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三章 輕陰閣小雨,深院晝慵開(1 / 3)

四人笑鬧片刻,天已大亮了,就挪去大堂最靠內的桌上。九娘見七郎悟虛均悠然清涼,就撤去綠豆甘草,改上蟬翼茶,又為七郎捧來瓜子。悟虛想起這茶正是他初到會仙墟吃的,不由神情微變。九娘察覺,探詢似地瞥來一眼,悟虛笑著微微搖頭,看向已笑鬧作一團的七郎和樂山。九娘會意,眼色中微露愀然,將紫砂壺向自己跟前挪了挪。

“我來問你,憑什麼他是哥哥,我是小哥哥?”七郎早瞅空把樂山拖到自己膝蓋上坐著,邊磕瓜子邊斜眼瞪懷裏樂嗬嗬的小孩子,“告訴你,我比他大多了!”

樂山也不客氣,伸手抓了滿滿兩把瓜子塞進口袋,這才細聲細氣答道:“你看上去比他小,不好麼?”

“嘖,好什麼?人小就要受欺負懂不懂?”七郎把磕出的瓜子仁塞進樂山嘴裏,不屑道,“小孩子家家的,傻!”

樂山有瓜子仁吃自然高興,不答話了。七郎失了對手,大感無聊,不動聲色地磕瓜子,卻冷不丁猛一沉膝蓋,樂山嚇得“唉呦”一聲來捉她衣袖。九娘見了,從旁笑道:“小公子莫嚇壞了他,這孩子是黃雀膽兒,這麼大了都不敢自己起夜呢。”悟虛也道:“七郎,別摔著他。”七郎點點頭,笑眯眯向驚魂未定的樂山道:“原來你是個膽小鬼。不羞不羞,多跟你大哥哥學學。”說著在樂山隱隱泛白的小臉上掐了把,順手從袖裏摸出件物事,塞進樂山裝滿瓜子的口袋裏去了。九娘和悟虛眼力非凡,勉強看清那是隻小小的布老虎頭,雖然精巧卻不像是值錢的東西,也不知七郎帶這個在身上做什麼。

樂山這才知道眼前這人長得慈眉善目心地卻不大好說,乖乖做個悶嘴葫蘆,坐等七郎喂他瓜子。七郎也真是好心性,竟真替他磕下去。

九娘初見七郎時隻道這孩子儀貌出塵穿戴華貴,必是誰家紈絝公子,如今見七郎隨和好玩,便放心讓他和樂山鬧去。悟虛從來就不愛說話,也就笑著在旁看一大一小兩隻活寶鬥法。店裏人已漸多,九娘離桌去招呼客人,樂山到底懂事早,不多時也讓七郎放他下地去幫九娘捧茶上酒。於是這邊又隻剩悟虛與七郎兩人。七郎把那盤瓜子磕得差不多了,就把瓜子仁碼在空盤子上留給樂山,之後百無聊賴地望著白瓷茶盞裏根根直立的茶葉發起呆來。

悟虛見她無聊,隨口問道:“七郎,你多大了?”

“不大,七八百的樣子。”七郎有氣無力地翻個白眼,“總比你老得多。”

七八百歲……悟虛在心裏算了算,笑道:“戰國?你莫非見過荊軻高漸離那些英雄?”

“怎麼可能,那時我還不能變成人,整天在青丘附近的林子裏修煉,辛苦得要命。”七郎擺擺手明示對這話題興致缺缺,“不過我哥是活了四千多年的老狐狸,你說的人他估計見過,下次你自己問他。”

“果然壽與天齊。”悟虛微笑,不複多問。

這時樂山顛顛地走過來,說:“姨母說今天吃過中飯就不做生意了,小哥哥你們別急著走。”七郎一聽午飯似乎有了著落,立馬眉開眼笑地應了。九娘的小鋪子做的就是早中晚三頓的生意,忙過了早上那陣就清閑不少,樂山就不急著走,自己攀上九娘先前坐的椅子吃起瓜子仁來,邊吃邊跟七郎說:“小哥哥有什麼新奇好玩的見聞,說兩樁來我聽。”七郎懶懶道:“我懶人一隻,哪裏都沒去過。去問你大哥哥。”悟虛急忙剖白:“我哪裏會講故事。”樂山於是又纏回七郎,豎起肉乎乎的小食指,可憐兮兮道:“講一個,一個就可以。”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七郎將頭伏在胳膊上,懶洋洋望一眼悟虛再瞥一眼樂山,“知道炎黃二帝和蚩尤吧?敢說不知道我就不說了。”

“知道。”樂山點著頭去抓盤子裏的瓜子仁。

“嗯。”悟虛覺得她這話有幾分說給自己聽的意思,就自降身份也應了聲。

“很多很多年以前,天界和人界之間有通路相連——最有名的天梯就是建木,那是棵很高的樹,直長到青冥之上。那時候,巫師神仆可以攀上天梯與上古荒神交流,而神靈也能自由往來於兩界。本來這是於人界大大有益的事,可惜後來出了個蚩尤。”說到此處,七郎喝了口茶,想了想,慢悠悠把茶盞遞回桌麵,聲音放得更低。“蚩尤本是神界大神,卻來人間鼓動要挾苗民隨他逆天作亂——據說做神也很無聊,無聊久了自然要找點事做。戰事之初炎帝不敵蚩尤,戰敗潰逃,蚩尤索性舍去大神名位,奪南方炎帝之號,在人界像模像樣做起霸王來。”

