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闌幹。
斜風誤漏簾隙,百花脂粉的味道淡淡撲入鼻尖,繚繞在室內若有似無。
當侍麒手中寒劍架在那戲子的頸項上時,他正對著銅鏡,專心致誌地將胭脂敷上瓷白的臉頰,左看右看,而後並不甚滿意地搖搖頭,“這顏色豔了些,以後要少放些紅藍粉才行。”
侍麒手中的劍刃輕壓半分,笑容溫婉如月,“你我好歹夫妻一場,我不會讓你死得太痛。”
“你就那麼肯定能殺得了我?”戲子對著銅鏡嬌嬈一笑,竟是沒有半分畏懼的神色。
“楚行薇——”侍麒頓了頓卻又改口,“或者,我應該喚你盞袖才是,畢竟這裏已經不是溪楚山莊。”看著鏡中的戲子濃妝豔抹之後與昔日少莊主全然不同的神態氣韻,她的唇角勾起一絲幾不可察的冷笑,骨子裏那種大不屑的神氣便又透露出來,“盞袖,你我本是契約成婚,各取所需,你的私事我自不會插手。但我早就警告過你不準傷害卿玉分毫,你卻違約。”
“他殺了自己的親生大哥,早就應該下地獄了。”盞袖翹起蘭花指斜斜飛了個眼風,唇紅齒白,戲子的風情渾然展露無遺,“唔,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同樣害死了自己的孿生兄長,還搶走了原本屬於他的溪楚山莊裏的一切,也應該……下地獄。”
他彎唇卻又笑起,倒顯得溫柔了幾許,“既然都要下地獄,那我陪著他一起,你道可好?”
侍麒的眼裏有瞬間的精光大盛,腕上又添真力,將他白玉的頸項割出一道血痕,“盞袖,你沒有權利決定他的生死。包括你自己——前世的罪孽,今生的恩債,到了陰曹地府閻王爺自會細細同你算個明白,無需你自己費神套上那些枷鎖。”她垂了眼眸,語氣裏竟有絲捉摸不透的歎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又何必——到死都不肯寬恕自己?”
盞袖輕輕笑起,劍刃割破了肌膚卻似分毫不覺得疼,“那麼,若閻王殿前有你為我求情,我所受的懲罰是否就能減輕一些?”他兀自點頭,“唔,我猜會的,據說閻王爺也是個色鬼。”
侍麒隱隱察覺到不同尋常,眼前的人影仿佛也在那瞬錯疊成了另一個,她用力眨眼想將近在咫尺的這張臉看清,卻好似再也看不清——
這兩年來瞬逝的光陰,相思妄念,竟仿佛隻是南柯一夢。而她踩著綿延幽長的相思藤在夢境邊緣徘徊,想要睜開眼卻又好像沉陷在幻象裏怎樣也無法清醒——她的眼前浮現了無數旖旎疊織的畫麵,畫麵裏的男人沒有血肉沒有骨骼,空剩一具她用思念塑造的軀殼……
仿佛經曆了滄海桑田,又仿佛隻是一念之間。刹那間她竟有些疑惑——
他是誰——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為何用這樣雲淡風輕的神情說著讓她心驚肉跳的話,為何擁有與那個男子相似的幽暗莫測的眼神,為何經曆了血雨飄搖還要背負起同樣的萬劫不複的罪孽,為何——他也會像現在這樣念念不舍地觸摸她的青絲,他的手心也有薄薄的繭子,因為嚐過太多太多的苦……
侍麒突然翻掌扣住那隻不知不覺間撫摸到自己發上的手,寒劍再度逼深幾分,“這種話,你應該對著自己那些龍陽之好說比較恰當吧?”她神色荒漠地注視著盞袖,趕走那些莫須有的荒唐念頭,“就算——真要下地獄,我也絕不會與你同路!”
