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為黃中國寫狀子後兩個多月(1972年10月27日),我在牢裏翻到約翰·多恩(John Donne)的詩,(No man is an island,in tire of itself;every man is a peace of the Continent,a part of the maine;if a clod bee washed away by the sea,Europe is the lesse,as well as if a promontory were,as well as if a manor of thy friends or of thine own were.Any man’s death diminishes me,because I am involved in Mankind.And therefore never send to know for whom the bell tolls.It tolls for thee.)譯之如下:
沒有人能自全,
沒有人是孤島,
每人都是大陸的一片,
要為本土應卯。
那便是一塊土地,
那便是一方海角,
那便是一座莊園,
不論是你的、還是朋友的,
一旦海水衝走,
歐洲就要變小。
任何人的死亡,
都是我的減少,
作為人類的一員,
我與生靈共老。
喪鍾在為誰敲,
我本茫然不曉,
不為幽明永隔,
它正為你哀悼。
黃中國看到了,似有所悟,他要求讓他抄一份,我同意了,於是他趴在木板上,很吃力地抄了一份。這時複判遲遲不下來,他心中忐忑,自然是人之常情。他一再問我什麼時候可以下來,我說大概就在這幾天吧。我當時已知道軍法處的習慣:他們要槍斃人,複判的決定,是拖至臨刑前一兩小時才通知的,通知的時候,已經把人犯五花大綁了。所以,黃中國得知死刑判決確定之日,也就是押赴刑場槍斃之時,他是不可能事先得知的。可是,這一真相,我是不願透露給他的。
由於我對國民黨的習性頗有研究,我預感黃中國的案子,雖然經我細心寫狀,也是無濟於事的。黃中國的處境,是凶多吉少了。果然,不出我所料,1972年11月1日的清早5點鍾,十一房的房門突然間被打開,七八個禁子牢頭衝進來抓住他,用布條纏住他的嘴巴,把他架出房門。黃中國的聲音,在布條纏嘴的時候,立刻就由哀號轉變成另一種嘶裂,我一生中,從沒聽到人類能夠發出那種聲音。我坐在那裏,披上小棉襖,目擊全部快速動作的完成與離去,神色夷然。遠遠的,又一兩聲黃中國的慘叫,在冬夜中,聲音淒厲可聞。他顯然是被拖到安坑刑場去了。
先前黃中國家人送來一堆水果,李國龍說黃中國小氣,不肯分給大家吃,我說誰吃這些水果,還不知道呢!黃中國被拖出去後,這些水果,胡炎漢、崔積澤是忌諱的,我和李國龍分吃了,真是“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本來該在黃中國肚裏的,卻裝進我們肚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