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3章 誌留紀——胸懷大陸,誌留台灣,露骨卡好,何必蓋棺。(1)(1 / 3)

我家住台北市敦化南路大廈中,二十年來我有幸碰到好鄰居——牙醫張善惠、林麗蘋夫婦,開牙醫醫院,太太做“院長”。“院長”的老爸當年手握上海市情治大權,殺真假共產黨無算,剛來台灣時,人心惶惶,她老爸每逢吃飯時就恐嚇:“有得吃就吃,等共產黨來了,我們全家跳淡水河!”雖然是五十年前往事,“院長”說她仍心有餘悸,覺得每頓飯都吃得痛苦不堪。五十年前同一時間,我家也從上海來台灣,爸爸雖非“院長”老爸那種國特級,不怕“會被共匪剝皮”,但既一起逃難到孤島之上,同歸於盡,自有可能。一個叫宗榮祿的小國特,他寫回憶錄說他來台灣前,約他山西老鄉宋偉霖教授一起來,宋教授責備他說:“國民黨已壽終正寢,你還想親視含殮。”我看到這段話,心裏為之一震,我李敖本來明明是同歸於盡的,但陰錯陽差,居然又看別人“壽終正寢”了,並且有“親視含殮”的機緣了,這種“你死我活”的結局,想來也真是奇遇。何況,在使蔣家偽政府“壽終正寢”上,我又不無促死與鞭屍之功,這種奇遇,就更杠上開花了。

1986年3月5日,我回信給汪榮祖,曾一吐我對這奇遇的心境:

……我就是看不過去,就是要在這島上,給知識分子留下浩然之氣的榜樣。我的手法是霹靂式的,因為施的是天威,所以雷劈之下,不論首從。雖然以劈“當路”的“豺狼”為主,但是兼問“狐狸”,有時也有必要。我蠻喜歡一幅漫畫,畫的是打獵家在家中牆上,以所獵動物頭標本為裝飾,但在牆腳下的老鼠洞旁,卻有另一裝飾,蓋老鼠頭標本也!此公對敵人一視同仁、葑菲不棄、巨細不遺、大的要、小的也要,真是要得!

……今之台灣知識分子不成才,賣身上床、粉墨登場而不以為恥,此真顧亭林所謂之“亡天下”也!顧亭林說:“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是政權的失落,“亡天下”是道德的失落。國民黨“亡國”是他家的事,但是率二流、三流、不入流的知識分子以“亡天下”,我卻要站出來打,打它個明白。

這種浩然之氣,就是我幾十年來的一貫人格與風格。它的形成、它的正果,有著漫長的心路曆程與身路曆程,而我願以回憶錄和快意恩仇錄來做一清算,顯有施教和典範之意存焉。我坦白寫出我並沒有很好的天資和背景,也非天縱之聖,而是自己困學硬造出來的豪傑人物,甚至近乎聖人。1982年,我回信給黃妮娜,有這樣的告白:

……你知道我婚喪喜慶概不參加……你和新郎的喜事,我不能參加,你們倆當不會見怪……

你結婚後,自然離開台灣,遠托異國。你為理想坐過牢、受過難,如今離開這個令人痛苦的島,去過一種新生活,似乎該為你慶幸。按說人不該老是做戰士,總該新陳代謝,總得有個退休,有個變化。所以你此後遠走高飛,不能說你不對。人要為同胞活,也得為自己活,不然豈不是聖人了?要人做聖人,總是強人所難的。你年紀輕輕的,就被國民黨關那麼久,如今苦海餘生,別做打算,也是合情合理的。

至於我,顯然老是做戰士,無新陳代謝之可言,沒有退休、沒有變化,似乎該以聖人論了。套句明朝哲人的話:我做聖人,我做不到;但是聖人做我,也不過如此吧?我想,即使孔夫子在台灣,在國民黨這樣統治之下,做的也不會比我更多吧?……

這種類比,就是我自詡的根源。王安石讚美被人惡罵的馮道,說他有“聖人行”(聖人的行為),我自詡自己就是做有“聖人行”的豪傑。自己窮困時候,一頓頓餓飯幫助老師,此“聖人行”也;自己富有時候,一把把鈔票支援難友,此“聖人行”也;自己坐牢時候,一篇篇文章搶救奇冤異慘的死魂靈,此“聖人行”也,“聖人做我,也不過如此吧?”至於仗義聲援弱小、疏財領先抗暴、出山以救蒼生、入獄以謝知己、散盡收藏以助慰安婦……此“聖人行”也,“聖人做我,也不過如此吧?”但我為何引起爭議?為何不乖乖像聖人一樣,淨得嘉名?追究起來,有原因在,就是我太坦白了、太尖銳了、太凶悍了、太生不逢時了,所以雖“聖人行”不止,卻“惡人名”不已,所以我的嘉名,沒得到應得到的程度與濃度。這種不相稱,不是從我開始的,早從古代的聖人墨子,就遭遇到了。墨子是熱心救世的人。班固說“孔席不暖,墨突不黔”,就是說墨子住的地方,煙囪還沒熏黑,就跑去救世去了。墨家的救世,比起儒家來,動人得多。孟子一方麵明知“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一方麵卻血口噴人,罵墨子“是禽獸也”。這未免太不公道,也太偽君子了。儒家高高在上,以不耕而食為君子、以學稼為小人,一心要“其君用之,則安富尊榮”,生活起居,都要乘輿代步、從者眾多的大排場,這樣的救世者,比起“赴火蹈刃,死不旋踵”的墨家來,是應該臉紅的。孟子不但不臉紅,竟還罵墨子是禽獸,這又算什麼呢?比起儒家的聖人來,墨子們卻沒得到應得的嘉名,這當然不公道,不過,有一點公道的是被罵禽獸,罵他的還是聖人級的人物,但李敖呢?在文章中和電視call-in中被罵禽獸,罵他的卻是小人級的狗腿了。但我有比墨子優勢一點的是,我因為太坦白了、太尖銳了、太凶悍了,我可以報複回去,不在乎形象,墨子卻做不到。所以,同為“聖人行”的,李敖活得雖難度最高,卻活得最痛快。痛快的原因之一,是我可以公然自大。我曾告訴陳彥增說:“大概隻有像你這樣深知我的老朋友,才對我這種’關門自大‘的態度,不以為異,也毫不見怪。不深知我的人,就不習慣我這種大模大樣了。其實我的自大,從不表現在臉上,隻是表現在身上,我從無’滿臉驕氣‘,卻總有’一身傲骨‘……隻有深知自己的老朋友,才能消受得起,不是嗎?”我認為,自大如果變為一種施教或武器,自大是可貴的。李鴻章、戴高樂(De Gaulle),都是出了名的自大的人,他們在受別人氣的國勢裏,居然能以氣勢淩人、以自大獲得別人的懾服與尊敬,這真是了不起的事。但是,李鴻章、戴高樂他們這種大模大樣的外鑠,都因為在內心中,他們真的都有舍我其誰的氣魄,所以“誠於中,形於外”,就有那種架勢出來,並不是演戲,而是真的舍我其誰的。三十年前,《紐約時報》的兩名記者包德甫和沙蕩夾住我,跟我合照一相,一邊照相我一邊說:“糟糕!我被美帝包圍了。”——他們知道我這個中國人自大,而願一左一右側立拍照,可是,我仍舊嘴不饒人,真情以玩笑出之,我深愧不如李鴻章和戴高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