶年女子,哪個不愛?
“小姐,在這裏!”
雲橫波步出內室,轉過花廊,暖風微熏,馨香流轉,她眯眼望去,院落邊角遍植棠棣,細軟的枝葉翠色鬱鬱,金花滿樹,紫兒她們就在那兒嬉笑謔語,人比花嬌。
起步往那邊走,眼光兜轉,瞥見匆匆而來的一道身影。
紫兒等笑鬧也是一止,她最為伶俐,先一步迎了上去,俏生生地欠身,“見過朗護法。”
來人正是朗清,隔了一段距離,雲橫波並未聽見什麼,但是若無要事,朗清以護法之尊,也不會屈就做這等傳信的微末之事。
不過一晃,隻見紫兒轉身跑來,微喘著喊了聲:“小姐!”
細致的眉眼微微地蹙緊,她凝重的表情裏又夾雜著一絲震奮,“小姐,島上昨天有貴客蒞臨,朗護法傳信,今晚設宴為客人接風,島主讓小姐一同赴宴。”
雲橫波微怔,脫口輕道:“能不能不去?”
紫兒一愣,麵上堆出為難,朝身後還在等待回話的朗清睨了一眼,囁嚅著道:“朗護法剛剛說,請小姐務必出席。”
——朗護法?誰都知道那自然是烈錚的意思!
隻是她並不明白,有什麼她非去不可的理由嗎?
“來的是誰?”
紫兒細聲答道:“聽朗護法說有慕容家的女客……興許正是因為女客不便,才讓小姐去招呼一下。”
眼見雲橫波麵露怔忡,紫兒一擼鬢角,漆黑的瞳仁滴溜溜地轉出幾分的機靈,“嗯……火雲島一直和慕容家有生意上的來往,瞧朗護法的樣子,倒不好怠慢了去。”
雲橫波隻低道:“知道了。”
“晚宴是什麼時辰?”
紫兒腹內的忐忑頓時放了下來,臉上梨渦微露,“還早,是戍初時分,小姐有的是時間準備!”
準備?準備什麼?
紫兒無心的話語聽來總有幾分的別扭,雲橫波懶怠搭理,自己揀了處清淨所在,入眼的是棠棣之華、山巒翠微、麗日晴空……神思淡淡,由得紫兒她們一旁喳喳笑謔……
向晚時分,前庭再度有人來請,雲橫波收拾停當,因怕紫兒言語有失,隻獨自隨著那名弟子前往赴宴。
這名弟子正是衛澈所提攜的護衛,從五官神色到行動舉措,無不打上了衛澈不苟言笑的標識。
本來還想問一問席上情景,看看那張繃緊的臉,雲橫波隻得作罷。
埋首走了許久,晚風習習,吹得衣衫飄飄若舉……她倏忽止步,已經到了!
前庭她很少涉足,卻也知道烈錚素來習慣在此處理事務,除卻朗清等心腹,並非一般人可以擅入的。
尚在台階之下,已經有清泠泠的琴聲縈繞而來,細細聆聽,正是一首《紅豆曲》。雲橫波心口拳震,腦中懵了懵,那瞬間她辨不出自己心裏是什麼滋味,隻是等她慢慢回過神,身後已然薄汗透衣。
前廳門外把守的子弟詫異地望來,雲橫波咬咬唇,袖子裏握緊的十指慢慢地鬆開,按在門板纏枝花樣的刻紋上……猛地一推。
廳內幾道目光,齊刷刷地遞了過來,隻除了上首的兩席——烈錚和一名紫衣人!
琴聲淙淙,在一雙手指的輕攏慢撚下,脈脈如訴,那雙手纖美柔白,是一雙紅酥手。
挑琴之人,眉眼間不笑時亦含著三分情思,一襲紫紗羅裙,襯得明眸皓齒,意態濃真,嬌豔有如紫羅蘭,想必就是慕容家的掌上明珠。
上首兩席離得很近,而烈錚似被琴音所繞,神思惚惚,鳳眼半闔,仿佛除了身旁之人,目中再無所見,凝神聽著,還趨近了俯身低語了什麼……這位慕容小姐眼風斜飛,似喜似嗔,竟是難以明辨的一種笑意流漾,連雲橫波一介女子,見了也是心頭怦然。
她愣了愣,下意識地收輕了足音,也很快移開了眼光……側目望見左右兩邊,有熟悉的麵孔,也有陌生的幾人的席位沿著慕容小姐的下首一字排下來,理應是慕容家的人。
宴席中途見著有人推門而入,且是位清麗的少女,皆是一怔。連慕容曇撫琴之時也覺有異,轉目覷見一個身影,猛地照麵但覺眉目盈然,灩灩生波……心裏“噫”了一聲,又望了一眼……
身側的烈錚,慵懶地以手支頤,另一手和著曲韻輕扣案幾,渾似不覺那邊的異狀。
隻有朗清很快起身,以目示意。雲橫波理會,瞥到他和獨孤雋中間的一個空席,當下低頭走了過去,身旁是獨孤雋溫聲的淺笑,“多日不見,小姐身體可好些了嗎?”
雲橫波隻覺得喉頭發緊,渾身猶如針紮,迫著自己擠出三分笑意……自幼最不喜的正是這種場合,可惜避無可避。
“好多了,有勞先生記掛。”
她低聲應著……其實並不知道對方問了什麼,自己又是怎麼回答的……心口涼絲絲的如同裂開了一道縫,僵硬地執起杯盞,身旁有人拿起酒壺,細細斟了滿杯……綠醪幽香,撩人惆悵……
雲橫波手指發緊,不知哪裏來的一股酸痛,就著杯沿一口一口啜著酒液……腹內燒起一團團的熱辣……也像是眼裏的液體,倒流進來……有時人生,真的需要長醉不醒。
一溜兒音串流瀉如水,崢淙幾響,是風過處遺落滿樹紅豆,一霎相思……尾音盡收。
慕容曇淺笑嫣然,目光有意無意,飄向身側。今晚的他,不類尋常,一絲兩縷的流露對己的眷顧,人前舉措言行,幾乎算得上佻達!
譬如現在,她不過小聲笑了句“今天的‘女兒醉’醇香甜潤”,他舍了自己的杯盞,信手一撈,原本在她手裏的杯子已經擒在他指尖,對著她勾起一笑,緩緩遞到嘴邊——那杯口,甚至還有她留下的一彎胭脂印!
慕容曇自負矜持,也不禁心矜神搖——下麵一眾人等,不知有多少雙眼睛正在打量!
相交數年,這是從未有過的,連她自己都不敢設想的情景……火雲島與家族的來往匪淺,在事業營運上也絲絲牽絆,但是依他狷狂個性,倒不至於因此就對她刻意示好。那今晚,又是為什麼?
他,是什麼意思?
暈生雙頰,為的卻不是那幾盞淡酒……慕容曇眼光一溜,不知怎的越眾落在一人身上,那人垂首啜酒,看上去神魂不守。
慕容曇目光微凝,是因為她太過在意,才多心呢……還是別的什麼,天生的直覺,她的心底開始起了一絲動蕩。
心念轉動,慕容曇剛想開口,烈錚悠悠地吐氣,劍眉高高挑起的樣子俊朗又邪魅,“嗬,是好酒!我今晚……真的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