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皂角洗衣服的程序很複雜,首先要將衣服泡上,然後用棒槌在石板上將皂角搗碎,像我奶奶這樣細心的,還要將皂角搗碎後的筋脈和大的渣滓清除幹淨,然後將衣服攤開在石板上,將搗碎的皂角均勻地塗抹在衣服上。
洗的步驟是將衣服卷起來,使它們完全包住皂角,然後用力揉搓,等到衣服上泛起層層泡沫之後才可以用棒槌用力捶打,最後涮洗幹淨就行了。
可是我三姑在洗毛毯的時候並沒有嚴格按照我奶奶的步驟進行,而且她的心也不洗,搗碎皂角後她就沒有將皂角的筋脈和殘渣清除出去,而是直接塗抹到了毛毯上,由此造成她衝洗後的毛毯中殘存了大量的渣滓,它們被晾幹之後隱藏在毛毯的角角落落。第二天我爺爺給我換過毛毯後我哭鬧不止,他以為我是餓了,趕緊抱起我去楊建國家擠羊奶,可是在半路上和我哭哭啼啼的奶奶狹路相逢。我奶奶一連串低聲的咒罵換來我爺爺的訕笑和鼻子裏連續不斷地“哼哼”,我奶奶一把奪過我,踮著小腳回了醫院。
這件事一直以來都被當做我爺爺心地柔軟的證明一再被我爸媽提起,不過在爺爺在世時從沒有人說過,這本身就很奇怪,一個人的好往往留在身後,而生前卻處處受人苛責。我爺爺生前是叛徒,是殺人不眨眼的馬子,這和楊抗震的爺爺生前窩窩囊囊,經常被我爺爺用“放屁”來訓斥,可是死後卻得了個烈士的名頭一樣異曲同工。
我爺爺給出了一個斷語,就是楊抗震的爺爺成了烈士,那麼楊抗震的奶奶就別想和他爺爺葬在一起了,這件事讓楊抗震的奶奶萬分惶恐。在這一點上又牽扯出人的另外一個奇怪之處,人們總會懼怕給生活做出正確斷語的人,就像楊抗震的奶奶突然懼怕了我爺爺一樣,她不讓楊建國收我爺爺的羊奶錢就是證明。
一九九八年我爺爺躺在床上苟延殘喘,楊抗震他奶奶踮著小腳進了我們家門,我爺爺突然笑了,眼角都迸出了淚花子,他笑著問楊抗震他奶奶的牙還疼嗎,那小老太婆說不疼了,都掉光了;然後他們提到了燒雞,那小老太太說回頭就讓楊恨蘇去給我爺爺買;再然後小老太太就問了我爺爺關於她能不能和她家老頭合葬的問題。
那天我並沒有得知我爺爺給出的答案,我爸把我叫了出去,讓我騎上車子去我幾個姑姑家,讓她們趕緊來見我爺爺最後一麵。換做以往我會把這個差事推到我姐姐頭上,可是我剛在不久之前看著我姐姐在“炮樓根”燒了順哥寫給她的信,我也就不能再勞動正傷心的她。
我騎著自行車想著心事,穿過前村時遇到了穿戴一新的季勝利,他也騎著車子,好像是剛從鎮裏回來,那小子打扮的人模狗樣的,上身穿著白襯衫,下麵是一條太子褲,褲腰上像他爸一樣吊著鑰匙串,也就是那天我驚奇地發現季勝利已經長大了,他已經能穿著季合作當年踩了楊抗震的“地雷”的皮鞋出門了。
季勝利好像給我打了招呼,就像大人那樣,從車子上下來,但是左腳還踩在腳踏板上,打了個照麵說了一句什麼,我有點心不在焉,胡亂應了一聲就過去了,連車子都沒下。
幸虧那天我沒下車子,否則一定會被那小子拽住,給我講嶽飛的八寶駝龍槍,那天他是到鎮裏教辦試講的,他通過了代課教師招聘的筆試,正在得意可以子承父業,見了誰都主動打招呼。
我先去了三姑家,然後是二姑家,最後是大姑家,我知道我大姑不會騎自行車,我得把她馱回來。
我大姑坐在我的自行車後座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給我講起我的小時候,我爺爺是多麼疼我,不惜把我從醫院裏偷了出來。後來我奶奶把我抱回醫院我還是哭鬧不止,我奶奶隻得仔細檢查我的毛毯,結果發現了隱藏在毛毯裏的皂角渣滓,她老人家在醫院的病房裏又跳著腳罵了我爺爺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