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想再見年來的市街盛況?
那是遠了,渺茫了;請你老人家不要驚慌,老實說一句,那些已經毀滅得淨盡精光!
除非在夢裏,在神魂顛倒裏,你或者會見到片段的殘象。
那又何必老守著這塊地方?
聽你說的話,又像想等待瓦礫底下湧現出你的鍋灶盆桶與床帳。
那是太癡了!
試看來春青草也不會在這裏生長,那些東西怎麼會湧現?一那些東西不比青草,毫無活力在內藏。
你又何必老守著這塊地方?
固然,你不必老守著這塊地方,但是,叫你又去守著哪塊地方!
火場沒有走完,轉入狹衖很肮髒,糞穢遍地步步須當心,蒼蠅紛來撲麵集衣裳。
兩旁矮屋不見人,有的缺門,有的缺窗,子彈的痕跡曆亂不可數,條條屋脊沒有不損傷;屋內空洞無一物,隻淡淡的斜日照映在磚地上。
一家的門忽然開,出來一個婦人勞工裝,她見我們就淒悒地陳訴,似乎幸得逢人急欲吐衷腸。
“啊呀,怕死人呢,這樣動兵與打仗!
子彈全都不長眼,是兵不是兵它總是亂撞。
這家死了夫妻倆,那家女人死了,男人就發狂,屍身躺著沒人收,直到大前天,才有紅十字會抬著去埋葬。
那邊一家兩個乖乖的孩子都打死,他們的爹娘不知道逃避到何方。
我們總算走得快,拾回了性命卻遺失了包囊!
現在一點生活沒得做;幾天來的西風又著實涼……啊呀,怕死人呢,這樣動兵與打仗!”
她的音調哀酸得厲害,叫我們聽了不能作聲響。
行盡狹衖到曠野,大路西去通太倉,這是兩軍衝要地,進攻退卻不知幾來往。
路旁小河河水像墨汁,浮漾些軍帽草鞋破背囊。
一棵老樹傍河立,最大一枝叼著炮彈的光,斷處白木色尚新,倒垂的葉子卻已綠轉黃。
看,樹下泥灘有堆死人骨,灰白的不幹不淨的顏色,骨盤肋骨膊骨腿骨曆亂橫。
再前幾步躺著個屍身,上半截已經不知去向,拉直的肚腸粘著在荒草,腐爛未盡的大腿黑赤像幹醬,小腿依然束綁布,腳上草鞋仍一雙:靜悄悄地,孤零零地,猶如一件最沒用的廢物,烏鴉不來啄,狗也不來嚐。
半截身體的朋友啊,你是否怨恨眼前這境況?
你可知道放了手的海上正逍遙?
你可知道沒放手的意氣自飛揚?
誰念你,誰還念你,躺在這裏固應當。
但是,你真沒個念你的人嗎?
雖然說不上什麼春閨與秋閣,你或許有青布衫銅押發的妻房;雖然說不上什麼名門與故家,你或許有皺皮膚彎脊梁的高堂:他們念著你,真念著你,在醒時,在夢裏,在呼吸未絕以前所有的時光。
你將怎樣安慰他們,使他們吊起的心膽輕輕放?
你將怎樣會見他們,使他們失去的寶貝歸故囊?
我們轉身走田岸,四五個婦人摘棉正匆忙。
剛才望她們,猶如仙人的模樣,現在近身看,愁眉苦臉很難打比方。
佝僂徐步右手不停摘,摘來投入背著的筐,動作呆板如機械,又如夢遊病者離了床。
移目看棉株,可愛的棉絮白於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