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得慷慨激昂,悟虛隻是冷笑,搖頭道:“你這樣說來,倒好像人就不做情殺爭奪、諸般詭計,其實人情炎涼惡毒比之妖類如何?作惡者固然理當領罰,但行善者有何罪孽,莫非生而為妖便活該被爾等獵殺屠戮?兩軍對壘必無義者,你們口口聲聲除妖衛道,究竟為的什麼自己心裏也當清楚。無非名利二字,凡人仙人有何不同!”
清祛子被他說得臉色鐵青,張口欲辯,隻聽個繾綣清明的女聲遙遙傳來:“好悟虛,我不曾看錯了你。”話音未落,殿門、房門依次洞開,院中風起雪揚,眨眼間七郎已似笑非笑地站在簷下。她這回穿的卻是條藕荷色輕紗襦裙,外罩兔毛滾邊煙灰鬥篷,寶髻華履,明豔無雙,很有幾分“紅顏禍水”的味道。
清祛子拔劍而出,卻被悟虛抬手按住。清祛子畢竟氣弱,怒哼一聲,甩開悟虛望著七郎喝道:“妖女!佛門淨地也是你能來的麼!”
七郎上前兩步,身上掛的玉勝、發間插的步搖叮叮脆響,愈顯得妖嬈豔麗。她掠掠鬢角,脖兒一仰,笑道:“你這樣殺孽深重的都能來,我明伽一不殺生二不背人嚼舌頭,怎麼不能來?”
“你以為妖算‘生’?別忘了,六道之中有人有鬼有修羅,唯獨沒有‘妖’!”清祛子怒極反笑,再不理她,又瞪悟虛一眼,拂袖而去。
七郎倚著柱子看他往前院走,刻意端著副風流嫋娜的架子,等清祛子走到前院了才大笑出聲,幾乎癱到地上。悟虛也跟著莞爾,七郎連聲呼道:“啊喲不行了,你不知道這身打扮有多麻煩!”說著褪了發簪頭飾,將頭發披散下來,提起裙擺跑進門,將鬥篷甩在榻上,伸手向悟虛道:“拿件隨常衣服來,順便把你的玉佩給我,咱們清帳。”悟虛“嗯”了聲就往前院去了,走幾步回頭疑惑道:“玉佩?什麼玉佩?”七郎指著櫃底暗格:“那裏那個。”悟虛先是莫名其妙,繼而恍然大悟:“長生璧麼?我早忘了!你要就自己拿去玩吧,問我做什麼。”說完給她找換的衣裳去了,倒讓七郎略感失望。君延聞聲而來,見了七郎,少不得又笑鬧一番。
回頭七郎換了身絳紫緩袍,配鴉青腰封,頭發但以烏繩束在腦後,總算回歸本來麵目,笑比著榻上脫下的紗裙步搖道:“我剛從青丘回來,裙子鬥篷首飾都是四姐姐給的,頭發是六哥哥梳的,——你們看可氣死了那老道士不曾?”君延早在一邊笑慘了。悟虛忍俊不禁:“你們家倒很是齊心。”七郎抿著嘴笑:“這算什麼?我三哥哥——你見過的,就是上回來的夷則,他天生最難說話——本想過來會會楊道士,幸虧毛民國出了小岔子,他老人家要忙著平叛,不然我不是得被你恨死。”說話間小小翻個白眼,悟虛忙自辯道:“救他已盡了本分,我可沒有助他行俠仗義斬妖除魔的心思,別讓你三哥哥上門問罪才好。”七郎又是大笑。
悟虛還是喜歡七郎清爽幹淨的裝扮,隨口道:“我今天才知道你原來叫明伽。你剛才那身也很不錯,怎麼平常盡是男裝示人?”七郎笑猶未止:“你可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穿那麼一身,累累贅贅的,跑不能跑跳不能跳,倒也算了,可梳那頭當真要命!我今天午時起身就坐著任六哥哥擺布,梳完頭就過來了,你自己掐掐花了幾個時辰。他還是慣遊花叢最擅這些的,換了我,纏弄一整天也是白搭。”
悟虛一向當她聰敏絕頂,此時聽得好笑:“我隻道世間沒人難得住你,怎麼倒在這些事上這樣笨起來。”
