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去才知道,原來安陽進犯白鳳已界兵臨城下。白鳳國再往西就是荀國邊城。因兩國在此素通貿易往來,因此邊城並不僻壤,一向也是塊繁茂的土地。此時卻不免有些人心惶惶。生怕安陽一鼓作氣攻過來。
白鳳隻是小小的四城之郭。與其說是國家,更像個大的部族。乃是自西方分支獨立出的一支少數民族。人數雖不多,但聽聞其子民多有異能之術。因此一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也沒有哪個國家,沒事招惹他們。
荀臨尋思一番,決定率兵援助。
宰府當即反對。
“邊境城池乃是三殿下領地。”
“那又如何?”荀臨反感,“是虎狼之窩還是我大荀境內,不過是看你用怎樣的眼光去看待。何況三皇姐請命領兵一事朕已經推了。若如今若改派其他臣子前往,朝中諸臣將如何看待三皇姐與朕?”
宰府不語。即便姐妹不和,也確實不可昭之於眾。
“況且白鳳人一向心高氣傲。就算是派兵援助。若隨便找個將軍前往。恐怕她們的女帝,也不肯坦蕩接納。事到如今,唯有我領兵親征,才是最合適的。”
宰府抬眼,漠漠道:“皇上說得在情在理。但臣隻問,是否皇上這麼做,乃是出於厭倦後宮?”
荀臨麵色一變,當下掩卷,寬袍一掃,拂開案上書簡,“朕心中自有鴻壑,難道都要一一與你商榷?”
當下不管宰府反對,荀臨製定了作戰計劃。領精兵二萬,立時整裝,當下命宰府監國,率兵親征。
荀臨一走,陸乘風又恢複了以往的無所事事。隻是,瞧著往常荀臨常坐的桌椅板凳,忍不住有些小小的悵然若失。一夜夫妻百日恩。他對荀臨雖無真心愛憐,但正因為從一開始就是假情假意,反而對她總有點不好意思。
特別是那天,荀臨一反常態在他麵前表露了脆弱,又把玉佩送給了他,讓他拿著燙手,卻又不能就這麼扔了。
心裏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玩弄純情少女的騙子。但怏怏地想:這又不是他願意的……
在宮裏轉來轉去,不知不覺,就又轉到了蘇纏綿的殿前。宮門口花紅柳綠,黃鸝脆啼。一時有些呆住,想著他這一世,難道與蘇纏綿,便就這麼陷在這個金絲籠裏?
青峨的話,又縈繞到了耳邊。
“聽說皇上那日來見過蘇充依了。不知怎麼被蘇充依得罪了,發了好大的脾氣。不過,聽說皇後後來親自來安慰過蘇充依。這才知道人家蘇充依啊,自小篤信佛法,早就發誓一生長伴青燈古佛。因此才不願伺候皇上……”
陸乘風正七想八想著,正趕著蘇纏綿從內裏出來,一眼瞧見他,想避,又避不開。兩個人就那麼站著,一時看著對方。
半晌。還是陸乘風厚皮厚臉地嘿嘿一笑。
“你最近都不想瞧見我呢。”
蘇纏綿站了半晌,悶悶的,說不出話。
陸乘風自討沒趣,有些惱,轉身要走,卻被她邁出一步,拽住了袖子。回頭,瞧見蘇纏綿滿張臉上都是痛苦。一副不能承受的模樣,把陸乘風噎得一句也說不出。心想這是怎麼了?明明我犧牲了自己,幫你去伺候了荀臨那小丫頭,當了回情感騙子,結果你還突然翻臉不甩我了。
心裏別扭著,一邊冷著麵孔瞪視蘇纏綿。想不到後者憔悴著說出一句:“……對不起。”
陸乘風這沒血性的,立刻就又心軟了。訕訕咳嗽著轉過身,“大家朋友一場,說這個做什麼?”
“朋友?”蘇纏綿恍惚地望來,眼珠瞪得老大。
“不對嗎?”
“……”蘇纏綿張嘴想說什麼,卻終究說不出口,半晌,笑了,“也是。你現在是皇上的貴人了呢。就算我想要負起責任,也要看看自己是不是有那個資格。”
“負責?”為什麼蘇纏綿說的話,總那麼讓他心裏不痛快?陸乘風猶疑半晌,“你負什麼責?難、難道……”難道蘇纏綿是想負起,他失身荀臨的責任?
看著張著大嘴露出蠢不可及表情的陸乘風,蘇纏綿的瓜子臉由下至上,一寸寸紅了起來。終至惱羞成怒,拔腳就走。
這次換陸乘風拽了她的袖子。
“別走。我本來是要問你皇後答應讓你去皇父殿侍佛的事。但是……”
“但是?”
