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坐過的牢房中,第八房於我獨親,原因是我在其中,一個人住了兩年半之久,引起我最多的回憶。第八房是在警備總部軍法看守所的獨居小房,在小房中,整天過四麵麵壁的生活。佛教裏的達摩老祖隻麵壁一麵,我卻麵壁四麵,小房有三疊大,扣掉四分之一的馬桶和水槽,所餘空間,已經不多,一個人整天吃喝拉撒睡,全部活動,統統在此。牆與地的交接點上,有一個小洞,長方形,約有三十乘十五厘米大,每天三頓飯,就從小洞推進來;喝的水,裝在五公升的塑膠桶裏,也從小洞拖進來;購買日用品、借針線、借剪指甲刀、寄信、倒垃圾……統統經過小洞;甚至外麵寄棉被來,檢查後,也卷成一長卷,從小洞一段段塞進。小房雖有門,卻是極難一開的,班長不喜歡開門。所以,一切事情,都要趴下來,從小洞辦。這個小房,才真是名副其實的“洞房”。在“洞房”裏,隨著陰晴、日夜、光暗等變化,一個人有不同的感受。在晴天時候,我有這樣的經驗:每天午飯後,到下午開始做運動前,有兩個多小時特別安靜的一段時間,比夜裏還安靜,因為經常夢魘的鄰居們午睡時倒不叫。我認為午睡是浪費,從來不睡午睡。所以我特別能清醒地獨占這兩個多小時的特別安靜。本來每天二十四小時都屬於我,但這兩小時好像更屬於我,尤其是星期天的這兩小時。隻要天氣好,我每天中午都有一個約會,約會的對象不是人,也不是人活在上麵的地球,而是比地球大一百萬倍的太陽。冬天時候,太陽午後會從高窗下透進幾塊——真是成塊的,於是在這小房間裏,除了我外,又增加了動態。陽光總是先照上水泥台,再照上地板,再很快就上了牆,再很快就上了胸前那麼高,就斷了。為了利益均沾,我把塑料碗、塑料筷、塑料杯等,分放在幾處陽光下麵,然後自己也擠進去。因為陽光隻有幾塊,所以就像照X光一樣,要一部分一部分照,照完了這隻胳臂,再照那隻,若想同時全照到,那就隻有“失之交臂”了。太陽雖好像是個小氣鬼,隻照進那麼少、那麼短,但對我已是奢侈品。陽光在冬天雖然熱力有限,但至少看起來也暖和——幾塊暖和。這種光與熱,都是在人群中、在地球上得不到的東西,它們從天而降,從九千多萬英裏的地方直達而來,沒有停留、沒有轉運,前後隻不過八分鍾,光熱從太陽身上已到你身上。這種宇宙的神秘,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同時感受到,有了這種感受,你仿佛覺得,雖然陽光普照,可是卻於你獨親,世態炎涼,太陽反倒是朋友了。但在陰天時候,我的經驗又翻開了新頁:為了使光線好一點,為了幹淨一點,我買了兩刀稿紙,來糊四麵斑駁的牆,印格子的一麵朝牆,四邊抹糨糊,貼上去,立刻弄平。從最下麵貼起,牆與地板接縫處露縫寬窄不一,先用橋牌攔腰一折,呈九十度角,一邊貼牆上,一邊貼地板上,再蓋上稿紙,一張稿紙可蓋住四張半橋牌。橋牌也是正麵朝牆,於是自王(King)到後(Queen),和什麼保皇黨賈克(Jack)等,都像法國路易十六(Louis XVI)和瑪麗·安托內特(Marie Antoinette)等一樣,都完了。糨糊幹了的時候,稿紙就繃得很平。大功告成以後,一行行稿紙背麵,白裏透綠,一個個小格子都襯出來,每個格子都是空白的,就好像每天的生活一樣。原來糊的時候,隻求光線好一點、幹淨一點,並無其他奢求——稿紙已為自己做了這麼偉大的服務,還奢求什麼?當然它們不夠白,但白紙買不到。白報紙雖可買到,但質料太差,快變成褐報紙了。打字紙又太薄,糊上去什麼都蓋不住,所以還是稿紙最好。想到當年靠稿紙惹禍,今天把稿紙用來糊牆,頗有焚琴煮鶴的味道。陰天來了的時候,我才意外地發現來了新作用。房間濕氣重了,關節上的風濕開始隱隱作怪,稿紙們吸足了濕氣,紛紛鼓了起來,好像也在作怪。隨著抹糨糊的痕跡,紛紛鼓出了各形各狀的“浮雕”。一個個看去,頗為好玩,有美女側影、有妖怪半身、有戴高樂的鼻子、還有好幾條香腸。打蚊子留下的痕跡,有時用濕抹布擦不幹淨,索性加貼一小塊稿紙上去,加貼的部分,因為全部是糨糊,引起四麵八方的起伏,活像一隻白螃蟹,在那裏橫行。整個的感覺是,自己不但活在濕氣裏,還活在一台千奇百怪的濕度計裏。
在這種空間的感覺以外,還有時間的感覺:因為太久太久沒有鍾也沒有表,甚至沒有計時燭(marked candle),沒有滴漏(clepsydra),也沒有沙漏(hourglass),看時間的習慣已經退化。你無法準確地知道時間有多短或有多長,你開始沒有一分鍾、沒有五分鍾、十分鍾……沒有一小時、兩小時。任何完整的時間感已經沒有了。代替準確時間的,隻是一些模糊的大段落:鄰居早起者的聲音,大概是5點多;早飯推進來,大概是6點半;午飯推進來,大概是11點;又是塑料小壺來,大概是2點半;晚飯推進來,大概也推近了5點(17點);6點起身和9點(21點)入睡的兩次音樂通知是一天中最準確的兩次。9點過後,擦地、洗臉、鋪被、看書等,總拖到大概10點才睡。自己好像一個大沙漏,從起身到入睡,十六七個小時正好漏完。第二天,一開始,就好像把沙漏倒過來,一切從頭開始——從和昨天一樣的地方開始。從和前天一樣的地方開始……小時早已不是時間的單位,甚至天也不是。前天和昨天一樣、昨天和今天一樣、今天自然也和明天一樣。甚至星期也不是時間的單位,每個星期跟上個星期、下個星期也一樣。比較近似的時間單位,反倒是月,一兩月或兩三個月,也許會冒出一點變化——別人的變化。每月生活都是大同、大同、大同……小異都很少。大同而小不異。因為時間的單位變長,相對的,衡量時間也跟著大手大腳。過一個月,再過一個月,多過一個月,根本是稀鬆平常的事,你不會指望一天要怎樣有趣、一星期要怎樣靈通,自然也不指望一個月會有什麼奇跡。再過一個月,多過一個月,這就是你對時間的信仰。無趣味、無消息、無奇跡,也無所謂。你是時間的批發商,你已學會不再計較小段的歲月。空間是短的、時間是長的,空間跟時間已在你身上做了奇妙的交會,真可惜愛因斯坦的理論,竟沒在這方麵尋找證明。——上麵這種空間與時間的感覺,都是我在第八房裏感受到的。這些感受,隻有在長久的孤獨中,才能如此深邃、如此細膩。在第八房的孤獨歲月裏,我覺得我真能對人生有特殊的感受,因此它對於我,就永遠有著一股莫可名狀的幽情,在我離開多年以後,還會清楚地想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