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11月19日,我第一次政治犯出獄了。這時再過五個月,我就四十二歲了。由於吳俊才安排我去政治大學國際關係研究中心做副研究員,該中心主任蔡維屏先約見了我,此公是個官僚,虛情假意,像個YMCA(基督教青年會)總幹事。言語無味。不久聘書由女職員送來,我說:“副研究員相當於大學副教授,過去按老規矩,聘書都是大學校長親自送上門的,怎麼派女職員送來了?這是哪門子禮遇?”女職員說:“蔡主任最禮遇李先生了,別人的聘書,都是工友送去的。”我聽了,恍然大悟,時代已經變得太多了。
形式上在“國關中心”十三個月後,吳俊才終於同意我自動辭職了。這時我四十三歲。再過一年,1979年6月,我四十四歲,終於東山再起,複出了。複出後最風光的四件事是出書、上報、結婚和離婚。出書是由遠景出版公司沈登恩推動,上報是由《中國時報》高信疆邀寫專欄,當然立刻引起國民黨官方的不快,後來壓力迭至,報社主人餘紀忠不堪其擾,雖未逐客,我這客人,卻不得不自逐也。最後主客雙方,乃分手焉。在大大小小的官方壓力中,一個有趣的壓力是:我在文章中,自稱自己坐牢那段歲月是“蒙難”,也構成大逆不道了。這一罪狀,官方是由蔣孝武提出的,令人頗堪玩味。當時常住美國的江南聽說了,寫了一篇《“蒙難”也不能隨意用嗎?》在海外發表,為我聲援,可見當時文網之密,已經到了什麼程度,連無知之徒蔣孝武都可幹涉言論了。後來蔣孝武派人殺江南,若說禍起於“蒙難”之辯,於理亦非不可通也。
胡茵夢和我的婚變,內幕也涉及政治性。胡茵夢和我結婚前,本是國民黨,她寫《特立獨行的李敖》發表,早就被國民黨透過“中影”向她警告。她和我同居到結婚,壓力始終不斷,國民黨逐步封殺她在演藝事業上的發展,使她非常沮喪。她最後抵抗不了這種壓力,而屈服、向官方表態,表演“大義滅夫”,這是很可理解的。胡茵夢出身一個不幸的家庭,又因她的美,被社會慣壞,她的反叛性,是沒有深厚知識基礎的、缺乏推理訓練的。她的舉動,太多“表演”“假戲”與“作秀”性質。最後,當這種舉動滲入政治性的時候,我覺得這一婚姻就該立刻告一結束。孟絕子有一段話說得好:“在李敖的天地中,胡茵夢找不到真善美。李敖的天地中不是沒有真善美,但那是董狐、司馬遷、文天祥那一類血淚染成的真善美,是‘慷慨過燕市,從容做楚囚’式的真善美,是悲壯而深沉的真善美,而不是胡茵夢心目中的真善美。”但是,胡茵夢是不知輕重的,她被人利用,用不真實的方法傷害李敖,最後傷害到她自己。胡茵夢努力求真求善,是她的大長處,但她用作偽的方法求真、用作惡的方法求善,結果鬧得親者所痛仇者所快,最後連美都沒有了!
胡茵夢向官方表態,表演“大義滅夫”後第二天(1980年8月28日),我看了報,決定跟她離婚。我先請來原始的證婚人,孟絕子和高信疆,表示我今天下午就離婚,“解鈴還須係鈴人”,還是麻煩你們兩位在離婚證書上簽個字。離婚證書上,我討厭一般的套語,我隻寫上“協議離婚”四個字,就告完成。孟絕子簽了字,可是高信疆卻一再推托,當我得知真正的原因是高信疆太傳統、不願在離婚證書上簽字以後,我也不好勉強他,就帶著我和孟絕子先簽好的離婚證書,一邊請人送去給胡茵夢(因為我不想和她再見麵了),一邊匆匆趕赴忠孝東路大陸餐廳,主持記者招待會,宣布離婚。這時候,胡茵夢在她家得到我通知離婚的消息,大感意外,手拿離婚證書,約來律師李永然研究一番。李永然說最好請李敖過來一下。於是胡茵夢打電話到大陸餐廳找我,說她很難過,不過既然離婚,她也接受。在手續上有需麵談之處,請我過去,我同意了。記者得知後,蜂擁直趨胡茵夢家。胡茵夢登時換上黑底素服,以迎記者。我在路上,特別繞道到花店,下車買了九朵玫瑰花,再上車去胡茵夢家。我到時候,整個客廳已擠滿記者,我把花送給胡茵夢,她為之淚下。胡茵夢表示,律師說你寫的離婚證書,文字太簡略了,最好能照一般寫,寫上些男婚女嫁各不相幹等語,我懶得堅持,就說可以。於是胡茵夢親筆寫離婚書兩張,然後是請證人簽字,胡茵夢表示,律師說一個證人不夠,孟絕子以外,希望再找一位簽字,我說高信疆不便簽字,你找證人好了。於是胡茵夢當場向記者們說,有誰願意見證一下。大家麵麵相覷一陣子,忽然人叢中冒出一記者,說我願意。胡茵夢同意了,請他過來,我一看此人,不是別人,原來是“段宏俊”!段宏俊當時好像是台港地區一家小報的負責人,有記者身份,他應邀簽字,我沒有拒絕的必要與理由。當年我主持文星時,段宏俊以自由太平洋文化事業公司負責人身份登門拜訪,那時候他是因叛亂坐牢的受難出獄者、是被國民黨剛剛“掃蕩”過的,並不是後來跟著國民黨走的“中央委員”。我這次離婚,後來康寧祥推出的李筱峰趁機影射李段關係如何如何,並說段宏俊在離婚證書上“蓋章擔任見證人”,是“大家都知道”的。這又完全是造謠。看看報上登的離婚證書吧!不但證人沒有蓋章,連當事人雙方也都是匆匆以簽名表示的,誰又有備而來的、沒有必要的蓋什麼章?康寧祥推出的李筱峰,虧他還是學曆史的,對整個離婚的過程,全不求證,就貿然曲解、亂造印章,這樣子居心、這樣子用心、這樣子粗心,還被康寧祥請出來主持他們“首都公政會”中“黨外史”,這種“黨外史”,我們還敢看嗎?自古以來,作史也好、修史也罷;正史也好、野史也罷,下筆之際,無不講究“史德”“史識”“史才”,領教了康寧祥推出的李筱峰的“黨外史”,誰還敢做黨外啊?因為段宏俊是國民黨,造謠者刻意要刻畫出李敖勾結國民黨的畫麵,這種用心與居心,實在格局太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