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這一夜竟睡不踏實。先是夢見賣餛飩的老蔡頭趕來扔了塊碎銀子在他身上,啐道:“誰稀罕這阿物兒!”又見當日與七郎不快的那女郎走來——她是趙家的大丫鬟,大約被老蔡頭過了病去,早幾天也告不治,死時嘔得一被子黑血,著實令人不忍——橫眉立目怒哼哼叫道:“把他交出來!難不成你的命是命,我們的就不是麼!”說著就來扯他衣裳。悟虛正欲推開,突然半空裏轟隆隆炸下個悶雷,將他震醒。
睜眼就見滿院輝光流動,如在白晝。風聲大作,亂花飛舞,桃枝起伏,鈴動倉皇。
悟虛心中大跳,立刻披衣而起,搶去拉開門來。簷下當麵立著一人,身側長劍懸空飛轉青光縈繞,望他拱手道:“小師傅,別來無恙。”
清祛子。蜀山。大蛇。瘟疫。狐仙。七郎。
悟虛心中豁然開朗,冷冷回他一眼,徑自往前院走去。清祛子眼角一抽,轉身高聲道:“小師傅,你聽說過蜀山伏妖劍陣麼?”悟虛驀地止步,道:“請指教。”清祛子冷笑道:“也難怪,凡夫俗子哪裏曉得伏妖陣的厲害。”啪啪啪連擊三次掌,悟虛腳下突然聳出許多細密堅韌的藤蔓來,將他縛在原地。就聽風嘯如吼,天際七彩流光湧動,轉眼已奔到近前。原來七彩光芒竟是七柄飛劍,當先又有個白衣白發極清冷的少年禦劍而來,衣袂飄飄懸停在香積寺正殿之上。這時七郎已從正殿裏不緊不慢度了出來,抬眼看見清祛子和悟虛,眯眼一笑:“你看,我饒得過別人,別人未必饒得過我。”——這話是對悟虛說的。又笑道:“我這幾個月來隻覺得疲憊乏力,竟連肉傀儡也不能操縱如意,想必是尊駕的手段了。”
清祛子哼道:“過獎了。那孩子呢?”
“被我下咒哄睡了。”長風獵獵,七郎隻披了件月白深衣,長發在風中淩亂飛舞,一手還舉著隻青瓷酒杯。千瓣殘紅,萬重華光,她悠悠仰頭飲盡杯中殘酒,一亮杯底笑道:“你們誰先動手,還是一起?”
清祛子冷笑:“好個不知死活的妖畜!”話音未落,那白衣少年雙手展開,倏忽虛抱在胸前,飛速捏下無數法訣。七色飛劍嗡嗡長鳴,色轉青白,幻出無窮劍影,織就漫天銀光劍網,向七郎撲去。七郎脆笑一聲,將手中瓷杯高高拋起,隻見杯在空中迎風脹大,須臾竟大如車輪,杯沿上胭脂唇痕清晰可見。飛劍襲來,卻被巨杯當頭罩住,隻聽叮叮咚咚清響不絕。白衣少年容色如舊,法訣再變,劍網頓時收縮為指甲大的銀白彈丸,在杯口滴溜溜一轉,徑向七郎射去,其勢比剛才快了十倍不止。七郎驚呼道:“哎呀,你偷我的胭脂!”翻手拉下巨杯,將自己扣在杯裏,又將彈丸滑了開去。少年見狀知道飛劍難以攻破,揮手將彈丸幻回七色流光收在袖中,歎道:“可惜他們五個不在,不然伏妖陣中怎容你百般混賴。”抬手並指為劍,直劈而下,隻聽“哢”地一聲清響,巨杯已被劈出老深的口子。他一招得手,正欲再劈,杯上裂口中忽冒出燦爛至極的妖紅火焰,衝霄直上。
少年麵露驚色,禦劍向前閃去,在清祛子身邊飄然落地,蹙眉道:“師兄,你可看到了?”清祛子臉色陰晴不定,道:“她確實中了囚龍散,我敢打包票。”
悟虛暗中運氣,想掙開腳上藤牢,卻始終徒勞。