盞袖便任由她扣住手腕,眼裏盛著嬌嬈的倦意,“侍麒,你其實很不甘心自己一人上路。”
輕巧一句話,卻令侍麒的心急遽顫抖起來,“你閉嘴!再多說一句話我就把你的舌頭割下來!”她激烈得瞪紅了眼眶。
盞袖卻盈盈笑起,風流傾盡江心月,“唔,我知道呢,你原打算在他之前殺了我,然後易容成我的模樣等著他來殺你,那樣——他身上的金蠶蠱便可以解了。是不是呢?”他看著侍麒臉上不可置信的神情,燕脂紅唇逸出淺淺的歎息,“侍麒,我是他的影子,也是你思念的化身,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隻有我知道——你不甘心,你——不想死。”
侍麒心中赫然一驚,便在這一驚的瞬間手中長劍已經被對方奪去,她目色驟冷本能地出手要奪,“霍”的一掌橫劈在他肩上,“嗡——”氣流積旋,長劍被震,竟直直飛了出去——
便在侍麒急著回身搶劍的瞬間,那張不知何時出現的容顏令她整個人都僵在那裏。
卿玉左手執劍,幽幽地注視著室內的兩人,蒼白如鬼的臉上沒有表情。
“卿玉……”侍麒失聲喚出,隻覺得腦子裏混沌一片,所有的計劃全部錯了亂了,他究竟何時出現的,究竟有沒有聽見方才的對話——
恍惚間卻聞“噌”的一聲,眼前人影陡然一晃,竟直接揮劍朝盞袖刺來——
光影迷亂。
所有的浮世喧囂也在刹那似潮水湧現——
兩年的光陰,流水韶華,她無時無刻都在思念著那個男子,所以將原本屬於他的一切都強加在這個影子身上。記得他喜歡皺眉的習慣,記得他生滿細繭的手心,記得他不善言辭的脾性,卻也會溫柔綰起她的發,為她插一支簪……
盞袖,曾經輕佻地觸摸她的青絲,說喜歡看她長發披散的模樣。
盞袖,曾經主動牽過她的手,說眷戀她手心裏微微沁涼的汗香。
盞袖,曾經倒掉一碗有苦味的蓮子羹,說自己的嘴巴已經被人慣壞了,吃不了一點苦。
而真正的楚行薇原本沒有這樣的習慣,所以盞袖早已不是楚行薇,盞袖是——
腦中豁然一片澄明!
“不可以殺他!”
侍麒突然歇斯底裏地大喊一聲,飛身撲到劍尖——
浸紅的白衣,血的味道彌散開來。
卿玉瞪大了眼望著劍尖那端的女子,蒼白的臉,微微朝他綻放出嫣柔美好的笑容。
“幸好……你沒有自殺……”她因為吃痛而眯細了眼,但語氣裏透出從前的頑劣,反倒為那張臉添了明豔生機,一如從前那般梨渦淺笑,清澈無瑕的模樣,“卿玉,我們都被騙了……那隻狐狸好可惡……還有西晷,他們都是一夥的……”
她勉力輕喘口氣,嘴角卻有細細的血絲順延下來,禁不住連連咳嗽起來,“咳咳,他騙了我們,其實我們根本沒有走出陣,連這人界裏的一切,也都是假的……”
卿玉突然慌張地掩住她的嘴巴,聲音喑啞得像是從喉嚨啞裏撕扯出來的:“你不要說話,不要再說話了……”
“嗬嗬對不起呢,都怪我驕傲自負,沒料到這九回祭坼陣竟然這麼厲害……”侍麒伸手觸摸他的容顏,努力讓唇角翹起來,笑成夏日裏爛漫靡柔的花,“忘了告訴你,其實我並不是凡人……從前幽瀾告訴過我,我的念力可以使魔孽成形,甚至連我自己都控製不了。所以你的靈魂被分裂出來,即便相望天涯,也有一半留守在我身邊,然後被我用思念拚湊成了另一個你……所以……”
她微微仰頭看向盞袖,“盞袖其實……就是另一個卿玉……我喜歡的卿玉……”
看著卿玉臉上無法置信的震驚,侍麒又溫柔一笑,“其實我也很奇怪呐,我喜歡的卿玉明明很正經,怎麼會變成一個倚笑賣歌的風流戲子……咳咳……”她咳出幾口血,眼睛裏落了水漬,是他的,也是自己的,卻還是笑著將話說完,“我時常聽別人說,這世上要數戲子活得最瀟灑無情,哪怕演戲時真情流露教人感動,唱完了戲便可以忘卻所有,苦也好,痛也好,從來不會留在心裏結痂……可是我喜歡的卿玉卻總是背負了太多,太多,仇恨,自責……這樣對自己太苛刻了,若是能夠放開一些……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