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斜睨,慕容曇微怔。那少女進來直至現在,他似乎都沒在意,然而此時兩道目光不偏不倚,很快尋到他的目標。
“小妹。”
座中主客兩方,原本低聲笑談,鬥酒昂揚,他這一喚,眾人一瞬都愣在當場。
那些字語一個個敲進耳裏,雲橫波生生地打了個寒戰,手指合攏,她幾乎捏不住杯子差點讓它脫手墜落!
“慕容姑娘遠道而來,是島上貴客。今夜我不勝酒力,你也替我向她敬杯酒!”
烈錚鳳眸斜掃,眉宇間三分疏狂醉態,隻是凝來的目光猶如寒星兩朵,哪裏有不勝酒力的樣子?
——素來有千杯不倒的酒量,今晚居然稱醉?
這是朗清首先躍入腦子裏的驚疑!
——爺怎麼了?一向視這“雲家”小姐如珠如玉,今晚卻當著外人的麵,盡顯奚落輕慢之態?
衛澈不明所以地擰眉。
隻有獨孤雋,目光微閃,神色間若有所覺,再瞥見烈錚眸心的那點淬亮,頓時頭大如鬥——島主素來狂放任情,可也不用選在此刻生事……當著慕容曇的麵,真就不怕招來後患?
心緒兜轉之中他如坐針氈,悄然朝朗清遞了個眼色,朗清一怔。
慕容曇對此刻各人心思倒是沒有在意,因為烈錚的那句“小妹”,饒是她向來沉定,還是吃了一驚。
——什麼時候,他居然多出個“小妹”?細辨來左右幾人神情都透著些許怪異,包括這個被他稱為“小妹”的少女。
烈錚的一聲交代,這少女不知是羞赧,還是別的緣故,雙頰先是潮紅,然後那抹胭脂色很快地褪下……盈盈眉目,甚至在燈光下顯得有絲疏冷和拘謹。
“橫波來遲,慕容姑娘莫要見怪,我……先幹為敬!”
眾目睽睽,她連拿著酒杯的手指也攥得發青,借著飲酒的動作以袖掩麵,她流光瀲灩的眸子,一瞬閃出水濕。
慕容曇何等眼力,不由微怔,然而她到底是慕容曇,這等陣仗麵前還不至於失了分寸,唇角噙笑,緩緩欠身之時通體都彰顯出一份大家風範,雅麗雍然之態她自己知道那是無可指摘的。
“不敢,烈姑娘——”
雲橫波抬頭倏忽接道:“我姓雲!”
慕容曇頓時啞然,對方麵上的漠然是毫不遮掩的,此刻情形卻也不容她多想,勉強笑著改口:“哦?雲姑娘,恕我冒昧……”
語意不盡,忍不住略帶嗔色望了烈錚一眼,他還是眯著似醒非醒的眼,在她望來時唇角一掀,然而那雙深眸,一眼覷不到底。
慕容曇沒來由地心口一沉……心思電轉,她佯裝詰責地轉向烈錚,“讓諸位見笑了!烈島主怎麼也不知會一聲?”
說時又衝著雲橫波歉然微笑,她遙遙舉杯,對著雲橫波一笑溫雅,瑩潤如玉的杯盞穩穩地擒在她指間,十指尖秀如蘭,在通明的大廳裏,她的嫵媚妍姿,遮也遮不住。
冷眼旁觀,隻見她置身於左右文武才俊之中,自始至終不改那份自若之態,一笑一顰,高雅天成,早已是這宴席上所有人眼中最光耀的所在。
雲橫波一直沉默……一直等著心灰意冷的感覺排山倒海般地湮來。
無意間地轉眸,她瞥見烈錚臉上若有若無的嘲弄,望著她時甚至帶著幾分挑釁——今夜他的反常,今晚之前遣人告訴她“非來不可”的緣故,她在這瞬間都明白了,就因為那聲“大哥”?
他在一邊,等著看她被刺傷……悲哀的在於自己,為什麼明明知曉這一切,偏偏還是會覺得痛,殘忍的是,她知道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雲橫波擱在膝上的手,緊握成拳……酸澀脹痛彙聚在眼睛裏——隻是說什麼她都不能在此時落下淚!
“對不起,我失陪了!”
她的聲音很低,原指望上首還在輕笑細語的人不會在意,隻是話音剛落,又是數道眼光箭一般刺了過來。
雲橫波胸口一滯,煞白了臉僅僅向著慕容曇勉力地頷首,根本無力去張望旁邊的他是什麼表情。
席間一陣沉默,朗清慌不擇什地起來,“我去送送小姐!”
他是什麼心性,自然瞅出來今晚的不對勁,再留下來怕要觸上黴頭。這一撤離,衛澈和獨孤雋也坐不住了,隻借說還有要務,雙雙離席。
轉瞬之間,熱鬧喧騰的酒宴,刹那寂落無聲,上首的慕容家兩位執事看看自家小姐,再望望意興闌珊的烈錚,一時有些尷尬。
“幾日來你們奔走辛苦,今日權且休息去吧!”
巴不得小姐的這句話,兩位執事如獲至寶,客氣寒暄幾句,很快離開前廳。
偌大的廳房,巨燭通明熠熠,照出兩條身影搖曳明滅……慕容曇沒有開口,她在等,等一個解釋!
之前他的輕狂,那些令人怦跳的舉止……難道隻是隨興之至,無心之舉?
