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六章 如今格是頭成雪,彈到天明一任君(2 / 3)

第二天清早七郎帶悟虛直接縮地到鎮上。小半年過去,會仙墟冷清不少,主街上綠楊如故,攤子卻少了一半。七郎回頭瞄瞄南首正數第三家緊閉的烏門,想起九娘現在還不知是怎樣,不由黯然。街角有戶人家側門推開條縫兒,裏邊孩子小手往外隻一探一揮,就聽一串婦人喝罵趕了出來:“你個賤胚子,跑不掉你的命去!你爹病得這樣,早晚我也死了你才稱心!”那孩子急忙掩上門,唧唧分辨了些什麼,聽不真了。

悟虛看看那門,再看看七郎,指著街邊的餛飩攤道:“我去白府一趟,仗九娘的臉麵,或者能有所獲。”七郎尤其怕和官宦人家打交道,自無不允,自己走去攤上要了碗餛飩,坐下看那守攤的老人家拿竹片剜餡包裹。

攤子生意比早前差了許多,那老丈又見她粉雕玉琢的公子哥兒打扮,便笑著來搭話:“小哥兒好模樣,也好眼生。以前來吃過我家餛飩不曾?”七郎取了雙筷子拿在手裏玩,搖頭笑道:“沒有。這還是我第二遭下山。”老丈便知道她是香積寺下來的,念聲佛爺,手上三捏兩弄又裹好個餛飩,在一邊案板上擺了,在衣袖上抹淨手,恭恭敬敬打個千兒,“小哥就是寺裏那仙人吧?可盼到您垂憐,眼看大疫要起來了。我做完這兩天就奔外鄉親戚去的。”七郎頓時目瞪口呆,望著他說不出話。老丈又道:“年前來了個道士,悄悄兒告訴我們,來年有難,隻管去求香積寺裏住的一位狐仙。我看您這個模樣,說話聲兒又這樣好聽,沒得錯了。別怪我多事才好。”雖然這時辰街上行人不多,七郎仍舊立時漲紅了臉,偷偷拽那老丈袖角狼狽道:“你別瞎說,我不管這些事。誰許下的你們找誰去,我有那等神通早做神仙去,住在破廟裏讀什麼書。”老丈見她急了,嘿嘿一笑又拿起竹片兒來,不嚼舌頭了。

等餛飩下好端上,七郎正自恨清祛子恨得咬牙切齒,拿筷子撥來攪去隻是不吃。這會兒路邊走出幾個美服嚴妝的俏麗丫頭,見七郎坐在攤上發呆,嬉笑一陣也走過來。為首的要了餛飩在七郎對過兒坐下,嘻嘻地問:“小公子能幫我拿雙筷子麼?”七郎心中雖然萬分惱怒,臉上卻微笑如常,當真為她取了雙筷子。那幾個女伴兒在一邊吃吃竊笑,紛紛道:“三兒真好運氣!”七郎愈加不耐。

那女郎又說:“公子不說話,想必是心內有事了。”自覺此話得體十分,麵有得色。七郎點頭微笑,擱下筷子,並不答話。女郎見狀,自以為得趣,又道:“既然我們都有工夫,何妨說一說來。”她那女伴中有一個便道:“三丫頭,吃你的罷。”七郎望向那女伴,先前那女郎忙道:“這怎麼說。公子心煩,我們又正巧遇上,這正是所謂緣分。不替人家排解一二,倒顯得我們小器。”七郎終於由不耐轉生厭惡,微笑如舊,開口緩緩說:“這就奇了。我心煩與你何幹,你要這樣巴巴湊上來;再者說,縱然你以為我心煩因你而起,更應該屏息斂聲才是,何必急著撇清?又要我不煩你,又要討這‘不小器’的好處,你倒真會賣乖算計。”那女郎聽一句臉色就難看一分,聽到最後將碗一摔,起身就走。她那夥伴見了又亂喳喳道:“竟是個臉最短的”、“枉生了好皮相,那裏就這樣輕狂起來”,扔下幾個銅錢跟去了,餛飩老丈在後笑道:“三姑娘,說嘴打嘴,從今後可仔細!”