“後來炎黃彙合,以黃帝之名舉兵伐炎。經曆阪泉之戰、涿鹿之戰,集九天玄女、應龍、常先、女魃等大神之力,窮盡神農、軒轅諸族物力,終於打敗蚩尤,蚩尤神從此絕跡三界,再無人知曉他的所在。經此變故,中央黃帝與南方炎帝、東方太昊、西方少昊、北方顓頊五位神帝察覺人神殊途,遂命黎、重二神斬斷天梯,隔絕天人二界。”

“後來再有神裔後羿矯詔射殺帝俊九子之事,天界卻不加過問;嫦娥雖然偷吃靈藥,終究隻能飛升至天界外圍廣寒玉宇,再不能向前一步,以致永世孤絕。蚩尤戰敗遁走,西王母避居昆侖,後羿於人界終老,應龍不知去向,誇父逐日而歿,數千年人神混居通好終成幻影。”

言至終了,七郎眼中有微寒幽光一閃而沒:“……由此,人界進入無神時代。”

諸多荒神名號自她口中源源而出,悟虛勉強跟得上趟,樂山卻早已被繞傻了,拈著瓜子仁怔了半天,呆呆問道:“可他們總得有個去處呀——這麼多人,說沒就沒了?就算人不在了,樹啊花啊房子啊總在吧?”

“不好說,反正我沒見過。”七郎見他發傻,摩挲著他的腦門笑道,“要麼我家樂山將來修成神仙,上窮碧落下黃泉,打探清楚了回來報我?”

樂山竟當了真,低下頭抿眉想了會兒,抬頭道:“那……也好。”表情語氣頗勉強。七郎忍笑向悟虛遞個眼色,鄭重道:“那我們就說好了,你不許賴的——且先不說我不饒你,你大哥哥可是天外飛仙一流的人物,你但凡敢賴,他必代我打你。”

悟虛聽得暗笑,也正色道:“正是。”

樂山別過頭去,滿臉不屑小聲自語道:“誰是你家的……當我喜歡賴你呢。”七郎早憋笑憋得五內如焚,笑著將他提下椅子,推搡道:“去去去一邊玩去,我才不喜歡不是我家的賴我呢。”樂山嘟囔了幾句,當真乖乖回櫃上幫九娘篩酒去了。

“悟虛你看,我將來可有個神仙後輩。”樂山一走,七郎趴在桌上幾乎笑岔了氣,“小小年紀的,習武從文幹什麼不好,卻許了我當神仙……”

悟虛也笑:“這孩子心地實,你不要誆他。”七郎瞠目道:“我怎麼是誆他?這孩子福澤深厚,眉心天賦靈氣未泯,將來要成大事的。你不信便睜眼看著好了。”

悟虛展容微笑:“好。”

說說笑笑也就到了吃中飯的時辰,九娘聽說七郎嗜吃甜食,將蜂蜜玉米羹、玫瑰糕、白蓮糖、貴妃餅擺了一桌,樂壞了七郎和樂山,卻愁煞了悟虛,“這樣甜法,會吃壞肚子。”九娘再三說不妨事,又兼七郎涎著臉哀求,悟虛最終撒手不管,陪九娘喝茶去了。因九娘分身乏術,開飯時間略晚,店裏食客本已不多,就幹脆關了門。七郎食量極小,捏塊糕在手裏掰了半天還剩近半,樂山悶頭吃得倒比她多上許多。他二人在一起自然免不了笑鬧,悟虛靜靜看著他們,九娘則望著悟虛。

方才不少往來的客人悄悄跟她打聽這一僧一俗的來曆,他二人實是風姿卓越不類凡俗,七郎姿容之美更可觸目生輝。這些年來鎮裏的人早相互熟知根底,明天來店裏走動的人怕要比往常多得多了。

她正想到這裏,卻聽有人叫門,是個怯怯的女子聲音:“九姊姊在否?”九娘一聽,向悟虛笑道:“討債的來了——她家主人嗜茶如命,與我算是茶友。”說著走去卸下兩塊門板來。就見門外立著個藍衫白裙的女郎,麵孔柔麗素雅,手中托盤上端放一隻青釉茶盅,局促羞慚地向眾人含笑致禮。九娘忙笑道:“白公子尊貴慣的,一時情急考慮不周或者也有,與你不相幹。”說著接過托盤,將女郎引進門來:“這是鎮上白進士白公子家的黎姑娘,為人極好,白公子都敬她三分。”悟虛起身合十施禮,黎姑娘一抬眼正對上他,急忙還禮。九娘從旁道:“這是燁……香積寺的悟虛,姑娘不必客氣。”黎姑娘低垂螓首道:“久聞大師清名。”悟虛口稱不敢。這時七郎已擦淨了手,走來淺淺一揖,笑道:“姑娘可認識在下麼?”說話間直起腰來,目角輕揚,眼波脈脈,自有無限風情。黎姑娘臉頰立時緋雲透染,未及答話,七郎已道:“在下寄宿寺中多日,或曾見過姑娘。”黎姑娘輕輕頷首道:“婢子也覺小公子麵善,或曾邂逅。”七郎但笑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