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般涅槃經》。
滅諸煩惱,名為涅槃;離諸有者,乃為涅槃。
化有為空,空亦為空。目空一切,得大自在。明法大師,你是這意思吧?
夜已深,窗外寒風呼嘯,風鈴亂搖,若癲若狂。寺中草木皆凋,滿目昏黑荒涼,仿佛支起棱角蓄意將人刺痛;又仿佛伸出手去,就能自那黑暗中絞出血與冰來。
好在……終於抄完了,這是寺裏最後一本經書。悟虛長出口氣,斷斷續續咳了幾聲,強將湧到喉間的逆血壓下。
這幾個月他因為九娘君延等事佯裝一切如常,實則衰弱得厲害——戒夢訣,好一個戒夢訣,果然是不死不休化血入骨。不枉越家橫霸江東稱雄百年,盛名之下其實亦副,子溪你足可瞑目。
內息早已衰竭渙散,如今連全身經絡都開始萎縮。入睡隻見大團大團水母般漂浮的昏晦,再沒有任何能夠成形的夢境。什麼也夢不到,什麼也無法把握,隻剩下無際虛無。
血親、舊友、師長、七郎、君延……他無法在夢裏看到他們的臉。那種仿佛連自己本身都是幻覺的虛無將他擊潰。
所以睡眠漸漸成為折磨,他寧可燈下抄經、獨自博弈,寧可枯坐到天明日出,也不願合上雙眼。
這樣大的風,今晚要變天吧。悟虛起身走到窗邊,將半啟的窗扉關閉。然後他自窗縫中瞥見一襲冷白嫋嫋而來,不由無聲而笑,走去打開門。
“這麼晚了,你來做什麼?”
門外七郎立在回廊裏,室內瀉出的光落了他們一身。她連頭發都沒有挽,隻披了件素白晨衣,玲瓏肢體藏在寬大衣袍底下,帶幾分不經心的姣媚。
“我睡不著啊——這都已經子時了吧,還是醜時?”她看上去有些委屈,臉色也並不很好,敲敲欄杆道,“總之你不也沒睡麼,倒有臉說我。”廊中回風嗚咽,揚起她衣角長發,曼然輕揚。悟虛啞然,隻得側身相讓:“那是你是白天睡得太多。”
“敢情你白天也是背著我們在打瞌睡?”七郎樂了,進門先把門後的波斯毯搬來鋪上,大馬金刀往毯上一坐,自袖中掏出兩隻酒壺來。“那小東西睡了,我偷偷過來的,”她挽起頭發直接在腦後打了個結,“左右都是無聊啊,一起聊天喝酒嘛。”
悟虛笑笑:“哪個是我的?”七郎向左手那壺努努嘴,悟虛便取壺在榻上坐下。他坐得較七郎為高,七郎又是十六七歲的少年人樣子,這樣看去愈覺得她小。七郎抱著膝蓋坐在毯上,笑問:“你在想什麼?”悟虛拂開麵前紙筆,笑道:“我隻是想,九娘走了,君延又有你在,我總算能放心病上一場。”
“你那不是病。”七郎垂下眼簾,把玩著手裏不知又以什麼變化而來的銅酒壺。
“嗯。”悟虛仍隻是看著她笑,“你知道一種叫戒夢訣的武功麼?這是江南越家不傳之秘,我有幸領教。說起越家,倒有件事你該感興趣。”
“你知道我最喜歡野史奇談。”七郎搖搖酒壺,眼神促狹,“越家出名的可不光是武學。據說越家滿門俊秀,無論男女均風流俊美,哼哼,你這是傷了越家哪位小姐的心?”
