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六章 如今格是頭成雪,彈到天明一任君(1 / 3)

卻說七郎這會兒正趴在床邊對著長生璧出神,手邊攤了大捧五顏六色的絛帶絡子之類。君延今日好容易賺得在她床上片刻小憩,不料七郎床上竟整整墊了四層厚棉絮,一躺上去立時陷進溫柔鄉裏,舒服得隻恨不能就此睡死過去,任七郎怎麼撓怎麼拽怎麼踢都死活不肯挪窩。七郎隻得聽之任之,自己琢磨拿什麼挽玉璧去了。

七郎甄別許久還是覺得紅帶子襯白玉好看,就拈了條蝴蝶結子流穗朱紅宮絛穿在璧上,伸手捅捅君延,“醒醒!還早呢,賴在別人榻上挺什麼屍!你看配得怎樣?”君延眯眼瞄了瞄,哼哼道:“不錯不錯。”七郎立時掛下臉來:“才是不錯?那我不要了。”說著將麵前瑣碎盡數往前一推,懶洋洋翻個身躺下。君延見莫名其妙惹了她,忙道:“我說著玩,其實挺好看的。”七郎鼻子裏擠出個“哼”字,靜了半天才說:“那麼你去看看他們,我就饒你這回。”君延這才明白她變臉純是為了懶得出門,又好奇後院的響動,借這個來支使他,暗暗瞪她,“成啊,憑小哥哥對我的好處,這有什麼難?但今晚得把床借我。”話音未落一巴掌正落在他額上,就聽七郎慢聲細氣道:“成交。”君延嗬嗬竊笑,利利索索滾起身來,果然往外去了。不一會兒縮肩嗬氣地跑回來,大笑道:“大哥哥和那道士下棋呢,臉皺得快趕上院子裏那老銀杏的皮,我看他那樣子不像下棋,倒像想揍人。”七郎半坐起來,從錦被底下摸出個銅底鎏金湯婆子扔給他,這才笑了笑,“死小孩,你去得晚了。”君延接了手爐傍她坐下,也笑:“小哥哥又怎麼知道?”七郎打個嗬欠,斜覷著他道:“說你傻我都替天下傻子憋屈。你大哥哥那兩手棋我還不清楚?他找人下棋和找輸沒差,你以為他笨得跟你一樣?下棋是假,盯著那人是真。”君延似信非信點點頭,脫了鞋往床裏鑽去。七郎又將剛才的紅絛找出捋開,挽住玉璧,再原樣結好,提在麵前默默觀看。俄爾又低聲笑道:“我就奇怪,怎麼你們都不怕我?”此刻時辰已有些晚,君延睡意已濃,埋在枕裏嘟嘟囔囔道:“怕,怎麼不怕?我就怕你攆我出去。”七郎嗤嗤偷笑,去櫃裏另捧了床被子出來蓋著,吹了燈,在君延身邊和衣睡下了。

一早清祛子就急急忙忙告辭而去,生怕和七郎再打照麵。可歎他也是蜀山門下成名已久威風赫赫的人物,這回虎落平陽偏偏撞上悟虛、七郎這兩個離經叛道的魔星,再加個伶俐狡黠的君延,正可謂顏麵掃地。他一走七郎自然高興,就著殘雪在後院亭子裏擺了瓜果酒菜大鬧了兩天,最後還嫌不夠熱鬧,硬是蘸酒在石桌上畫了符,將司奉寺中桃花的花神拘了來。那花神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兒摸樣,舉止卻和七郎是一路,兩個小姑娘家對桌捋起袖子猜拳行令,鐲子玉佩撞得當當亂響,倒弄出了好有十個人的聲勢。悟虛君延都看慣了七郎作怪,隻過來陪那花神略飲了幾杯,就掉頭各自課誦練功。最後花神嬌呼醉了醉了,往雪地上一撲化了攤嫣紅亂紫的桃花瓣兒。七郎見花神回去歇著醒酒了,才收拾作罷。

然後這年冬天也就安安穩穩過去,倒也果然如清祛子所說,再沒下過雪。轉眼開了春,院子裏的桃花開得比去年更好,滿枝上堆著粉紅粉白的花瓣兒,險險沒被壓折。門窗稍稍開久便被甜香熏出醺釅醉意,隻覺春光靜好、風懶花媚,倒不像人來賞花,竟似花兒隔簾窺人了。閑雲起天末,風定落花深,簷簪新柳,碧芽低昂,好一派鋪錦列繡的繁華風光。

