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重利的天性似乎在這一刻也有所改變,抑或是身著孝服的他們實在太不受到商家們的待見。若不是一路沿途之上都有著北玄官府和驛站的接待,可能他們連吃飯休息都要成為問題。
而在酒樓茶館,街頭巷尾之間,關於南黎王黎子衛、北玄王魏幽與護國鳳凰天女殿下之間恩怨糾葛的種種,則被演化成了無數個版本的傳奇故事在百姓間廣為流傳。
從天女殿下降於北玄說起,到借火勢返回天宮結束。說書人個個都講得活靈活現,仿若親眼所見一般。聽一回,讚一聲,輔明君,清奸魍,怒擲金冠而天下名揚;講一刻,歎一聲,講到那天女殿下與他們北玄王之間情深意重、悱惻纏綿之處,真真是哀婉動人,平白的多賺取了許多的眼淚。
雖偶有人獨辟蹊徑,放言那護國鳳凰天女殿下仍在這人世間,卻又是拿不出什麼真憑實據,終不過被看成是嘩眾取寵之人罷了。
路程再遠,也終有走到的那一天。何況,是這種人人都想要盡早脫身的苦差事。
幽水城外十裏,滿朝的文武大臣,滿城的貴人百姓,依舊由丞相孟廉倌親率,接回他們的“護國鳳凰天女”殿下。
隻是,當年他們鄭重持禮,揮淚送別的是為了兩國一觸即發的戰爭而去,一身火紅,光芒耀眼得令人不敢直視的護國鳳凰天女殿下。而如今接回的,仍舊是她,卻隻能是裝在金匣子裏的一捧餘燼。
此情此景依舊,而佳人一去,不複還。
丞相跪迎,淚落於地。
一時間,隻聞哭聲震天。
“王上。”一身素白的丞相滿臉沉重的輕喚,與骨灰同時交還回來的鳳佩,斷絕了他心中不確定的那最後一點點希望。令一向麵色如水,冷靜自持的他,也難掩得住傷悲。
“出去吧。讓我一個人待會。”這疲憊不堪的聲音,聽不出是那個無論何時都堅定不移的君王。
門,被輕輕的關上了。
魏幽顫抖著伸出手去,抱住她留在這世間的最後一點點憑依。他可以不相信,她會那麼輕易,卻又那麼決絕徹底的離他而去。他也可以懷疑,那裝盛在精致金匣內的,是否是她真正的骨灰。
可是他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否認,這天下間獨一無二的鳳佩是偽!
那是他最信任將軍親手交與她的信物,更是他給她的承諾和交待,斷沒有遺失的道理。更何況,是在她的身下,大火中僥幸保存下來的物件。
“妾身輕浮如蒲草,君身貴重若磐石。蒲草輕浮韌如絲,磐石貴重輕移轉。”那塊提著她親筆所書,又噴灑著她點點鮮血的白絹絕筆。還有她那句滿是決絕的“還請將軍代我謝過王上昔日照顧之恩,今朝隱瞞之情。”無時無刻的,不像刀子一樣絞動著他的心。
她這是在怪他啊!怪他當初反對的不夠堅定,以致輕言離別。
怪他迫於壓力立了王後,不守信諾。
更是怪他如今的猶豫遲疑,和對她一片真心實意的懷疑試探。
可他又該如何訴說才能夠讓她知道,他的心早已被對她的思念浸蝕得千瘡百孔,卻再也裝不下她人半分。他悄然遣散後宮,日日在她曾經居住過的棲鳳宮裏流連,夜夜的後悔放她離開。
他該怎樣的解釋才能夠令她了解,他立那從未謀麵的李氏女子為後,隻是為了敷衍和安撫權臣,後宮至今仍無所出就是最好的證明。因為,他隻想與她生下他們的孩子。
