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天還黑著,雪果然已下來了。初時下的盡是細碎冰粒玉珠,後來天更冷了些,冰珠這才炸成了花,呼呼簌簌地一個勁落下來。為七郎所累,悟虛不能開門看外邊情景,索性滅了燈閉眼聽雪。風已漸穩,早前積在房頂的冰粒化出些水來,淅淅沿簷滴落,滴滴答答響了好一會兒才止,想是冷得厲害,在簷下凍成了冰溜子。滿院的樹開始還迎風簌簌地抖雪,到後來也悄沒聲兒,蓋因積重難返搖不太動。老枝崩斷的悶響起初隻偶一聞之,漸漸也且頻且近。天大概蒙蒙亮了,遠遠地聽見山雀嘰啾幾聲,也即啞然,它也知道省些氣力留著等天放晴呢。
這該是我回去的時候了。
聽了半響,窗紙上暈出青藍的光來。悟虛估摸著雪積了該有一指深,便拍拍七郎脊背,輕聲道:“起來吧,下雪了。”
七郎眉頭微微糾起,睫毛顫了一顫,咕噥道:“……大麼?”
悟虛笑道:“夠你開心的。”七郎聽了,打著嗬欠直起脖子,站起身來甩甩胳膊踢踢腿,眼這才全睜開。睜眼第一件事就是奔去開門。隻聽呼地一聲,北風夾著碎瓊亂玉當麵撲了滿身,七郎抖抖衣裳,全不在意地往院子裏蹦去。悟虛這才看清七郎竟是光著腳出去的,曳地白袍底下揚起一小截比雪還素白的腳脖子來,旋即又埋進白地裏去了。
悟虛開口想叫,但見七郎在雪地裏轉悠得實在高興,終於把話咽了回去,自己也跟著走出房門,倚柱在廊沿圍護上坐下。七郎跳來躥去地接沒落地的雪花,這時才想起他來,回頭道:“悟虛,你不來麼?”笑得眉毛眼睛都沒了,整個一樂脫了形跡的小孩兒。
悟虛笑笑,想回話卻覺困倦已極,終不能了,隻微微地搖頭。七郎早又自顧玩她的。悟虛望望漫天鵝毛,瞅瞅七郎背影,又笑了笑,將頭靠在朱漆廊柱上,闔眼睡去。
煙波江上,一舟寒煙,兩蓑暮雨。遠處漁火點點,波光粼粼,風卷塵飛。
似乎靜默了足有百年,又似乎隻在瞬息,身邊的蓑衣人終於轉過身來,音容如故:“阿燁,你怎麼來了?”
竟是子溪。
他無法克製地伸出手去,然而就在這一瞬間,駭浪驟起,將一切席卷而去。無際黑暗撲麵而來,隨即湧出千萬黑翼蝴蝶,四散飛逸。虛空之中,玄氅老人麵他而立,聲色俱厲:“不成器的逆子!你隻管走,老夫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兒子!”
玄氅揮過,幽光頓生,細微光點如紛紛螢火,將天地照徹如晝。孤月懸空,雪擁冰湖,無盡蒼藍色澤中七郎回眸一笑,美不可言,然而旋即又化為漫天劫灰,遮天蔽地。
暴雨如注,血水橫流,白骨森森暴露於野,荒草色作灰噩倒伏於血水汙泥中。紅褐泥地上垂死同袍四肢殘斷,雙目充血,掙紮哀號:“殺了我!求你殺我!”他終於不忍,揮劍劈下,熱血飛濺,滿目鮮紅。
再睜眼時隻見身處陌生庭院,修竹青鬆下兩個男孩兒正比劍,年長些的一劍橫掛接下對手招式,笑道:“燃兒大有長進了。”年幼的咬牙悶哼:“誰稀罕你讓!”說著又挺劍刺來。年長的輕鬆晃開,往前縱去,年幼的急忙跟上,幾個起落都去得遠了。
……是我麼?
你們,……都是我麼?那個和子溪垂釣江上的漁人、那個割斷血緣叛出家門的浪子、那個在昆侖絕頂刹那驚豔刹那心動的僧侶、那個化身修羅舉劍殺伐的兵士、那個和燃兒練劍玩笑不諳世事的少年……你們都是我麼?