陸乘風訕訕的,十分不好意思地低頭,“那個……原來,你這些日子不去見我,就是因為別扭那個事啊。咳、其實,那真的,也不算什麼。”他又沒吃什麼虧,但才這麼想,就看到蘇纏綿連眼圈都具現化成深紅色了。
“怎麼可能不算什麼!”蘇纏綿恨聲道,“我雖是生為女子,但從小就看見義父為先母守節。對其他女子的癡纏爛打不假辭色。我當然知道這普天之下的男兒,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清白。你根本就不喜歡皇上,卻為了我,勉強被她……”說著,聲音竟顫抖硬噎了。
陸乘風也呆住了。他說:“所有人都知道賀小程就是為了皇上才七年不嫁。為何你竟會認為,我其實不喜歡皇上?”後半句他聲音都變了。
蘇纏綿撩起眼簾深深一望,“我不知道傳說到底是怎樣。我隻知道我自船上起認識的你,就沒有一絲想要邀宮入主這後宮的意思。你眼中時時刻刻,均與我一樣,是不甘但隻好認命,是不願卻無力自主。若你有一絲愛慕皇上,也就不會那麼寂寞空茫。”
他寂寞?
他空茫?
陸乘風目瞪口呆。
想了想,又陡然失語。
是呢。他寂寞。他想回家。也想兒子。現在他想帶著兒子,回那個有抽水馬桶、有電視機,有雜音,又喧亂的都市去了。雖然在那裏時,他隻是個都市廢柴。沒人稱讚他也沒人愛他,但他已經發覺,他更加不屬於這裏。在這裏越久,他就變得越奇怪。對別人沒有了同情之心。因為他無法把這裏當成是個真實世界。
除了……除了對蘇纏綿。
這個總穿一襲紅袍以少年裝扮出現的少女,總是瞪大眼睛,讓黑瞳染滿眼框,一副緊繃的姿態,攥緊雙拳。
那個好像一直也在憤怒,想要拚命和這個世界對抗又快要哭出來的孤單模樣,是那麼那麼那麼眼熟……
像誰呢?
陸乘風的心微微一冷。
“其實……”他說,“我不是你想的那種好人。”眼波,刻意地避開了,“我隻是不想你死。我隻是不想再看到更多人死。”
“你見過死人?”蘇纏綿疑惑。
“見過。見過活活餓死的死人……”陸乘風的嘴角向兩端翹起,涼薄的笑容卻又很苦澀。
“是哪裏的災民嗎?”呆呆問著這話的蘇纏綿,看來有些天真。陸乘風愣了一愣,意識到即便在這時代,見過餓死的也不是件常事。他搖了搖頭。
“那為什麼……”蘇纏綿說不下去了。她和義父的生活是很清貧。但還不至於挨餓的地步。賀小程是賀肖雲的公子,怎麼會和餓死的人有什麼糾葛?
站在對麵的男子,抬手指了指喉頭。
“這個位置,長了東西。堵在那裏。所以沒辦法吃飯呢。食道全被占滿。就算在嘴裏能咀嚼,也根本咽不下去。”
蘇纏綿說不出話。盡管男子的表情看起來沒什麼變化,但她卻感覺,其實他非常非常的悲傷。
“這個人是……”
“我媽媽。”
小得不能再小的聲音過後,那個男子低不可聞地說著。
“呃?”
沒等蘇纏綿的驚訝結束,第二磅炸彈又再投來。陸乘風雙手枕在廊上的石欄處,轉身望著水麵。
“其實我不是賀小程。隻是賀家的下人。他們要我冒充小程,進宮來的。所以你的直覺沒有錯,我不愛荀臨。”
蘇纏綿的心怦怦跳動。
“其實我甚至不屬於這個世界。”
趴在石欄那裏的男人轉過頭,單眼皮在娃娃臉上微睨,陽光斜射過長而稀疏的睫毛,影子灑在嘴唇上,竟顯現一種單純的豔麗。
玩笑般的話,一般人聽著應該會生氣。
但是她卻相信了。
好像沒有比這個解釋,更能說明這個男人在她心中的奇特之處了。從一開始,在船上,他就有一雙閑看眾人的眼睛。他對她是有關切的。可是那種關切,也一直隔著一層薄薄的什麼。也因為這樣,當初,她才把她的秘密告訴了他。
那是一種“與我無關”的神色。
就像這個世界不管發生什麼,都和他沒有關係。他隻是旁觀者,他從來不想參與。他被動地接納,柔軟地抗拒。
“不是這個世界的人。”蘇纏綿慢慢重複。
“嗯。”陸乘風也不明白自己幹嗎要告訴她,“遇到了點意外,就來到了這裏呢。”
“想回去嗎?”纏綿舔了舔發幹的嘴。
“這……”對麵的人愣了一下,啞然笑了,用他根本意識不到那有多豔麗的表情。
“想回、也回不去吧。”
不知為何。她緊張的心,卻因此放鬆了下來。
“你真正的名字叫什麼?”
“你關心的重點還真奇怪呢。”陸乘風苦惱地抓了抓頭,“喂。我其實叫什麼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趁著荀臨不在,皇後又同意讓你去奉佛,想辦法逃走才是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