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恢複知覺的時候,手臂傷處痛得稍微溫柔了些,隱隱聽到附近有人爭吵之聲。迷迷糊糊地想,都這時候了有什麼好吵的?
“你若想要帶走淩波,那就從我屍體上踏過去!”
言辭夠激烈,連我著閉著眼的人都能看見口沫橫飛的樣子。這是……是我才遇到的老爹的聲音。真是好笑,在河間府時,黃知府便說聯絡上我的身生之父,說他要與我相認,可直到我離開,也沒見他出現。不過是追隨路嘯,卻又遇到,這命運當真奇巧。
一人開口:“韓副使不必慌張,某隻是想讓娘子單獨住一間帳篷,安心靜養。”
嗓音優雅,節奏舒緩,加之三分有禮七分要挾,這人的嗓音好生熟悉,隻是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
帳篷?指尖微動,觸著光滑溫暖的皮毛,摸著極是舒服。調理了許久的呼吸,我慢慢將力氣運在眼皮上,費了好些力才睜開一條縫。
燭光明亮得讓我再一次閉上眼。這一瞬功夫,我好像身處一座帳篷裏,器具什麼的看起來不粗糙,隻是沒功夫細看。男人們吵鬧的聲音更加激烈,推搡的黑影透過帳篷,看得分外清晰。
我連忙爬起身探個究竟,右臂一陣疼痛,身體支撐不住往地上栽去,帳篷外爭執的人聞聲立刻掀門而進。
“淩波,淩波,讓爹看看有沒有什麼事。”
韓副使,哦不,韓老爹,也不對。雖然我知道他真是我的父親,可當他急切地想查看我的傷勢時,我還是下意識地偏了偏身體,開口第一句話是:“路嘯呢?”
聲音有些嘶啞,還好不算太難受。這時,我聽到了一個男聲,溫和有禮:“娘子放心,大宋使團所有人都平安無事。”
我抬頭看著眼前那位男子,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眼前這位錦帽貂裘、白衣勝雪的男子,卻是許久以前在生命中驚鴻一現的人——完顏宗文。
他怎麼在這?
我完全驚呆了,反倒是他一臉笑意。韓崇韓副使一臉警惕地擋在我身邊:“八王爺,淩波已醒,還請踐諾。”
什麼什麼諾言?我有些迷糊,但更擔心地是路嘯。完顏宗文離開時,向我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連同門外爭先恐後擠進來的冷風一起,讓我打了個寒戰。
不用問,我也知道這是在何處。嗡嗡的號角聲沉重拍打著耳膜,帳篷上不時投下的長刀長槍狼牙棒的影子,淩亂的腳步聲……這裏是金兵的營地。
金人真的大舉南侵了?
我如墮冰窟,渾身冰涼,抓緊了身上的衣服。這要怎麼辦,這要怎生是好?路嘯在何處,金人有沒有為難他?
“淩波……”韓崇在一旁期期艾艾地喚著我。我這才想起,帳篷中還有另一人,給了我生命又不負責任的父親。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抱著泛著淡紫的皮毛往帳篷另一側走去,直至隔得遠遠才回頭看他:“閣下是誰?”
韓崇顯地一愣,抬起的手硬在半空,過了許久才無力地垂下:“淩波,是爹對不起你。”
我很煩躁,還有少許的惶恐不安。過去半年,我所有的安全感都是路嘯給的,他溫柔的笑,他溫暖的手,他調侃的話。現在不知他現在如何,有沒有被折磨,有沒有……
“幼時你不好好描紅,害怕被爹懲罰之時,也是這般皺著眉。”韓崇看著我,滿眼憂傷,“你娘……”
“你住嘴!”我狠狠盯住他,“我沒有爹,你認錯人了!”
我也無數次想過,若他老人家找到了我,我該是怎麼一個反應?是哭鬧著說“不聽不聽我就不聽”,還是一邊寫著藥方一邊故作不在意地說“老人家憂思過頭,怕是出了幻覺”,想了許多,萬萬沒想到是在金戈鐵馬亂兵圍城之中,與他相認。
我真是想太多了。
“淩波,你是在責怪爹沒有照顧好你?”韓崇問。
“韓副使,你老人家耳聾了?要我開一副藥治一治?我說了,我沒爹。”我沒好氣地頂回去。這父女相認的感人場麵,與兵臨城下的肅殺怎麼都連不到一處。帳篷外厲兵秣馬之聲愈發強烈,血腥味越加明顯。
韓崇似乎還想說什麼,我背過身去不看他。過了許久,我才聽得他幽幽一歎:“淩波,他們都好,你放心。爹先回去了,好好休息。”
聽得氈布抖動,冷風刮過之時,外麵喧沸的聲音也透進一些,旋即被落下的門簾阻隔開來。我緩緩轉過去,望著還在抖動的門,一時間頭腦一片空白。
我想過離開,而且最好將路嘯找到。可是這帳篷外圍了六個金兵,我隻試著想掀開門就被明晃晃地槍指著鼻子。我隻得慢慢地,慢慢地退回去。憑著這一瞬的功夫,我已看清眼前的一切。
全是金人,數萬之眾甚至更多。
我聽到了心碎的聲音。
數萬人一路南下,如入無人之境,一路的駐軍竟然沒有警報。大宋,糜爛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