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往事還如一夢中
“雲橫波,你無非知道我在乎!”
……
她悚然驚醒,眼前仍是霧蒙的一片,半晌,才現出天青色的帳頂,銀絲織就的連珠如意紋樣,一個連著一個,仿佛沒有盡頭。
這一醒來,更覺得全身焦痛,身體裏卻像揣著巨大的冰塊,冷得牙關都在格格直響。
“你無非知道我在乎……”
——她知道嗎?
她,當然知道!
但看他克敵時的情景,談笑風生間盡顯冷魅狂悖,然而相處日久,那些狠辣手段,卻無一樣用在她身上,即使在她刻意尋釁的時候。
沒有誰,會無緣無故地對一個人好,對一個人如斯忍讓,更何況是他!
然而,她和他,又怎麼可能?
心裏恐懼他的施予,厭憎自己會隨之波動的情緒……隻要那層窗戶紙未曾捅破,她就可以佯裝什麼都不知道,過一天,算一天。
可惜,他居然說了——
眼底漸漸凝出霧濕……不想哭,也不能落淚——隔著門板,她聽得見紫兒她們的輕聲細語。
雲橫波雙眼緊闔,湧上來的酸痛不得紓解,積在胸口下頓成塊壘……腦子裏雖然混沌無比,卻有個念頭越來越清晰——
火雲島,真的不能再待下去了!她要離開這裏,哪怕是死亡,隻要能離開……
她怔忡地盯著帳幔邊精致的絲絛穗子,一綹綹垂下的流蘇,泛著絲織物特有的潤澤。
門蠹微響,雲橫波本能地把臉側向裏麵。
有輕盈的步履聲漸近,她盡量放緩呼吸,一動不動。有人拿了巾帕替她一一拭過汗濕的頭頸。
是紫兒!
“還沒醒?這可怎麼好?再有個把時辰,公子爺見過獨孤先生,很快就會過來了,隻怕那時——唉!”
紫兒的聲音則壓得很低:“噓——我們先出去。”
“那這些粥點?”
“先撤了吧,等小姐醒來,早就涼了。”
……
——等他回來,就遲了!
雲橫波臉色如紙,千般掙紮,萬種矛盾……眼下情形,卻是沒有多餘的一刻讓她思前想後,謹慎籌措。
她顧不得身軀腿腳上如負千鈞的感覺,躡足走到窗前,半掩的窗欞,能隱約瞅見中庭秋千下的人影,衫色嬌豔,正是紫兒她們。
守在這裏,想必是為了能就近地看顧她。
雲橫波半身發寒,擦身走過妝台前,銅鏡裏照出一個冷得麵皮青白,嘴唇發烏的影像,她自己都是厭惡地撇開臉去。
照這情景,其實,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吧?所以隻要能避開他幾日,隻要錯過救治的時間——她就解脫了!
死,又有何懼?
總比置身在他和家族的間隙裏,被生生窒息的好!
腦中紛亂,腳下卻沒有耽擱,她挑開垂幔,走進更衣的鬥室裏。
鬥室裏有一扇小窗,後麵連著幽辟的園子,少有人涉足……伸手推開窗戶,這瞬間,卻有一絲疼意掠過她的心髒。
天際鉛雲低垂,風一陣緊似一陣,獨孤雋皺眉,望向天邊,莫不是又是一場風雨?
“眼下海市將至,慕容家急著和爺商議今年的營運事務,爺怎麼看?”
“比照往年即可,何用商議?”
烈錚淡道,獨孤雋何等機警,早已覷出他一路行來的無心無緒。本來例常的議事是在書房或正廳等場合裏進行,今天他隻三言兩語,問過一些要緊事宜,若非自己還有一些私下商談的話題,早給打發走了。
獨孤雋瞥著他臉上神色,“隻是慕容家像是有些新的措施,執意要和爺見上一麵,呃——十天以後,慕容家的大小姐,會搭乘我們返回的船隻,來火雲島一敘。”
沒有吱聲,沒有任何反應?就算無意,好歹總有句交代。
獨孤雋詫異地轉頭,烈錚麵無表情,眼光筆直刺向前方某處,獨孤雋蹙眉恍悟。原來……島主根本沒有聽。
隻是一瞥之下,那雙眼光裏的冷怒如刀一般鋒寒,相處無間的幾年來,倒是從未見過他像現在這樣怒形於色。他在看什麼?
