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四章 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1 / 3)

轉眼白露、寒露、霜降接踵而來,銀杏飄金,丹楓凝赤,又見一山秋。

香積寺與去年此時相比也並不見多少不同,無非是多了悟虛之後又多了七郎。九娘猶豫數月終於行將動身去往長安,故今日一早悟虛下山接樂山進寺。說起來這孩子的身世也頗為可憐,小小年紀在外顛沛流離,好容易在九娘身邊安定下來,如今卻分別在即。九娘的意思很明白:她當年為慕主滯留中原,如今孽緣將了,未若葉落歸根,早回西域。洛陽西域相去何其遙遠,別後餘生恐怕再難相見,悟虛難免不舍,樂山卻並不見如何介懷,大約是年紀尚幼,不清楚何謂天各一方、參商永離。

隻不過,當年九娘懷劍揮別孤煙大漠時,可曾想到歸來會是如此情狀?

“所以求什麼白頭偕老。”悟虛不在,七郎正好趁機把悟虛房裏書架翻個遍,邊爬高蹲低邊自言自語,“最後還不是巴巴跑來給別人的錦上添了花,好沒意思。”——在她心裏,始終是叱吒風雲縱橫江湖來得更盡情暢意,九娘這一生算是與風光逍遙無緣了。

這一年裏悟虛抄的經差不多已經堆滿他房裏的兩個大櫃子。七郎沒見有人抄經抄得比他更狠,也不知道怎麼跟他說才好。所謂“禪”者,大半還是靠“參”,和苦功並無種瓜得瓜、有來有往之類的關係。不過看悟虛的樣子也不大在乎什麼頓悟什麼正果,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鍾罷了。他天生是慕家少主武學奇才,卻不是天生的和尚,上不上心都隻能學到七成,不嗔不殺已算盡了本分,何況他為人原本很好。

“其實我很想看看你沒做和尚時的樣子,可惜啊可惜,相遇太遲。”七郎嘀咕著跳下板凳,順手從一邊亂紙堆裏抽了張出來抹淨凳麵,挪開凳子,蹲在地上開始對付櫃子最下方的小暗格。她和明法來往了少說二三十年,明法房裏的陳設機關她比悟虛還熟。解開暗鎖扣,托住櫃底活板輕提少許,暗格便無聲彈出。隻見暗紅襯底上靜靜躺著枚銅錢般大的羊脂玉璧,上雕葫蘆鬆鼠,雕工極盡繁靡精細,一望可知價值不菲。

“呃?”她本以為暗格裏空無一物,這下倒大出意料。眉頭緊蹙,眼珠滴溜溜轉了兩轉,立刻有了主意:好個小和尚,果然還背著我藏東西麼。既然你這樣寶貝,我不巧取豪奪了來,豈不辜負了你這番心意?便聲色不動地將暗格原樣鎖好,又特意回頭將剛才翻過處更添三分繚亂,以示“這裏我仔細翻過了”。

算算時辰還早,悟虛傍晚時分才會回來,七郎把房門掩上打著嗬欠回前院玩去了,留得身後一屋狼藉。

秋天的風最是清朗:幹燥,微寒,多少還有些欲住難住的纏綿眷戀。風過處漫山樹木漸次低伏,林海濤聲悠悠而來,淬得風裏落葉泥土的香氣愈加清涼。天青如鏡,鳥翔其底,雲遊其上,怡然自得。悟虛抬頭望時恰雁陣橫空而去,清唳排雲,暮靄沉沉,隱隱淒楚。

——你們回來時,我已不在了吧?

