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9章 三疊紀——牢門一入,隻見三疊,情人再見,生死永訣。(3)(1 / 2)

終於有一天,俞中興和我有一次長談的機會了。軍監要粉飾走廊,要俞中興做油漆匠,他做工時,要在一間間小房外麵刷上一陣。當他刷到我的房外的時候,他站在梯子上,從小房的高窗向我說話,當然班長正好不在,所以我們就聊起來了。這次聊天,使我對他有了進一步的認識。俞中興身體極好,長得人高馬大,他念過大學,後來討厭做書生,不念了,去混流氓。他在桃園黑社會以足智多謀好勇鬥狠出名,結果同古永城派衝突,他和外號“閹雞”的李盛淵等,表演了轟動一時的“飛車殺人案”,殺掉古永城的大將,古永城死裏逃生,俞中興就這樣抓進來了。抓進來後,他憤憤不平,對我說:“他媽的警察真不夠朋友!”我說:“美國黑社會有一句諺語說:‘千萬別同警察交朋友,因為你不曉得他什麼時候公事公辦。’這就是說,警察隨時翻臉無情的。”俞中興說:“是啊!他媽的我們幹掉了古永城他們的流氓,是等於幫了警察的忙啊!他們怎麼可以反倒抓我們!他們整天靠我們養,真他媽的太不夠朋友了!我們殺古永城他們,是‘為民除害’啊!”我聽了,為之好笑,我說:“可是,你忘了,你也是一害啊!”俞中興說:“我是一害啊!可是我們殺了一個,總少了一害啊!他媽的警察怎麼可以抓替他們辦事的人!這樣亂來,以後誰還敢‘替天行道’啊!”這最後一段話,大大地震驚了我,我覺得說得真是有趣之至、說得真是含義深長。俞中興使我想到晉朝周處“除三害”的故事。周處頓悟之後,上山殺虎、下水斬蛟,然後自己改行向善,後來做了大將,為國殉死。俞中興有除害之心,不管該不該他除,其人縱可誅,其心不可誅,這種有善念的青年,難道就因一念之“善”,就要萬劫不複嗎?這次談話後不久,俞中興就被移送司法單位了。他從桃園龜山監獄寫了一封信給我,我因為是政治犯,不便回信。後來聽說他判了無期徒刑,移送綠島隔離犯監獄,在移送前夜,被打斷肋骨多根,顯然是有意把他報廢了!我讀美國休伍德(Robert Emmet Sherwood)描寫流氓的名劇,深深感到:流氓之中,有的真有真性情。他們做人,幹幹脆脆,毫不偽君子。他們的行徑或不足取、他們的人生觀或很奇特,但他們放浪形骸、敢作敢為,的確比所謂上流社會的狗男女們真得多、至性得多了。上流社會的人,沒人敢“替天行道”,他們隻是偽善而已。

在軍法看守所見聞不少,但十有九是冤獄,並且冤得令人哭笑不得。例如“傅積寬喊自己萬歲案”,就是最有趣的。傅胖子傅積寬是“花園新城”、“中山樓”的建造人修澤蘭的丈夫,他在一公家機關做事,雙十節的上午,被派公差到“總統府”前麵做慶祝代表,當天烈日高照,大家站得不耐煩,同事開玩笑說:“老傅,等一下子蔣總統出來,喊萬歲時你敢不敢不喊‘蔣總統萬歲’而改喊‘傅積寬萬歲’?”傅積寬開玩笑說:“有什麼不敢,等下子喊給你看。”他說話算話,等下子真在眾口一聲喊時喊了自己萬歲,結果被比老百姓還多的治安人員發現,抓到牢裏,判了五年。他在牢裏碰到我,對我還傻笑呢!一天放封時在小院中散步,一個新來的囚犯哭哭啼啼,班長陳亞象問他判了幾年,他說:“判了十年,真冤枉啊!”班長冷笑說:“一點沒罪的,判五年;你判了十年,多少有一點罪。”傅積寬的五年,就是“非其罪也”地喊了自己萬歲,他真該羨慕“江蓋世”喲!(民進黨大員江蓋世微時寫信給我,說他的名字拚成英文,與“蔣介石”同音,按說如果江蓋世喊自己萬歲,應該不被羅織。其實不然,“蔣介石”三個字,也是犯禁的。)

其實,傅積寬這種還算是幸運的,他被判罪,至少沒戴紅帽子。當時最流行的判法是給你戴紅帽子,所以如此,和檢舉“匪諜”可領獎金有關。有一次屠申虹開玩笑說:“我生平最大的目的是想檢舉個‘匪諜’,領點獎金花花,我窮死了!”我說:“‘匪諜’豈是好檢舉的!我在軍法處坐牢時候,看到不少檢舉‘匪諜’的,糊裏糊塗,弄得同‘匪諜’一起坐了牢!‘國特’們辦案,你不知道他們心理,他們是被告寧濫毋缺、寧多毋少的。他們‘聞過則喜”——聞別人的過;也’誨人不倦‘——毀滅人的毀。他們辦案,覺得被告人數不足時候,就會把檢舉人一並拉進來充數,所以啊,你檢舉了’匪諜‘,你可能同時也變成了’匪諜‘!“屠申虹聽了,哈哈大笑。

在檢舉”匪諜“以外,還有一種同類的檢舉,就是檢舉反動傳單、反動標語。”國特“們鼓勵檢舉這些,聲稱檢舉者有賞,不檢舉者有罰。於是,小民領命,在地上撿到了傳單,或在公廁裏看到了粉筆字,就直奔官府報告去訖。不料”國特“們收到這些,破案為難,可是不破又不成,於是幹脆就地取材,把檢舉人橫加罪名,說發傳單者即閣下、在茅房門後寫”打倒蔣×ד者亦閣下,閣下以檢舉人始,以謊報人終。他領獎金你坐牢,一幕反共抗俄大戲,最後以鼻青眼腫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