入春後七郎果然愈加散漫起來,神色言談都是倦倦的,閑時坐在亭子裏自個兒下棋看書,和悟虛反疏遠了些。原來她自忖悟虛雖然視她甚重,卻在人妖殊途上半點不得含糊,故而用在他身上的心也漸漸懶淡。禁不住君延哀求,七郎時不時教他些幻火控水的小法術,後來幹脆教了縮地,放他每天到山下鎮裏尋舊日夥伴玩去。悟虛成天找不到君延的人也無法可想,唯有規定下每日的功課,每三日查看檢驗一次,餘事放下再不過問。又讓君延跟著七郎習字,說:“她字的骨骼氣象正是男兒最該有的,你別的上盡可渾噩,唯字不可搪塞。”君延也當真仔細臨習,兩月過去已仿得幾可亂真。

這天君延照舊縮地往鎮上去玩,快中飯時卻早早回來,老實坐在房裏寫字。這時寺裏來了三五香客,悟虛抽不出身來,七郎正好閑著,提了酒囊走去調笑道:“今天日頭是打北邊出來的吧?原來你也有用功的心思,敢情我素日錯看了你。”

君延搖搖頭,寫完手頭的字,架了筆,正色望著她,“寺外的事你們一概不知道,故而在這裏悠遊歲月。開春來鎮裏已經死了好有七八個人,今兒早上白府黎姐姐的表妹也去了,現下鎮子裏的人都說怕是春疫,白公子正找人往江南道去買艾草大青葉之類的克邪藥草,——這個時局,北方別說藥材,過了今春怕連糧食都沒有。黎姐姐特地囑咐我不要再往鎮上玩去,還讓你和大哥哥多加小心。”

七郎看他一副鄭重其事憂心忡忡的樣子,笑嘻嘻在他臉上捏了把,說:“你才多大個人,也來做心憂天下的夫子?你放心,憑他什麼病,我不怕;你大哥哥是我動過手腳的,他也不怕;至於你嘛,好好練功讀書,哄得我高興了,說不定也救你一救。”正說著悟虛也走進來,聽去了半截,因笑道:“好好的,說什麼病不病救不救。”又說,“聽那兩位施主的話,鎮上出了流疫。隻怕不是這個,他們也不來敬香許願。君延以後不許下山去了。”

“我們也正說這事呢。”七郎提過筆來在紙上隨便畫了幾道,看了看,轉頭問君延,“當真有人死了,不是謠言麼?”

君延見七郎語氣存疑,急忙跳起來跺腳道:“這麼大的事,我怎麼敢胡說,剛才黎姐姐哭得那樣,也是假的不成!”七郎放下筆,再看看那幾道墨跡,眉頭就皺起來。悟虛知她神通精妙,見此已覺有異,問道:“怎麼?”

七郎將紙揉了,側著腦袋想想,道:“告訴你們也無妨。我喜歡這鎮子,在周圍布了十幾個肉傀儡充作耳目,一有異動我就知道。早年困住亂軍的大霧也是我放的。剛才想從墨裏把沉在水下的傀儡叫出來,竟不能了,我還以為謠言惑人,因此傀儡不作反應,現在看來不知出了什麼麻煩。”

悟虛看她為難,便轉而問君延道:“你在鎮上玩了這些天,可曾與病人來往?聽說過這病的症候麼?”他早年縱橫江湖見多了奇人異士,輾轉得以結識劍師帝江,學得些許醫藥皮毛,故有此問。

君延見他二人神色均由戲謔轉為凝重,情知有大變故,收起性子道:“來往倒是不曾,不過趙家的小叔叔半月前沒在這病上。起初隻是體熱咳嗽,馬大夫瞧了隻當風寒治,不料越治越敗,四天人就沒了。聽說到後來咳出的都是汙血,大喘大吐,連藥都灌不進。前兩天說趙家又去了個人。”

悟虛七郎對視一眼,均感茫然。悟虛道:“若是尋常肺症,以風寒治縱不對症,亦多少能有克製,不會如此迅速。”七郎也點頭道:“咳血多因虛火上炎,肝金蕭條,這是慢病。除了那傳奇誌怪裏害了相思的窮書生,還真沒聽說過誰吐血吐死的。”另撕了紙,拿桌上的裁紙刀在小指上劃個口子,又取淨筆蘸血畫了道符,疊好放到君延手裏說:“這病來得奇怪,你拿著這個,暫保你刀槍不入百毒不侵。”君延道謝收下。

悟虛七郎又商定次日下山,留君延在寺照應。君延雖然不情願,但事關重大,不好露出脾氣來,悶頭繼續寫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