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虛笑笑,不再說話。再走會兒,香積寺那朱紅高牆已然在望。悟虛正欲加快腳步,突聽樂山問道:“那麼大哥哥,照你所說,習武從文都是不好,你想我怎樣呢?”
悟虛駐足低頭望去,樂山下意識躲過他視線,咬著嘴唇回望。暮雲西卷,涼風依依,山林平原盡成他腳下茫然來路。
於是悟虛笑了。
“我啊……我希望你不必從文,但不能粗魯;也無需習武,但不能懦弱。你該一生無所束縛、進退瀟灑,做你想做的事,學你喜歡的技藝,將來結交與你意氣相投的朋友,娶你朝思暮想的女孩子。僅此而已。”
悟虛牽著君延進得正殿來,已見七郎白衣如雪坐在老銀杏樹上,遙遙向他們舉了舉手裏的鳳紋銀酒壺,輕笑:“你們還知道回來?我還道你們被西山大蛇叼了去,正打算借酒裝瘋去搶人呢。”
“什麼好酒要背著我偷吃?”悟虛給君延遞個眼色,口中笑道,“我給你帶了個好徒弟來,你怎麼謝我?——君延,以後你就跟著七郎。”
“嘖,謝你?你可還欠我一樣東西。”七郎把酒壺拋給悟虛,在樹上換個姿勢懶懶斜坐,對君延道:“小東西,幾個月不見,你怎麼換了名字?”
君延回頭望望悟虛,見悟虛捧著酒壺隻是笑,隻得上前一步,恭恭敬敬作揖道:“小哥哥好。”
“我當然好。”七郎的笑臉在黯淡下去的天光中漸漸模糊,“會爬樹麼?爬上來陪我,回頭月亮該出來了。”
君延再回頭望望悟虛,悟虛這次低聲道:“去吧,自己當心。”君延無奈,隻得走到樹下。好在那樹樹齡極大,盤根錯節枝椏叢生,爬起來倒也省力。爬到樹冠下緣,七郎伸手拉了一把,他也就輕輕鬆鬆坐在了樹枝上。
到近處才看清七郎白衣領口以銀絲文秀數枝牡丹,柔韌莖蔓沿脖頸、前胸、腰……一路無限妖嬈地延伸下去,最後在衣擺纏繞出繁複無色的花來,像纏縛滿身的銀白絲網。而他是網中心微笑不語的美麗妖孽。
那種模糊了性別的、迷藥般甘美的嫵媚。
“小東西,你發什麼呆?”七郎見樂山看呆,伸手過來屈指在他額上輕輕一彈,變戲法似地從袖子裏掏出隻跟剛才一模一樣的酒壺,向樹下悟虛道:“悟虛,我可是先幹為敬了。”說著仰頭大口灌去。悟虛早已嗅出壺中裝的仍是屠蘇,一笑同飲。屠蘇清冽如舊,老刹依然,人亦成故。
去年今日,我潦倒流蕩,你化外自在。未知明年今日,你在何處,我在何處?
“好酒,多謝。”悟虛將酒壺擲還七郎,徑向自己房中走去。七郎無聊時最喜歡的就是翻箱倒櫃,他早做好了收拾整理的準備。
七郎接了空壺,托在掌心輕輕一撚,銀質壺身立刻蜷曲癟縮,轉眼化為一枚白果。君延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道:“你會法術?”