吵鬧間悟虛正巧從白府回轉走到附近,也聽了個大概。見眾女郎走遠了,走過來對老丈施禮道:“給老人家添亂,是貧僧的不對。”七郎冷笑起身:“在下駑鈍,真沒看出什麼不對來。”從袖子裏摸出塊碎銀子丟在桌上,皮笑肉不笑地一摔手,“不用找,你們能少傳些閑言碎語,我就燒高香了。”那老丈諾諾連聲。

回去路上兩人原本無話,後來還是悟虛先道:“怎麼這短短工夫,你又和人翻臉了?”七郎靜了半響,懶洋洋道:“翻臉?她們有什麼臉麵能被我翻。不過是俗人最常有的自以為是罷了,雖說並不多麼不好,但我很不喜歡。”說完才問,“你這趟看出了什麼來?”悟虛想了會兒,隻能說:“看不出是什麼病,體燥咳血像是熱症,大夫說脈象卻屬虛寒。我的醫術未得劍師真傳,也無法可想,隻給了他們個熏蒸預防的方子。不要再有人發作出來才好。”

山風過肩,滿目飛碧滴翠。七郎靜默許久,歎道:“隻怕難了。”

一語成讖。

二人下山是三月初六的事。會仙墟不過戰中臨時湊成的小鎮,統共千餘口人,到三月十二鎮上又死了兩個,一個是白府管家的幹兒子,另一個卻是隔壁人家的賬房,看樣子這病竟是染上就不治的。悟虛給的敗邪散竟似全然無效,染病的又有十數人,在床上苦熬等死罷了。以君延之年幼亦知大劫來臨,偷偷縮地去了洛陽城裏,回來不敢跟悟虛說,隻和七郎咬耳朵:“洛陽也開始死人了,最早的就是鎮裏賣餛飩的老蔡頭。他扔了買賣投奔親戚家,還是晚了,終究沒躲得過。”七郎也難免嗟歎,托稱聽鎮上人說的,又轉述給悟虛聽。悟虛這幾天搜羅了鎮上所有醫書來看,依舊查不出這是什麼病症,隻得每天縮地往來於寺中鎮裏,幫著馬大夫看診、切脈、調配藥方。再過幾天,連馬大夫也一頭病倒,悟虛又要騰出房子隔離病人,又要散發敗邪散,又要開方抓藥,更是忙得焦頭爛額。七郎君延都不懂針石之術,幫不上忙,隻能跟在後頭做些跑腿巡查之類的雜務,幸虧白家公子明理,早將籌備的藥材銀兩送來供悟虛調度,又撥了四五個精明力壯的年輕人相助。鎮上人因為桃花正盛,這病又險惡在咳血上,便叫它桃花癆。

桃花癆病程不過七到十日,但凡得了,十個裏隻能活下來一個,實是萬分險惡的疫病。鎮上新遷來的富戶大多四散奔逃,剩下的或老、或幼、或孤寡、或難舍祖產;再者,外麵戰火未息,不知什麼時候又打回洛陽來,留是死,走也未見得就是活路,倒白白將疫源帶去了別地。一時滿鎮帶孝,哀聲大舉。

四月鎮上幾乎家家有病人,隔都隔不開,悟虛隻得在鎮中架起數口大鍋日夜煎熬藥水,又吩咐將屍首就地焚化,不準埋到山上。洛陽這時也起了亂象,悟虛幾次找人往洛陽洗劍軒請劍師援手,送信的回來說洗劍軒已空了多年,軒主劍師均不知去向,急得悟虛恨不能立馬飛去天涯海角把劍師劫來。

到四月十日,香積寺中的桃花已謝了大半,已知死者則滿三十,痊愈者唯馬大夫、白府吃齋多年的三太太等寥寥數人,眾人都道這是他們從前行善得的果報。周遭百姓不知從哪裏探得香積寺中有狐仙的說法,山路上來參拜哀求的絡繹不絕,弄得悟虛大光其火,連罵了多次,“想死也不必趕著往菩薩腳底下來,總有你們得報的時候,急什麼!”惡形惡狀把七郎都唬得不敢做聲。又命君延把寺門鎖上,堅拒外人出入。那些人不知道悟虛是怕人多病傳得更厲害,跳腳謾罵者有之,立在山路上遙遙祝禱者有之,砸門拋石者有之。更有機靈的竟去鎮上攔悟虛和七郎,見了他二人也不說話,遠遠地就跪下磕頭,七郎心地雖狠,終也有些扛不住,倒是悟虛冷麵冷心起來,拖著她該往哪還往哪,看都不多看一眼。

這天直折騰到深夜才回了寺裏,寺門外尚隱約傳來哀哀祈求之聲。

悟虛回來洗了把臉,換了衣裳,側耳聽聽外麵聲音,冷笑著和七郎說:“你聽,都這時節了,居然還有人求官求財的。你可想打發了他們?”七郎一臉倦容,閉眼陷在椅子裏,擺擺手道:“開玩笑,天庭對我妖族極盡嚴苛,行錯半點都要受罰。我福分薄,別說救他們性命,就是點化塊金銀,都夠折死了。”悟虛就笑道:“那我豈不是已經讓你折死了?”七郎眯眼掃來,淡淡道:“不可說。”悟虛解了她的機鋒,也就不多話,回去自己房裏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