“何止這些,應答機變、禮儀人情,哪樣容易了。”七郎輕歎,“你當妖類‘做人’方便麼?我們隻是‘人不知而不慍’罷了。”又轉頭問君延道,“那老道士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他調唆了你些什麼?半個字都不能信他。”君延便將早前清祛子許諾他入蜀山修仙等事詳盡道來,七郎不住冷笑:“對個孩子尚動之以情誘之以利,可想見蜀山派的手段了。”三人又各自交代閑敘不提。
晚飯七郎打死不肯和清祛子同桌,端了幾塊糕點悶在自己房裏。君延胡亂扒拉幾口也跑去找她玩,悟虛走不開,隻得留下作陪。清祛子始終陰沉著臉,但身在矮簷下,也唯有委屈他低頭了。這麼默默對坐半天,悟虛徑自站起收拾碗筷,清祛子眼神一閃,突然開口道:“閣下如此維護那九尾妖狐,想必另有所圖吧?”悟虛厭他已甚,手中不停,不鹹不淡回敬道:“貧僧所圖的不過是溫柔美色,尊駕有何指教?”
清祛子嗬嗬怪笑,起身道:“既然各有所圖,在下有一事相商。”已然向屋後西側井台走去。那是全寺最幽僻之處,悟虛見他如此行事,也動了好奇之念,略一沉吟便跟了過來。清祛子站在井邊等他,又隨手拍了張符紙在井台上,口唇翕動默念了幾句,隻見井水翻滾溢出,觸地化為清白水霧,將他二人包裹在內。悟虛冷眼觀之,清祛子笑道:“這玄水界萬難傷人,充其量不過暫躲開她的耳目罷了,閣下無需驚懼。”悟虛點頭:“無妨,請尊駕示下。”
清祛子原地踱了兩步,眼中銳光漸盛,緩緩道:“《山海經》有雲,‘青丘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者不蠱’,想必閣下亦有所聞。但古籍淩亂錯漏者眾,‘食人’確有其事,而‘不蠱’之說實為謬傳。青丘九尾靈狐與上古神眾同出一源,天賦卓絕,不老不死,其血可驅除百病起死回生,而九尾內丹幻化無形,凡人得之則可長生不老。”
悟虛心尖忽然一跳——難怪當日她大怒之下,失言要他“將命還我”。
見悟虛神色如舊,清祛子子難免急躁,自腰間摸出個紙包:“這是毒龍筋骨煉化成的囚龍散,於人無礙,對妖孽卻毒害極大。閣下尋隙哄她吃下,重則毒發身死,輕則神通盡廢,內丹便不難到手。”
悟虛開始隻當這人來誘惑遊說,不料聽到最後竟聽出這麼個陰謀,強按心中戾氣勉強道:“蜀山也算名門正派,行事居然這般下作陰毒,倒有意思。”清祛子麵目頓時略略扭曲,沉默片刻方道:“為蒼生故,何拘小節?”說著便將紙包展開,作勢欲傾。悟虛蓄勢已久,當下右手輕抬折下身後一根瓊枝掃來,清祛子避無可避,連退幾步。悟虛五指間劍氣流轉生息,幽藍寒芒裹在揚雪裏徑向清祛子手中攻去,銳利無匹。清祛子閃躲之間紙包脫手,包中暗紅粉末盡數傾散在井台石板上。悟虛本不欲傷他性命,到此劍意已倦,手中凍枝亦難承受大力,折為數節,斷在清祛子腳下。清祛子驚魂初定,定神看去見玄水界竟已被眼前人驅散殆盡,始覺事有棘手,變色驚道:“回風流雪!閣下與長安慕家有何淵源?”
悟虛微微冷笑:“長安慕家?那是什麼東西?”反手一揮劍氣又出,隔空自清祛子頸邊飆過,目光中寒意更熾,一字字森然道:“你敢動她,我就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