順著那眼光,獨孤雋望見遠處甬道兩旁密密的林子,似乎……一角衣衫,淺淡的色澤,一晃而過。
“獨孤,你去書齋等著,我待會過來。”
不待獨孤雋仔細琢磨,耳畔響起烈錚的聲音,低低的,涼涼的——獨孤雋心裏咯噔一下,低聲應“好”,不再多言。
衣袂掠風,眼前花了花,再細看,烈錚已經遠掠。
雲橫波一路走來是魂不守舍……直到耳邊充斥著海濤拍岸的聲響。她怔然抬眼,鬼使神差的,她竟然走到了那方巨大的礁石前。
還沒到漲潮的時辰,隻是今宵這海水似乎也不平靜,一如雲卷雲飛的蒼穹。站在礁石上,低頭眺望,近岸的海水也在打著漩,淺淺的渦流,很快洇起,又很快隱沒,像是水被煮沸時的一個個氣泡。
而當日她曾乘坐過的小船,就在礁石下載浮載沉。
——要不要上去?
——她,是生是死?
當生死的意念閃過,雲橫波慢慢地走下礁石,慢慢地蹲下身去,就挨著那艘小船的船舷,萎坐在地,哪裏還顧得及身下的海水是否會打濕衣衫。
她沒有力氣了,一點點都沒有了……眼淚終於奪眶而出,一顆顆打在她扶著船舷的手背上……
不承認都不行——她有死的勇氣,卻沒有活下去的堅韌!
烈錚的言語,烈錚的眼神,此時此刻還要裝作不明白,真是矯情,而那樣強勢的一個人,又怎會容忍別人的漠視!
不管心有沒有迷失……她都很清楚,隻要選擇了活下去,就將置身於家族和他之間,未來的每一天都會是煎熬,那樣的苦楚,她不認為自己捱得下來!
說白了,她到底是個膽怯的人……現在,要去哪裏?
遙遠的海麵灰蒙蒙地不複往常的蔚藍,映照出的都是天空陰霾的色澤,風撲麵帶來濃濃的鹹腥,更讓她懷念那天聞到的花香,入了骨似的馥鬱……如果可以,很想安靜地守在那座美麗的如春島,可惜……
不想被找到,不想麵對他!
心底的有個聲音一直在嘶吼……四肢百骸漸漸也聚攏了力氣,她撐著船舷站了起來,一浪打來,船身蕩漾,她趔趄著險些栽倒,神情卻益漸平定下來,微喘著扶住礁石,伸手吃力地往跟前拽那纜繩。
纜繩日曬雨淋,早已逆出一根根毛刺,她牢牢地攥緊,也不覺得疼痛,一點一點,去解開繩索的結。
怎麼拴得這麼緊……不知是不是衣衫單薄的緣故,雲橫波的指尖開始哆嗦起來,明明就那麼一個扣結,她居然解不開。
“嘩啦”水響,比之須臾前,這一浪竟又高了許多,她正俯身,不及躲避,被嗆了一頭一臉的潮濕,連聲咳著吐出口中的鹹澀,一時怔恍地抬起了頭。
海天交接的地方,居然半邊陰霾灰蒙,半邊彤紅赭豔,塗抹出絲絲妖異之象,海水像是受到了召喚,又像是深海淵底有雙看不到的魔手,信手翻攪著,一浪緊追一浪。
雲橫波手裏解繩的動作也慢了下來——她在貪戀什麼?
眼底一抹自譏,她倏忽抬手,拔下發鬢間的一根簪子,簪身細長如刃——橫起簪身,猛地割過,繩索已然斷開大半。
雲橫波沉默地握緊金簪,慢慢地抬起——
“你以為死就能解決一切?”
雲橫波的手指哆嗦,金簪從指尖溜下來,“撲通”輕響。她一愣之後,惶然低頭去追尋,海水倒退,帶走腳下流沙遠逝,哪裏還有它的蹤影?
兩膝一軟,雲橫波匍身半跪下來,低垂的眼光,隻一味在跟前搜尋,十指慢慢伸進海水裏,摸索著……隻有她自己知道,其實她不敢轉身去望一眼。
——還是不行嗎?