什麼答案都可以——慕容曇暗暗地咬唇,眸底一度冰寒。隻要,不是她想象的那一個!
“為什麼?”
烈錚身姿未動,隻在她說話時抬了抬眼,懶洋洋地一哂,“什麼為什麼?”
“今晚,你很奇怪。”
烈錚自喉嚨深處逸出一陣低笑,眸光低落,似乎全神貫注地凝向手中的杯盞,那種眼色——慕容曇心髒一陣擰痛!
“你是說……橫波嗎?”
——這種眼色,她剛才也見過!
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在他的眼裏看到溫柔繾綣之色——就在那名叫“橫波”的少女含淚轉身奔出的瞬息!
慕容曇揪著自己的衣襟……難以呼吸,垂目盯著杯中清澈的酒液,似乎映出一雙泛紅的眼!
那是她自己嗎?
有伸手甩杯的衝動……她忍住,艱難地移開眼光,凝向他,自己胸腔裏逸出的聲音,居然是戰栗的、喑啞的。
“不追出去看看嗎?”
“不急。”烈錚一笑俊朗,那眼睛裏的深邃卻早已看穿了她偽作的鎮定,慕容曇羞憤交加,也有椎骨之痛——這個男人,他一直知道!
他一直知道自己的心意……卻能這麼淡然地一笑置之,恍似見不到她的黯然,她的失意。
驀然驚悟——今天筵席初時,他一反常態的放縱、親昵,原來都是因為那個“她”?
卻扯上自己來做這場戲!
——烈錚,你狠!
“你好狠……”
她想著居然就這麼說出來了,她從來不是這麼輕易流露心跡的個性,今天卻被他生生逼到如此的狼狽。
淚如雨下……慕容曇手忙腳亂地伸指去揩抹,從指縫間覷到的那張麵孔,還是一貫的淡冷……冷得她開始牙關顫抖,發出輕輕的“嗒”聲。
“明日一早,孤獨要出海,你可以跟著他的船返回。”
慕容曇一笑慘淡,眸底卻頃刻間洇出了淩厲的光芒,“急著趕我走?”
“沒有這個意思。”烈錚不以為然地低哂,眼風斜斜掃來,一字字都像細針般戳刺著她的心髒。
“隻不過……我想你可能並不樂見今後的事。”
“你——”
慕容曇踉蹌著退了一步,望過來的眼神淩亂而淒厲,再無慣常溢於言表的淑雅風儀,“烈錚,你欺人太甚!”
“何出此言?”
烈錚不急不徐地回著,眸心裏那點暗黑慢慢亮起一線深寒,他沒有再說下去,所有的深意都在那逐漸冰冷的表情裏。
——是的!她,又能站在什麼立場上來指責他?
相交數年……在她的刻意之下也有很多次“偶然”的相遇,相談甚歡……套用叔父的話,難能可貴的是他倆連在海域商界的營運上也見解頗同。
她知道,那畢竟是“火雲”哪……那個麵對貌美如宛娥眉之流時也能無動於衷的火雲!所以她從來都是小心地去維係這份“情誼”……多年來,能同火雲這個名字比肩一論的紅妝女流,就隻有她!
不管這“情誼”最初何來,她會讓這最終的結局走上完滿!
而今……一切盡成泡影!
——為什麼是“她”,為什麼又不是她?
慕容曇用盡平生的自製,才能忍住尖叫號啕的衝動……轉過身去,雙腿雙腳都在叫囂著痹痛,緩緩跨出一步。
猝然回頭,神情似乎已不再似先前那樣失態,雙眸裏無端的幽凝,仔細辨來盡是亮著一刃浮光,凝著尖刻之意。
烈錚微不可察地緊了緊眉心,神態裏倒更有縱情任意之態。
“希望你不要後悔。”
她決然地舉步,並不指望身後會傳來任何挽留的言辭……他是火雲,生性寡冷絕然的火雲!
何況再多軟言慰藉,都已不能撫平她的屈辱和痛楚。
——雲橫波!
她慢慢走出廳房,慢慢覺出自己口中淡淡的血腥味……仿佛不覺的疼痛,她還是咬緊了下唇,然後迅速地抹去眼角的潮濕。
哭什麼?
她是慕容曇,她有無數的法子去回報帶給她痛苦的人!她何必哭?!
海水輕漾,日出其間,照出一片波光粼粼,她遠遠望見那片巨帆乘風而去……麵上一片怔忡之色。
這麼多天,她領略了眼前汪洋展露的各樣情貌:美麗的、溫柔的、洶湧的、殘虐的……瞬息萬變,那樣難測而不防!
看得多了,自然不會再心生波瀾……然而片刻前,那雙曾經美麗奪目的眸子,朝著她迸射出的,是怎樣怨毒的光芒?
以至於她在心灰意冷的現在,一樣感受到了顫栗——今晨起,園子裏,隱約的耳語悄然流轉,避之不及。
她昨晚退席太早,所以錯過了什麼嗎?昨夜還是深情繾綣的兩道身影,今晨為何就已是各分東西,了無牽絆?
“在看什麼?”
突兀的一句,她嚇了一跳,轉身得太快,險些踩到裙裾而趔趄。
烈錚一襲月白長衫,襟袖迎風而舉,瞧來神清朗潤,看見她瞬間的怔愣,那眸裏的光澤,似笑非笑。
“沒什麼。”
雲橫波低道,迅速地移開眼,而烈錚竟也不說破,悠然輕哂:“今日得了空,想不想出海散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