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8章 三疊紀——牢門一入,隻見三疊,情人再見,生死永訣。(2)(3 / 3)

當天晚上,大家談起清早的事,胡炎漢說:“在那樣可怕的情形下,你李敖可以冷靜地做一個旁觀者,還不忘記照顧熱水瓶,你可真狠!”我說:“希臘左巴在親近的人死去時候,他提起親近的人心愛的鸚鵡,走出去了,死者已矣,救活的更重要。並且,在觀察人間萬象的時候,你必須冷靜,有一天,我會為黃中國做更多的事。”

十二年後,1983年6月9日,我花了十個小時,寫了一篇《我最難忘的一個“匪諜”》,細述黃中國的哀史,作為國民黨統治下千萬血淚的一頁。黃中國是中國農民,他在亂世裏,莫名其妙地卷入政治旋渦,陰錯陽差地客死異鄉刑場。他無識無知,但其遇也哀,一如魯迅筆下的阿Q。黃中國的悲劇是他純屬小人物,人微望輕,以致被當成“匪諜”給“繳”掉。他死後,李國龍問我:“難道軍法官不知道黃中國根本不是匪諜?”我說:“怎麼不知道!當然知道。隻是國民黨要表現捉拿‘匪諜’的成績,不槍斃一些人,就會被上麵打官腔。在這種邀功繳卷的要求下,每年就隻好弄出些假‘匪諜’來充數。上麵要‘繳匪諜’,誰管那麼多!”於是,需諜孔殷下,黃中國備位犧牲,伏屍法場矣!

黃中國被槍斃後,我譯的那首約翰·多恩的詩,對我更有蒼茫的意味,我就妥為“處理”,終於使它偷渡成功,隨我一起出獄。後來被胡茵夢看到了,胡茵夢抄襲了它,放在她的《死在阿富汗》一文裏,又收進她的《茵夢湖》一書裏。這是一首我非常喜歡的英文詩,此詩當年被海明威看中,把其中For Whom The Bell Tolls 一句用作書名,就是中譯的《喪鍾為誰而鳴》。海明威把這首詩的全文印在扉頁,可是所有的中譯本都沒翻譯它,跳過去了,所以這首詩也就從來沒有中譯,這是很遺憾的。中國人中,沒人有功力能翻譯這首詩並且押出韻來,隻有李敖優為之,大師就是大師呀!

黃中國做過外役,所謂外役,就是囚犯放出押房來替在押房中的囚犯服務。本來這種服務是該禁子牢頭——班長做的,但班長除了手拿鑰匙外,是不大做什麼事的,所有的事都由外役做。外役是選擇出來的囚犯,要刑期短的、無政治顧慮的。選好後,就叫他們送飯、送水、掃地、送物,並且替班長倒茶水、洗衣服。外役的一舉一動,班長都要站在背後監視,偶爾班長會偷懶、會小便,外役就可能蹲在小洞外麵,同囚犯趕忙聊幾句,透露一點外麵的馬路新聞,使囚犯“洞悉”一切。外役因為刑期都不長,流動性比較大。寒來暑往,年複一年的,我不知“洞見”了多少外役的來去。有時候,我的確記不清他們的長相了,原因之一是:房外稍低,他們同我說話,一定得采蹲的姿勢,然後把頭橫過來看我;房裏稍高,我一定得采趴在地上的姿勢,把下巴貼地看他們,雙方的眼睛一定呈十字交叉的,他們看到的我的眼睛,是與地平行的;我看到的他們的眼睛,是與地垂直的。雙方的臉再經過三十乘十五厘米的框框一過濾,在陰暗的光線下、緊張的表情中,的確已不成人形。所以我有時候記不清他們的長相,是可想而知的。但在這些記不清裏,有一個最清楚的記憶,卻使我畢生難忘。那是一張年輕、飽滿、聰明、白白的臉,配上一對精明的眼睛,一張有毅力的嘴,出現在我的洞口,低聲同我說:“李先生,我是你的讀者,我佩服你,有什麼事,凡是我能做的,就叫我做。我叫俞中興,是殺人犯。……班長來了,再見!”

法學家們一定彈頭式的以為:俞中興一定是現役軍人,不然怎麼會分到軍監來呢?殊不知俞中興並非現役軍人,他隻是殺人時用了槍,依這個地區的槍支過敏症,凡動槍的,不管犯什麼罪,一律先以“涉嫌叛亂”送軍法單位,經查明與叛亂無關後,才不起訴,改移司法單位。俞中興殺人時隻用了獵槍,就犯了槍禁,就這樣的,先分到軍監來了。

俞中興做外役時候,上下其手的機會總是有的,比如打菜時候,他會自動多打一點給我;裝水時候,他會自動把五公升水桶裝足;偶爾撿到一塊報紙,他會自動高速丟進,使我這年複一年不準看報的“中華民國公民”,多知道一點“中華民國”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