水下的手指,慢慢地觸到萎落在礁石淺灘旁的纜繩,指間緊緊纏繞著,拚力地往兩邊拽,就那麼一點點了,她可以的!
然而眼角餘光仍是瞥到岸邊越來越近的身影。
他乍現,她連心跳都止了止,而眼看著他往這邊走,她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燒灼起來……最不能欺騙的,其實就是自己!
他也看出來嗎?否則那雙眼睛,怎會現出一些憐意!
身如鉛重,心被煎燒,眼見他步步逼近,雲橫波倏忽失控地尖叫:“你不要過來!”
那身影也立刻頓住,雲橫波自己也沒料見他居然會止步,手指一錯,心下猛地歡喜。解開了,真的解開了!
仿佛心頭上的某個桎梏也被敲碎,她立起身,迎上那雙眼神……之前的一點鬆弛頓時冰消!
近岸邊,一人長身玉立,袍袖迎風而動,翻卷如怒。雲橫波不知道此刻這人的心情是否也在怒潮掀湧,然而那樣的眼光,令她生怯。
“讓我走吧……”
她喃喃低語,眸底隱隱的虛弱,聲音那樣低啞,倒是對自己開解的意味,並不指望他真就聽得見。
“讓你走,還是讓你死?”
烈錚背剪雙手的姿勢巋然不變,冷冷地反責。雲橫波怔了怔,離得還有點距離,天空也陰雲低壓,昏暗得緊,她匆促地一瞥,卻偏偏看得見亙在他額角的那道血痕,濯濯如玉的臉頰,顯得尤為觸目。
她心頭一陣刺痛,頓時沒法開口。
風勢漸緊,之前被海水打濕的衣衫盡都欺在身上,涼颼颼地使她禁不住地打起寒顫,廣垠暗沉的海平線,更襯出她一線單薄。
烈錚自然看見,鼻腔裏一聲冷哼。
“即使你今天真的死了,也不會改變兩家勢如水火的局麵。若我有意,定能盡今生之力,瓦解映雪山莊!”
最後的那一句,他眯著眼眸的表情,幾乎是咬牙切齒的。然而,一向把冰原山莊的榮辱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的她,聞言居然隻是抬起頭,眉眼裏雖然是慘淡之色,卻仍是沉默。
半晌,她甚至衝著他笑了笑,低低地開口:“是嗎?真有那天,也是命中注定……而我活著,原本就無足輕重……”
烈錚微怔,黑眸裏蘊起了勃發的怒意,是一把熾烈的火,灼灼焚燒掉麵上殘留的冷靜。
“你——簡直愚不可及!”
她怔怔地麵對著他的方向,耳邊轟鳴乍起,又是一道水浪撲了過來,澆了她滿身心的冰涼。
“是呀……真是愚不可及。”
微挑的鳳眼,入鬢的劍眉,削薄的唇角……短短的時日,居然已經熟稔到閉上眼就能在腦海裏描摹出這個影像……在明明知道彼此身份的情況下,還是讓一切這麼輕易地發生,她自然是愚不可及!
她低喃著,幾乎無聲。海浪淬出嘯聲,似乎海底那雙惡魔的手開始扭曲著要掀起更肆虐的姿態……這次烈錚並聽不到什麼,僅僅是她神色裏隱藏不住的哀淒就足夠刺傷人!
烈錚猝然抬眼,眸底一線驚憂。空氣裏,隱約帶來焦烘的氣味,灰暗的一道塵色不知何時半掩上了高空,先前還布滿天際的詭異彤霞,早被蒙蔽在昏暗當中!
——炎火之山?
烈錚心底一沉,還以為隻是尋常的風暴,他竟然疏漏了之前的異象!
隻這一瞬,她卻決然地轉過身去。海水暗流湍湧,一波波掀湧而來,蓄藏了吞噬蒼生萬物的威力,隻是正涉水而去的那個人,顯然渾忘了一切!
“跟我回去!”
烈錚眸底生寒,急縱而下的身姿卻比語速還快。
沒有回音,那個身影單薄至極,也倔強至極,仍然自顧自地去扯弄纜繩的牽絆。
不是第一次見識到她的固執,卻從沒哪一次像今天這樣令人發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