重歸黑暗。悟虛在這幻盡平生的黑暗中茫然四顧。
“悟虛?”七郎手中抱了十數個雪球走到簷下,卻見悟虛靠著柱子已睡著了。君延聽到後院的響動也已起身,正揉著眼睛往這邊走。
不見悟虛答話,七郎隻得撩起左邊袖子兜住雪球,騰出右手來伸到悟虛麵前晃晃:“悟虛,起來了,這裏冷。”悟虛始有知覺,輕輕“嗯”了聲,睜開了眼。
睜眼隻見麵前瘦骨伶仃的小手晃來晃去,手後邊是七郎一朵花似的臉,再後麵是睡眼惺忪的君延。雪還在下,卻好像反而不如先前冷了,他氣血也不似先前凝滯。
七郎望著他還是在笑,不知究竟在樂什麼。笑著笑著索性把滿兜雪球往地上一拋,赤腳站在漫天大雪裏俯過身來,在他右眼上極輕極快地吻下。
仿如微風拂過池水,蜻蜓悄立初荷,楊花飄搖柳梢,煙雨倦染鬢角。
悟虛怔住。
好像有什麼在心尖上呼呼碾過去,顫顫地疼。
良久,還是君延愣愣開口:“……好餓,有早飯麼?”
悟虛這才回過神,半是無奈半是虛弱地抬頭對上七郎所向披靡的笑臉:“你在褻瀆佛祖。”
七郎腦袋一歪,毫無慚色:“你長得很漂亮,我很喜歡你。”
悟虛無言以對,隻得苦笑。七郎歪著頭瞅他半響,撲哧一笑,回頭牽起君延往前院去了。悟虛垂下眼瞼搖了搖頭,沉默多時,不覺伸手拂過右眼。
柔軟微涼的觸感還在,化進骨骼經絡,在血液中開出純白溫暖的花。
到中午雪略止了片刻。半空堆滿了青灰帶紅的雲,昏沉沉的,沒有轉晴的意思。七郎自不畏寒,但君延年幼體弱,悟虛就在房中籠上炭盆,讓他們睡在外間榻上,拉下隔簾把內外間隔開。果然過了午時大雪又至,這回倒真有了幾分席卷天地的氣勢。
君延眯了會兒睡著了,悟虛在內間自己桌邊信手塗畫,七郎沒事做又無聊起來,悄悄披了衣裳躋著鞋晃到悟虛跟前,低聲道:“你做什麼呢,有好玩兒的麼?”悟虛抬眼看看她,淡然道:“沒有。不要出去玩雪,會凍壞;也不要折騰君延,他難得安分。你要是實在閑得慌,隨便找本書看也比閑逛胡鬧強。”七郎撇撇嘴,恰瞥見他手底紙上一行字跡:“芷蘭謝微月”。
“蘭花光晚上開麼?這大不通。”七郎順手把紙抽到自己麵前,低著頭評頭論足,一麵把手理直氣壯地伸到悟虛麵前。悟虛也當真把筆交到她手上:“我原本隻是信手寫來玩的,你又充什麼先生。”七郎不言語,提筆續道:“孤影對花輕”。悟虛看了,搖頭笑道:“花開若輕,那月光清風還有甚可觀?果然不通。這兩句接在一塊兒,真可謂‘擊鼓四撾,而萬花齊開’也。”七郎大奇:“這怎麼說?”悟虛比個“四”道:“不通不通啊。”七郎笑軟。
他們正壓著聲玩笑,隻聽外間君延翻個身倦倦道:“你們吵什麼呢……外邊有人叫門,喊半天了。”七郎吐吐舌頭,轉頭問悟虛:“有人叫門?這麼大雪天哎。”悟虛搖搖頭,但又說:“罷了,我去看看吧。”七郎早搶先在先頭往門外走了,也不知用了什麼手段,悟虛剛走到正殿,她已三步兩步踱至大門口,將門啟開了。
門外自然是白茫茫的山河,銀裹平野,山遊蠟龍。七郎保持著開門的姿勢靜默了一刹,旋即將門板闔上,回頭笑了笑:“沒有人。”
悟虛看看她緊扣著門閂的手,再看向她的眼睛。七郎收斂了笑容,垂下眼睫道:“我說,沒有人。”
風又起了,橫卷起半空裏紛飛的白絮拍在人臉上,冰寒刻骨。
“七郎,上天有好生之德。”悟虛斟酌著開口,“總不能見死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