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瀏河戰場(2 / 3)

是否想再見年來的市街盛況?

那是遠了,渺茫了;請你老人家不要驚慌,老實說一句,那些已經毀滅得淨盡精光!

除非在夢裏,在神魂顛倒裏,你或者會見到片段的殘象。

那又何必老守著這塊地方?

聽你說的話,又像想等待瓦礫底下湧現出你的鍋灶盆桶與床帳。

那是太癡了!

試看來春青草也不會在這裏生長,那些東西怎麼會湧現?一那些東西不比青草,毫無活力在內藏。

你又何必老守著這塊地方?

固然,你不必老守著這塊地方,但是,叫你又去守著哪塊地方!

火場沒有走完,轉入狹衖很肮髒,糞穢遍地步步須當心,蒼蠅紛來撲麵集衣裳。

兩旁矮屋不見人,有的缺門,有的缺窗,子彈的痕跡曆亂不可數,條條屋脊沒有不損傷;屋內空洞無一物,隻淡淡的斜日照映在磚地上。

一家的門忽然開,出來一個婦人勞工裝,她見我們就淒悒地陳訴,似乎幸得逢人急欲吐衷腸。

“啊呀,怕死人呢,這樣動兵與打仗!

子彈全都不長眼,是兵不是兵它總是亂撞。

這家死了夫妻倆,那家女人死了,男人就發狂,屍身躺著沒人收,直到大前天,才有紅十字會抬著去埋葬。

那邊一家兩個乖乖的孩子都打死,他們的爹娘不知道逃避到何方。

我們總算走得快,拾回了性命卻遺失了包囊!

現在一點生活沒得做;幾天來的西風又著實涼……啊呀,怕死人呢,這樣動兵與打仗!”

她的音調哀酸得厲害,叫我們聽了不能作聲響。

行盡狹衖到曠野,大路西去通太倉,這是兩軍衝要地,進攻退卻不知幾來往。

路旁小河河水像墨汁,浮漾些軍帽草鞋破背囊。

一棵老樹傍河立,最大一枝叼著炮彈的光,斷處白木色尚新,倒垂的葉子卻已綠轉黃。

看,樹下泥灘有堆死人骨,灰白的不幹不淨的顏色,骨盤肋骨膊骨腿骨曆亂橫。

再前幾步躺著個屍身,上半截已經不知去向,拉直的肚腸粘著在荒草,腐爛未盡的大腿黑赤像幹醬,小腿依然束綁布,腳上草鞋仍一雙:靜悄悄地,孤零零地,猶如一件最沒用的廢物,烏鴉不來啄,狗也不來嚐。

半截身體的朋友啊,你是否怨恨眼前這境況?

你可知道放了手的海上正逍遙?

你可知道沒放手的意氣自飛揚?

誰念你,誰還念你,躺在這裏固應當。

但是,你真沒個念你的人嗎?

雖然說不上什麼春閨與秋閣,你或許有青布衫銅押發的妻房;雖然說不上什麼名門與故家,你或許有皺皮膚彎脊梁的高堂:他們念著你,真念著你,在醒時,在夢裏,在呼吸未絕以前所有的時光。

你將怎樣安慰他們,使他們吊起的心膽輕輕放?

你將怎樣會見他們,使他們失去的寶貝歸故囊?

我們轉身走田岸,四五個婦人摘棉正匆忙。

剛才望她們,猶如仙人的模樣,現在近身看,愁眉苦臉很難打比方。

佝僂徐步右手不停摘,摘來投入背著的筐,動作呆板如機械,又如夢遊病者離了床。

移目看棉株,可愛的棉絮白於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