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來到攻拒了一個多月的戰場,我們登在一個沙土堆上。
背後是寧紹公所的廳堂,炮彈打斷了正梁,屋麵開個桌麵大的天窗,槍彈洞穿了泥牆,叫人聯想到密簇簇的蜂房。
腳下是快要湮沒的戰壕,旁邊一個男子搖著頭說,“唉,戰壕的味兒委實不好嚐!
下大雨的那天,看他們一個個幾乎全身浸入泥湯。
取了我們的門,卸了我們的窗,約略把溝底墊得好站腳,就又瞄著準頭忙開槍。
這時候,對方的槍彈,斜射的雨點,兩樣一般地凶橫。
這裏死得還不多呢,——他指著前麵說——那邊,就是有幾個摘棉花人的地方,那邊死的真無量!”
啊,靜美的田野,暗綠的樹林,白雲魚鱗般衣裾般飄浮在天上,豈不是童話裏的仙鄉?
那些摘棉花的人們,望去模糊,徐徐來往,正如仙鄉裏的仙人模樣。
哪知道童話裏的仙鄉剛作過血肉飛舞的戰場!
哪知道仙鄉裏的仙人正負著家破人亡的創傷!
我們走下土堆,經過一條冷僻的小巷。
看見一家被燒的人家,就想給它照個相。
引導我們的孩子帶著冷笑說,“前邊厲害得多呢,這算得什麼,也要給它照個相!”
行到河邊,跨河的橋很寬廣,斷了的電線蛛絲般隨風飄,破罩的電燈當然夜無光。
河麵受風起波瀾,全不見櫓楫與桅檣。
焦木碎瓦掩沒了道路,躑躅著苦臉的居人三兩。
一個老人拄著杖,淚水滿含在眼眶,“全完了!全完了!
往後的日子怎麼能想!
可憐老太婆病倒在外頭一唉,她便不病倒,回來又怎樣!”
說罷惘然扶杖去,頗像已有幾分瘋狂。
跟著他的孤影不自主地回頭看,啊,那邊就是延燒了幾百家的大火場!
沿口一家僥幸沒有燒,樓房的一角卻已去了牆:折足的桌子勉強還站著,四垂的床帳當風輕飄揚。
樓中的人在哪裏呢?
還是避居他鄉心魂係故鄉?
還是未及逃避骸骨歸泉壤?
但是,飄飄的床帳莫肯透露一絲兒消息,木訥的桌子尤其不聲也不響,叫我們惟有沉默地盡想盡想。
盡想盡想依然難明白,就踏著瓦礫跨進浩劫場。
刺鼻的是難聞的焦枯氣味,觸目的惟有一片殘破與荒涼,風來揚起陣陣的灰,雲濃日暗慘無光。
我們如來到古國的廢墟,我們如來到寂寥的墓場,摧殘,頹唐,枯槁,滅亡,我們在這裏清楚地認識了那四位魔王。
這一順倒塌的是誰家的牆?
這階石燒黑的是誰家的堂?
這雕鏤的鐵片是誰家的樓闌?
這焦黑的木塊是誰家的屋梁?
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兒問這些;原來是一樣的,試想問了又怎樣?
那邊坐著一位老太太,淒然的眼光直注在瓦礫上。
我們的步聲引出她的話來,“一點兒都沒有了,空空手一雙!
鍋灶沒有,盆桶沒有,更休說帳,更休說床!”
她的淚泉大概已經幹涸了,隻剩淒然的眼光老是直注在瓦礫上。
可憐的老太太,你兀坐在這裏作什麼計量?
是否想招回前此的家庭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