又逢一度秋。人生於世,如落花寄身流風,悲歡喜怒終似風過無痕,匆匆更複匆匆。江山易改、輿圖難堪、白骨伏野、鋒冷酒寒,沉溺也好透徹也罷,終究隻是花敗刹那。唯有天道循環往複,永不更改,是為大道無心、太上忘情。

“大哥哥,你在看什麼?”樂山低聲道,眼中隱見悒色。

“沒什麼。”悟虛笑笑,回身牽起他的小手,樂山頓覺身側檀香縈繞。

石階甚窄,積滿赤紅楓葉、燦金銀杏,兼前幾日下了場小雨,青苔暗生。悟虛讓樂山略走在自己前麵,好做看護。

“樂山,九娘說你從小很愛讀書。寺中藏書不少,你以後自己去我房中拿就是了。”見樂山並無反應,頓了頓悟虛又道,“過些日子我要去個很遠的地方,往後你跟著七郎,要好好的。我同她說過了,她有大神通大智慧,必能保你平安周全。還有,你在鎮上想已聽說,洛陽兩戶前朝名門如今不甘落魄,暗中相約互換了祖墳挖掘,過兩天就該在西山動土。此非吉兆,你以後不可往西邊亂走。”

樂山悶頭走路,許久才悶聲道:“你們一個個的,這樣起來……倒把我當成了什麼。”

悟虛心頭微酸,歎道:“世事無常,何必執著。以後你自會明白,遇上她實在是你上輩子修得的福氣。”

樂山鼻內一哼,不說話了。悟虛遂微笑道:“我知道你癡心從文,不想逼你習武,但逢此亂世,自保總是要緊。明日起你隨我們起身,我教你幾招入門劍訣,能學得多少看你自己,我該走時自然要走的。”

樂山小腦袋揚起,若有所思:“跟你學了有什麼好處?爹爹在世時常說,讀書、中進士、光耀門庭是最緊要的事,再沒比天子殿前更踏實的地方。學了武藝,縱無敵天下又能怎樣?說到底不過江湖草莽,雨催風葬的,打破了頭也不過爭得虛名裏一個‘俠’字。”

悟虛笑道:“難為你小小年紀想通這些。隻不過你還未識得,聖賢書裏照樣有黨同伐異的引子、殺人不見血的幹戈,但凡沾上‘名利’二字,天下何處不是江湖,聖賢何嚐不是俗人。廟堂之爭較江湖殺伐有過之而無不及,淩煙閣上誰敢說自己當真碧血汗青身後幹淨,不過是彼此算計得絲毫無爽而已。做戲博得滿堂彩,再圓滿了青史令名,誰還去深究皮子底下埋著的勾當。”

“照你這麼說,讀書比習武還更無益?”樂山白眼相加,氣鼓鼓道,“胡說八道,那麼多人念書難道是虛的?”

“自然不是。”悟虛拂開道邊一枚病枝,淡淡微笑,“除卻經世文章,詩辭歌賦都是好的。萬裏長城在,不見秦始皇,可見皇帝江山這類東西本不大牢靠,為著這‘不大牢靠’歌詠屬文者,或者確是忠臣義士,我卻看不上。倒是春花秋月、風霜雨雪永世不變,便如我今日感慨青山嫵媚,千百年後複有人行此山中必將亦有此感,雖不能謀麵而冥冥中自可引為知己,我念之則心中大快。”

樂山似懂非懂點點頭,又搖搖頭,皺眉加緊琢磨去了。

悟虛笑著拍拍他單薄稚嫩的肩膀:“你年紀太小,我本不該和你說這些,但不說又恐怕來不及。七郎罕對人說真心話,她不會教你這些邪魔外道的說辭。還有件事要與你打個商量。”

樂山表情頗勉強地受他一拍,問:“什麼事?大哥哥你說。”

“你名樂山,自然知道樂山二字取‘仁者樂山’之意。後麵幾句是‘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仁者靜,智者動。仁者壽,智者樂。仁者不憂,智者不惑’——可見你爹爹其實隻指望你長生太平,並不求你經天緯地。七郎的學問教你總還有餘,如今你也算入學,所以要為你取字。依我看來,未若就叫‘君延’,‘沈君延’三字也算舒展平穩,你可滿意?”

“君延?君延……”樂山喃喃念了幾遍,道,“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