七郎歪著頭笑:“那本來就是銀杏子而已,是你們自己看錯了。”
君延大奇,更湊前幾分:“小哥哥騙人,我沒看錯。”
七郎笑著搖頭,自語道:“又倔又笨。”說著硬將剩下那壺的壺嘴塞進君延嘴裏,“是男人怎麼能不會喝酒?”連灌了君延幾大口,君延被嗆得眼淚在眼眶裏來回打轉,卻因她這句話硬是不肯告饒,將酒吞了下去,隨即被辣得又嗽又喘。七郎大笑,拍著君延窄窄的小後背道:“可知你離大人差得太遠,餘心甚慰,甚慰啊。”笑畢見君延嗽得差不多了,佯作無心道:“小東西,你大哥哥說話我是不疑的。我隻恨他這人話隻說上半截,不說出來的下半截子裏又偏偏總有極大轉折。今天他跟你都說了什麼?你若想學得變戲法的本事,就原原本本告訴我。”
君延見她神情倦怠,隻當她隨意問起,便敷衍道:“大哥哥隻要我每日早起,隨他練武。”
“胡說。”七郎笑著一眼掃過,“他平生為絕頂武技所誤,絕不會讓你重蹈覆轍。”
君延臉頓時紅了,幸有夜色掩護,不由小小吐了吐舌頭,一五一十說:“他說你是個好人,隻是不愛說實話,我跟著你不會難過;又說他過些天要去個很遠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去哪裏就是了。”
然後他聽見七郎低低歎了一聲,伸過手來輕攬住他雙肩,卻什麼都沒有說。
夜風暗襲,月上東牆,花樹搖影,窸窸草伏。
沉默許久,君延忽聽七郎低聲道:“他哪裏也不會去。”君延“啊”了聲,就聽七郎嗬嗬笑道:“我嫌帶小孩麻煩,你以後還是跟著你大哥哥吧。他問起來就說是我說的。”君延似懂非懂地點頭應承,隻見七郎一雙眼睛燦似星子,如兩池深泉幽幽動蕩。
次日一早君延果然按時起身,難得的是七郎竟也早早作陪。悟虛看他們蹲在院子裏麵麵相覷,果然也認真囑咐君延先紮兩個時辰的馬步,以免君延染上七郎“站沒站相、坐和躺差不多”之惡習。
七郎開始還裝模作樣坐在一邊指點君延腰彎了背拱了,一會兒覺得大沒意思,又去纏著悟虛喝酒。君延不服氣,嚷嚷著要悟虛管住七郎,別讓七郎壞了他學武的勁頭,結果被悟虛罰叼支毛筆多紮半時辰,七郎縮在悟虛身後賊笑。好容易熬到站完吃中飯,君延已滿頭滿臉的汗,直抱怨上錯了賊船。悟虛便涼涼道:“你這也算吃苦麼——當初我練武時,師父演示三次還學不會,就要被吊在房梁上打。你可想試試?”君延乖巧,立刻住嘴。七郎竊笑道:“原來你也有那麼淒慘的光景?”悟虛頰上微紅,轉過頭道:“你也少說兩句。”七郎笑眯眯撣撣他肩膀,拖長聲道:“要——戒——嗔——哦——”,君延當場噴飯。
忙忙亂亂一天過去,君延嫌前院禪房木床硌得慌,又見識了七郎那張奢華得一塌糊塗的雕花大床,咬定要和七郎睡,七郎當然不願意,兩人又在院子裏唇槍舌劍各展其能,悟虛大感頭痛,索性關門自己讀書去了。吵到最後,七郎捱不過君延撒潑耍賴死乞白賴,一怒回房換回女裝,這才堵住君延的嘴。從此君延老實睡在七郎隔壁,再不提床硬被冷等事。
君延一來,日子似乎過得更快。每天從睜眼起就嬉鬧歡笑,一直開心到晚上,好像總也笑不夠。
中原幹戈未休,烽火繚亂,長安洛陽百業凋敝,會仙墟卻始終平靜安定。小雪之後降了第一場雪,窸窸窣窣下了小半夜就止住了,天亮便化得精光,弄得一向晚起的七郎隻有哀怨質問“你為什麼不叫我起來”的份。悟虛也頗感過意不去,許諾再下雪一定把她拖起來賞雪飲酒,可惜半月過去竟仍未如願。非他無心,實乃天公不作美也。
這種生活真是美好。
燈火昏暗,悟虛寫完最後一個字,擱筆靜靜望著手邊厚厚一摞紙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