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章 醉笑陪君三千場,不訴離殤(2 / 3)

七郎冷笑:“你知道什麼!他是蜀山門下赫赫有名的平妖先鋒,手裏捏著的冤魂沒有一千也上八百,你還打算把他迎進來收了我不成!”

悟虛想了想,緩緩道:“七郎,可是,我和他總是同類。”

——雖然親疏有別,然而你我終究隻是……萍水相逢,異類殊途。

七郎一愕,隨即大笑:“果然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好……好,很好!”將門霍地拉開,指著門外階邊厲聲道,“你去救他!但話說在前頭,若我要殺他時你來攔我,你把命還我!”說完化作一線白光,飄縱而去。

悟虛隻覺眉心刺痛,在心中念聲佛,走到門外。

來人倚階半躺著,身上已覆了厚厚一層冰雪,猛看去與周遭玉樹瓊枝混作一色,難怪他竟未能看到,而隻從七郎神色中覺出有異。悟虛揮袖掃開雪殼,將那人半背半抱挪進門來。那人始終毫無反應,看樣子失去神智已久——莫非君延一場幻夢一句夢囈,卻救了這人性命麼?

回屋時君延睡得正香。悟虛讓他挪去裏間,將炭火撥旺,暖衣溫藥看護那人不提。那人青衣青帽,腰懸利劍,裝扮頗似道士。悟虛為他更衣時摸見那人腰間還掛一枚玉牌,上刻山水祥雲花紋,背麵單列一個“劍”字,與七郎所言吻合,恐怕正出自蜀山劍仙門下,此番不知和什麼東西爭鬥失利,前胸小腹各橫貫兩道大口子,皮開肉綻。這人三十歲上下,五官剛硬冷峻,長相方正卻隱含陰戾,並不具悟道人該有的寬和慈祥,望去便不好親近。

傍晚時分悟虛在灶間熬粥,就見君延裹著七郎的貂裘長袍小跑過來,麵有喜色:“那人醒了,要大哥哥過去說話。”悟虛應了,讓君延看好鍋灶,自己去見那人。

走近門口就聽見那人又咳又喘,悟虛略通醫理,進門先施重手法閉住那人幾處要穴,以免其再運氣自傷。那人無力掙紮,躺下又喘了幾口,瞪眼低低道:“在下蜀山門下清袪子。小師傅與在下有何仇怨,為何封我經絡?”

悟虛為他掖好被角,淡淡道:“貧僧不懂貴派養生煉氣之說,妄揣神虛氣浮之際運功恐使神氣走岔,故而暫封禁施主神通,待血氣歸脈自能化解。施主放心,寺中並無欲對施主不利者。”說到“不利”時心中莫名煩躁,下麵的話就懶得說了。清袪子等了等,不見他發問,隻得耐下心來交代來曆:“邙山自古靈氣彙集,多出精怪。西山中本有一條千年蛇妖盤踞,近日被人驚動,下山為害。我途經洛陽,見此處妖氣衝天,故設法擒拿,不料力有未逮,敗於那妖物之手,幸得小師傅搭救。”蜀山中人自稱陸地飛仙,超然世外,倒果然也有幾分道理:這清袪子中午尚重傷垂死,這會子臉上已有血色,說話也清楚明白,未見十分虛弱。

悟虛其實並無興致,隻簡單應道:“不敢。”見清袪子似有不耐之狀,遂伸手扶起,讓他靠在高枕上。清袪子口中稱謝,又道:“小師傅有所不知,那蛇妖極為凶惡,日後必成大患。”這話讓悟虛想起七郎那句“你知道什麼”來,愈加無趣,順口道:“貧僧自然不知道。但那蛇既然盤踞已久,又怎能認定係它為害於人,而非人禍亂於它?掘陵盜墓之事本是人禍,與它何幹。”清袪子瞠目結舌,猛嗽一氣,翻眼死死盯他看了半晌,點點頭歎道:“小師傅果然慈愛眾生。”這才閉口不言。

悟虛被他半諷半歎說了這麼一句,深覺話不投機,囑咐幾句便自去了。

清袪子閉目坐了會兒,自覺氣力又恢複了些,聽得有人走近,睜眼就見君延捧著粥碗走過來。清袪子見他小小年紀卻頗有沉穩從容的風度,不由微笑:“小孩兒,你倒有些意思。”

君延原是被悟虛差遣而來,本來沒好氣,但又不好和他頂撞,放下碗哼道:“要不是我正巧夢到個老頭子來敲門,誰來管你。”

他本是信口一說,清祛子卻認了真,皺眉問道:“小孩兒,你夢裏那老人家是什麼模樣?”