他要怎樣的表達才能夠令她明白,他的猶豫、懷疑、遲疑、試探,全都隻是因為他從未有過的自卑和心虛。北玄地處苦寒國家窮困,遠不及南黎的溫暖富饒,景色多姿。他男生女相,為天下人所嗤笑。遠不如南黎王那般容貌溫文俊雅,琴棋書畫皆通的名揚天下。
在北玄,她日日苦讀的是兵書戰法,史書地質;她夜夜苦思的是消減宮中開支,增加國庫軍費。她,從來都沒有時間和空間來展現她滿腹的才華。
讀著從南黎傳來的奏報,聽著天下讀書人搖頭晃腦的讚頌她的才華高妙,他越加的為她感到驕傲的同時,卻也就越加的感到自卑。
他,從來都不懂這些的。
他的書房之中藏有一幅輾轉得來,南黎王黎子衛親筆所畫的美人圖。畫中的她,紅衣輕薄飄然欲飛,低頭微笑著俏立於滿塘的青葉粉荷之間,宛如仙子。
他日日睹畫思人,如癡如醉。可是又有誰能夠知道,他的嫉妒令他幾乎發狂,每日見了,都恨不能將她從畫中揪出來,質問。離開了他的懷抱,她怎麼還能笑得如此從容淡然。
得知她病重嘔血,心疾難醫的消息,他又是如何的焦急萬分。再也顧不得什麼顏麵國事,便立即遣使快馬前往,希望能夠接她回家。哪裏料想得到,使者未至,她已在熊熊火焰之中消失。再見麵,卻已是天人相隔,相見無期。
她是上蒼賜予他的祥瑞啊,又怎能這樣輕易的就被收回。
難道,是上天也在懲罰他嗎!
讓她這驕傲的鳳凰,浴火離他而去。
南黎特產的綾羅綢緞,香茶瓷器,到了北玄,就都是人見人愛的奢侈品。輕而易舉的便脫出手去,換作了草原上緊缺的鐵器磚茶,糧食雪鹽。
昔日朝堂之上所言的堅壁清野之法,早已被北玄堅定的實施了下去。每隔數裏,便有小隊哨卡駐紮守望,遇敵以狼煙為號。而新築的大大小小的邊城,也因為商隊和駐軍的到來,越發的繁榮堅固了起來。
入城稅輕,出城的稅卻重,檢查也要嚴格得多。
幸好,都是走慣了這條出關路途的商旅大家,對付起來早已輕駕熟路。車隊裏慣常拋頭露麵的領隊牽馬上前,樂嗬嗬的與戍邊的將士們攀談幾句,開上幾句不鹹不淡的玩笑,遞過幾袋不足敬意的小意思。然後,本應被仔細盤查的出關車隊也就在嘻嘻哈哈的氣氛中,草草的完成了盤點,交足了稅金,在各自滿足的微笑之中,揮手高別。
一路平安。
離開最後一座北玄的邊城,地域漸漸變得荒涼而寬廣,一眼望不到邊的草原不見盛夏時繁花似海的美麗景色,在這深秋的日子裏越發顯得高遠的藍天的映襯下,卻別有另一番的風情。
不是沒有想過離開,隻是,離開又能夠去到哪裏呢?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
天下雖大,卻又有何處以為家?
滿腹,都是說不得的寂寞。
商隊在牧民暫時聚居的地方屯子停下了腳步,草原上特有的健馬、肥羊、皮毛和藥材是他們收購的目標。而他們帶來的東西,流傳出去,又給了草原上的貴族們增添了炫耀的資本,窮苦牧民們度過嚴酷冬天的希望。
站在這片草原最高的車轅上,遙遙的眺望向遠方北玄國都的方向,朱淚忍不住幽幽的歎息。
不知道他,在得知了自己的死訊之後,又會是何樣的心情?是否會有一點點的傷心和懷念?是否會在午夜夢回的時候,偶爾想起,那個曾經不自量力的想要盈滿他碧綠雙眸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