“越家這一代嫡係傳人隻有一個,你不要亂說。”悟虛不以為意,取出酒杯為自己斟上,“當年我和越家少主子溪南伐浣花宮,歸途上父親背著我設下埋伏,假浣花餘孽之名暗殺子溪。但父親並未料到,就算子溪死在益州,他孿生妹妹潮歌還在。有時候要一個人死很麻煩,要他活卻很簡單。”他神情熱切起來起來,“潮歌是個非常特別的女孩子。後來她居然真的化身子溪,刺殺昆侖光明聖王、蕩平蒼梧拜火教,做成了子溪在世時沒能做完的事。”
七郎提著酒壺安靜微笑,並不打斷。有些事,縱不應流傳於世上,卻必須有人記得。
——隻是卻讓她想起數百年前的那些“往昔”:寬廣寂寞的宮殿畫廊,一遞一遞交替的明光與暗影,抬頭望去隻看到彩繪雕花裏虛浮的熱鬧。於是她轉身想往回走,卻發覺來路去路原是一樣的孤寂。好像大家都有忙不完的事,在下的要拚命往上爬,在上的要玩弄手腕,有權的要號令眾生,有才的要光耀當世。他們給她華服珍饈,讓她自由來去,卻沒人能停下腳步,隨便聽她說幾句話。真寂寞啊,這場生。
“子溪和我曾經是很好的朋友。他遇襲前也許已覺察到慕家有所動作——其實我想,從頭至尾,怕隻有我被蒙在鼓裏吧?那天他到我船上,玩笑般問我,你願不願意試試什麼叫至人無夢?我無所謂,於是他就在我經脈中留下一道封鎮,說,等回到洛陽,我就為你解開。從那以後我真的慢慢不再做夢,直到現在我都再沒有夢到過他。父親已經老了,他當年為九娘放棄的,要連本帶利從越家手裏奪過來。”
“我能明白,卻……不能原諒。他毀去的畢竟是我的朋友,是我一生。我殺人無數,滿身血腥,沒有資格指責父親,卻總算還能選擇在什麼地方死。我曾與白馬寺高僧明照交遊,他說我潛修十年方能脫劫,但悔過十年就能讓白骨複生魂兮歸來?恰逢胡兒舉兵、天下大亂,我叛出家門投身平亂軍中,征戰一年有餘,身上的罪孽真是洗也洗不清了。”說到此處悟虛聲音微轉低澀,“有時候我想,倒也算死得其所。”
“你們這些人活得很無聊啊。”七郎輕輕歎氣,把酒壺貼在耳邊轉來轉去,“家國天下,血緣至交——其實大家由生而死都是孤身一人,誰又真的明白誰呢,何必在乎這些。緣來則聚,緣去則散,最難得的就是興盡而歸。”
悟虛不再答話,靜坐飲酒。今夜的屠蘇格外苦些,又正因苦而滲出格外的香來,倒把澀意衝淡了。
七郎就愈顯出十二分的無聊來:“又想團圓完滿,又怕造孽傷人,所以我說你是個最沒趣的人。”她手裏那壺酒一口未喝,神色間卻深醉似地廢然倦怠起來,“小和尚,我問你,在你眼中,我和眾生,有何不同?”
“汝非眾生,眾生為汝。”悟虛毫不遲疑。
七郎輕笑,往前蹭了蹭,半撒嬌半隨意地枕在悟虛腿上,低低道:“不管你,我要睡了。下雪叫我。”悟虛不防她這麼一抱一枕,也沒處閃躲,急促間有幾分窘迫,不知該怎麼反應。轉而又想,七郎非我族類,非男非女,又何妨哉?他轉念完畢低頭看時七郎已合眼睡了,睫毛在臉頰上投下淺灰色的影子,蜷曲微翹,安穩得像隻貓。
火焰躥動,燈花爆裂,嗶剝輕響。悟虛突然瞥見七郎左手腕脈門隱約一道細細紅痕,像被利刃所傷——她整天爬樹上房翻箱倒櫃,還不一定是在哪裏劃的。
悟虛坐在燈下,看看七郎再看看手邊酒壺,無聲微笑。
屋外風聲依舊,眼看要刮來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