這時,前院圍牆外突然縱起火光,就聽有人高叫道:“燒了這妖寺,看那狐精出不出來!”應者眾多,紛紛道:“害人的妖孽,誰知道這病是不是佛爺降下的責罰!”“正是燒了才好,永絕後患!”轉眼連濃煙也起來了。悟虛心中驟然冰涼:這些人在院門外架柴舉火,竟是要將他、七郎、君延一起燒死寺中!牆外呼喝聲不止,火舌騰得愈高,將院裏樹葉烤得劈劈作響。少年大皺其眉,清祛子卻向悟虛投來半憐憫半嘲諷的一眼,搖了搖頭。
杯中妖火更盛,慢慢將杯烤得軟化坍陷。火焰正中,七郎麵目仍如往日,右眸卻已轉為血一般妖異的鮮紅色,長笑而來。七郎既動,少年袖中飛劍又出,瞬間紅光白影撞在一處,碎星迸濺,少年臉色陡變,連退數步。清祛子控劍幻作無數轉瞬生滅的蓮花向七郎卷去,七郎揮袖激起火焰漩流將花瓣盡數吞噬,轉眼又聚火成劍淩空斬下,身形快得肉眼幾乎無法捕捉。清祛子倉促間回劍格擋,“叮”地一聲長劍脫手,少年援救不及,目眥欲裂。
七郎手中火紅長劍在空中突然折轉,最終隻是架在清祛子頸上。白衣少年已回過神,錚然拔劍抵在七郎後心。火光跳躍,七郎咬著唇笑道:“解藥給我。”
直到此刻她的神情聲音都慵懶繾綣,好像眼前兩人隻是來和她開場無關生死的玩笑。隻是,半麵桃花,半麵修羅,生生將那嫵媚扭轉成了妖異,進而猙獰。悟虛從旁望著那隻猩紅的眼,忽然覺得自己和七郎其實從未相識。
清祛子聽她說話,忽然鎮定下來,仰天大笑:“妖女,你什麼時候聽說過囚龍散有解藥?與其問解藥,倒不如問問那和尚可稱心滿意!”
“解藥拿來。”七郎輕輕提劍,清祛子頸上立時湧出一圈鮮血。
清祛子卻仍自顧說下去:“你以為你算什麼?你除了這具幻化出的皮相,也隻有那顆內丹還值得人來圖謀!我告訴你,我是當他的麵下的藥。他和外麵那些人,並沒什麼不同!”
——這世上,有誰不想福壽永延、長生不老?
七郎那隻完好的眼中終於生出蒙蒙水汽,極宛轉地輕呼口氣,轉頭微笑著向悟虛道:“他說的,都是真的罷。”
是的,是真的。但他怎麼說得出來。
悟虛痛悔已極。當初是他一意引狼入室,是他親眼看清祛子將藥粉傾灑在地。他早該料到異界之物不能以常理衡量,早該想到清祛子自貶身價必有後著,早該明白七郎甘冒天罰以血救他,必遭大劫。
“穆公子,在下真的不明白啊,”雖則被人以劍逼著,七郎居然還騰出手來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長發,笑如春風,“長生不老……這種東西對你們來說,真的那麼重要?”
清祛子見悟虛不能回答,更知得計,暗自竊喜。說假話容易被拆穿,但如果這假話是從真話中截出來的,便鮮有人能解釋清楚。
人之間的關係其實很奇怪。越親近反而越不能信任,越珍惜反而越容易放棄,越聰明反而越滋生心魔。所以人能傷的永遠是離自己足夠近的人,陪伴的往往是無足輕重的人,眷戀的隻能是得不到的人。
悟虛隻是深深看著七郎。前院火勢已起,靠牆樹木已然燎著,朱漆門板搖搖欲墜,還不時有人將燃著的枯枝木塊扔進院來。
君延還在前院。
彌漫的白煙幽火中,悟虛麵如止水,終於點了點頭——你若心知我縱負盡江湖人而不忍輕言負你,當不以此為真,速速遁去為要;若以此為真,我便百般回護,他日終將落得怨懟,莫如就此了結。
七郎長長歎了口氣,瞑目笑道:“也罷。”長歎聲中,連人帶劍化為青煙散去,再不得見。
其時,乾元二年四月初十日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