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瀏河戰場(3 / 3)

隻是存留已不多,一半掉落在地上,受雨沾泥色轉灰,再過幾天,腐化成土壤。

四望地麵綠意稀,原來萬人踐踏成此狀。

幸存的殘株沒有人來摘,一轉眼間幹枯了,就同沒有存留一個樣。

那邊幾畝是可愛的金黃稻,重實的穗兒齊下向。

鐮刀沒人拿,捆載誰擔當,怕沒有希望可登場。

西風吹越緊,零落很尋常,眼見農家的辛苦空拋擲,半作汙泥半鳥糧!

歎也歎不盡許多,低頭且走,異感塞胸膛。

帶哭的語聲忽入耳,一個瘠瘦的男子在路旁,他也摘棉絮,獨影淒然沒伴當,說一句話兩行淚,可見他心頭怎樣地哀傷。

“我們身子逃在崇明沙,我們的心兒卻留在這鎮上。

聽說他們不打了,忙想回來看一看情狀。

又聽說這裏還有兵,又聽說時時槍聲響,欲行不敢非一趟。

到底念家心切耐不住,我就冒著危險獨個兒先回鄉。

啊,天呀,你可知道十一間屋統燒光?

唉,天呀,你可知道十一間屋統燒光?

叫我到哪裏去呢?

叫我怎能去見妻和娘?

經過這裏卻見手種的棉,棉絮白得雪模樣,任它落掉真罪過,因此摘它下來衣兜裏放。”

他的行徑值得人尋思,試問摘了棉絮又怎樣?

靠此恢複家業,當然說不上,就是今冬的生計,怕也未必能抵當。

但是他並不計較那些,一壁流淚一壁摘,我想他的取意超乎金錢之上。

他不願擔暴殄天物的罪過,他尤其不願見手澤廢荒,一個個絮團含著他的心和血,即使無補於事,又豈肯任它枯爛在一旁。

天下農人一樣心,寶愛產品更比生命強。

可是,竟有人暴殄盡他們的產品!

竟有人踐踏遍他們的農莊!

戰場荒冷居人少,我們遇見的不到五十以上。

顯然可見的,他們有一種新習慣,不問遇見誰某,就把自己的傷心從頭講。

將心引心當然得同情,這時候的安慰足可抵哀傷。

而且,從此心心互聯結,不感到現在的孤單,卻覺得將來的有望。

講呀,講呀,今後的工作就開始在這個講。

我感激橋頭拄杖的老年人,我感激那位老太太,她兀坐在劫火場,我感激連呼怕死的女勞工,我感激那個瘦男子,他摘棉絮沒有筐:他們的工作都很好,至少我們的心魂確已大震蕩。

就是一堆白骨半截屍,我也感激無限量,不開口的講說卻那樣地明白,一切意思就在本身上。

我願他們工作不停歇,隨時隨地總是逞意地講。

不要講向大帥的轅門,不要講向土王的號房,不要講向避居租界的富翁,不要講向掛起洋旗的巨商,他們具有別樣的心,怎能了解一般的肝腸!

隻要講向命運相同的男和女,隻要講向靠近身旁的夥伴行,他們的心如鐵屑,磁石吸時就粘上。

一朝心心聯結成大心,其力堅強莫能當,槍也不能摧,炮也不能傷。

試看今日這荒冷的戰場,將呈個怎樣的新景象!

1924年11月1日作,刊《小說月報》15卷11號,署名葉紹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