君延翻個白眼,比劃著道:“白胡子這麼長,眉毛也長,都快垂到胸口了。顴骨上兩垛紅,慈眉善目的,下巴上有顆暗紅的痣。”

清祛子沉默片刻,奮力掙起身子,向君延招手:“來,你過來給我瞧瞧。”君延見他傷重體弱,也有幾分不忍,上前扶住。清祛子仔細打量一番,咳了兩聲,正色道:“孩子,你夢見的是蜀山前任掌門、我師祖玄奕上人,他老人家已仙去十數載了。”又笑了,“你叫什麼名字?我看我們倒有些緣分。”

君延始才厭這中年人倨傲冷淡,這時卻覺得他人倒也不很壞,便答道:“沈樂山,字君延。”

“樂山,君延……”清祛子念了幾遍,閉上眼想了會兒,說:“倒是個有福有壽的好名字。我看你是個好孩子,人也不笨,不如跟我回蜀山禦劍天下,修仙除妖。你覺得怎樣?”

君延和七郎悟虛相處甚歡,深覺投緣,聽他如此說便不假思索道:“那怎麼行?大哥哥要急死的。”

“也罷。”清祛子聲色不動,“世間萬事皆有緣法,強求不得。但不知你大哥哥是……?”

“就是剛才救你的僧人,我姨母與他是親戚。本來小哥哥也在,不知怎麼你來了她就走了。”——他還不知道七郎因怒遁去的事,順口就說了出來。

清祛子又咳嗽起來,君延在一邊看得心驚肉跳的,連問“要不要我叫大哥哥過來”,清祛子擺手示意不必,好半天緩過了氣來,又說:“你身上有一股特異的靈氣,想是藏了什麼寶貝,能拿來給我看看麼?”

君延雖然聰明,這時才開始有些拿不準他的意思:自己隨身帶的隻有當初七郎偷偷塞來的布老虎,這人問話看似散漫,實則句句直指悟虛七郎二人,不知居心何在。當下隻裝糊塗:“我連親娘老子都沒有,哪來的什麼寶貝。粥快涼了,你喝是不喝?”

正說話間悟虛提了藥罐進來,兩人便都不言語了。

大雪又下了兩天。清祛子複原速度遠快於常人,次日便能下床行走。七郎不在,悟虛無可排遣,隻得坐在窗下抄經讀書。清祛子出身道門,卻對佛經也有所涉獵,兩人偶爾也能搭上一兩句話。君延幾次背著清祛子問悟虛七郎去了哪兒,悟虛隻是沉默,弄得君延也消沉落寞。到第二天傍晚雪住了,西邊雲層散開,裂出一片金紅的光來。是時清祛子正站在書架邊翻閱經書,隨口道:“天要晴了。今年的雪就算過去了。”

悟虛聽他說得篤定,便問道:“施主如何得知?”

“蜀山門下劍仙輩出,既已為半仙之體,自能參破天機。”清祛子但以虛言應對。悟虛想到這大雪來得有幾分蹊蹺,難保不與他那場大戰有關,就沒有問下去。

清祛子見悟虛又不接話,隻好自己笑笑說:“小師傅心如止水,想是修行已久。”

悟虛回道:“謬讚。一載有餘而已。”

“那麼小師傅自然清楚所謂紅粉骷髏、紅顏禍水的說法。”清祛子哈哈一笑,狀似無意,“這山中野寺荒廢久了,人氣凋敝,難免妖孽橫生啊。”

悟虛“啪”一聲合上經冊,臉色語氣俱冰冷肅然:“施主有話請直說。”

清祛子見他自有一種不怒而威的凜然氣勢,又念及此人封穴手法精妙,也收起輕慢之心,拱手道:“那就請恕在下直言。閣下命格貴不可當,必為人中英傑,未知因何流落此地。閣下自可思量,以閣下之身手本領,焉愁不能聞名於天下,何必自絕於斯?我見閣下眉宇之間妖氣陳積,害之已深,恐將招來大禍。妖族雖長於蠱惑媚術,終究心智短淺、陰毒嬗變,日久必生罅隙,由罅隙而生怨恨、生嫉妒、生諸般不滿,到頭來一道毒咒勾了人的魂去,還口口聲聲說是癡極愛極,何其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