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喧喧鬧鬧,鳴鸞鳳攆,彩車宮婢,眾良家子一路車舟勞頓,腳下來不及沾染京師的土地,便被花團緊簇迎入宮門。
青峨見了大場麵,並不怯場。倒是陸乘風仰頭瞧著宮人在自己身側高高支起青帶飄飄的圓傘,很稀罕地瞪大眼珠,如看西洋景,被同路來的公子們好一頓不屑冷哼。
細細數來,總有百十多人。雖比陸乘風想象中的帝王選秀人數要少,但仔細尋思,能來此間接受親選的、本就是被各方精挑細選出來的。
因都是官家公子、未來的主上,宮人們也不敢怠慢,當下迎入早就清掃幹淨的西北角群殿。
此處殿角綿延,建築風格端麗秀雅,庭園有石林流水,小鹿梅花,處處雅致可愛。陸乘風正欣賞著,便聽那老宮人笑說:“諸位小主,此處便是儲秀宮。”
頓覺嘴角一抽。
“大選在即,請諸位愛護身體發膚,每日辰時當起,在宣儀殿聚集,聽講宮闈儀禮。至巳時,皇後請了梁充依,薑美人,此二位,為大家示範麵聖時男子應俱的溫柔體統。務請把握時機,用心學習。”
諸如此類,絮絮叨叨的宮規注意事項,講了大約一個上午,陸乘風眼瞧著幾個弱不禁風的小男子站得都搖搖晃晃了,才終於宣布解散。於是眾人撲回前廳。先前走水路帶不得太多東西,現下早有各人的親戚從屬派人紛紛送來行李行頭,由宮人搬聚在該處接收。
“阿芍公子。”兩個侍兒忙著萬福,滿麵喜氣地指著一個紅底金釘的大衣箱,“這是家主派人送來的衣服。”
“我的呢?放在哪裏了?”
“呀。這不是天香樓的雪花膏嗎?”
“這個翠玉鐲是鬼斧巧手李伯賢做的呢。”
“爹爹真討厭,叮囑他好幾次不要忘了放香料來。他果然還是忘了!”
“儀鳳弟弟來瞧,這個玉冠你戴是不是剛剛好?”
一時之間前廳熱鬧如北京火車站。每人都圍著一堆行李,在那裏嘰嘰喳喳,小鳥似的,你叫我笑,相互交換。
陸乘風正想著沒我的事吧、就瞧到青峨麵帶喜色,擠出人群,“公子!小程公子!”連喊了兩聲,陸乘風才回過味兒。
“呃呃?怎麼了?賀……嗯。我娘他們也送東西來了?”
覺得還真是百味雜陳呢。
走到一個特別巨大的箱子旁,蹲下,雙手托腮,瞧著寫有賀小程的名牌、牢牢附著其上。
……那個真正的賀小程,也曾經經曆過眼前的一切吧……
“不是啦。”青峨笑嘻嘻道,“咱家在京裏有親戚。所以這些事啊,不需要從老家車舟勞頓。早就拜托給他們了。”
仔細一瞧,果然衣箱邊沿處貼著禮單條——鍾秋霞奉上。
“鍾、鍾秋霞……”陸乘風把名字在嘴裏念了兩個來回,怎麼這麼耳熟呢?啊!他想起來了。鍾秋霞不就是傳說中的朝廷四品大員,施無錯的後爹——鍾二爺的親娘、施無錯名益上的後姥姥?按施無錯的關係算是賀家嶽舅姥……但又聽說鍾秋霞的嶽家是賀文章的親姥姥……
到底是怎麼一個混亂的親戚關係啊?
“諸位小主請先停停。”負責管事的老宮人趁著人頭都在,一手端了個裝滿精巧花飾的盤子進來,“萬歲憐惜小主們一路奔波,特賞賜給大家的花信。”一邊四下走動,依次分發給各人。
陸乘風拿到的是一支銀鳳。手感冰冷飾物鈍著卻在鳳冠處鑲著一枚極精美的藍寶石,炫光流轉,美態盈盈。
即拙而巧。
似賤而貴。
陸乘風凝視半晌,將它收入了懷中。總覺得,有一點點鬱悶。讓他不知為何,替那個真實的賀小程難受了起來。
正悶悶想著,忽覺有誰在瞧自己。睇目抬眼。瞧到了蹙著眉梢,接到花信,正端在手裏向他瞧來的少年。
蘇纏綿擎握掌中的,是一朵寶石石榴。
而在孤身赴京的她的身邊,自然空空蕩蕩,沒有任何侍者與衣箱。
陸乘風張張嘴,想要說點什麼,青峨卻已一手拉著他,要他回房試裝。陸乘風站在門邊,還看著手中的飾品,“這個,是大選時要戴的?”
“皇上的恩典,還是戴著好吧。”青峨一邊笑,一邊打開箱子,抖出一方布料。
陸乘風仔細又瞧了一眼,才發現那是件衣袖寬到垂地的衣裳。
“公子,鍾大人這禮送得真好。您瞧,和您多匹配。”
青峨把衣服托在手臂上,左手撚開層層衣角。一方內裏為夜光色緞綢外麵又襯以同色透明紗衣的衣袍就這麼綿延著在青峨的臂上展開。
衣料細質,摸來有水般觸感。黑若夜幕的水緞,和襯托其上不知以何手法大膽描繪的金花鏤邊,外襯一襲浮色紗袍。除了黑金二色再無雜餘,卻如夜色明星奪人心魄。
“太好了。”青峨喃喃說,“鍾大人一定是不想公子再次、再次…傷心。特意做了這件衣服……”說著抬手背擦了擦濺出的眼淚,“小程公子。您一定要穿著這件去麵聖。”
陸乘風心裏覺得這衣服美則美矣,但太戲劇化。他怕穿上這身黑紗會搖身一變,就變作黑山老妖,但看青峨這麼心有感觸,知道他又想起那個無緣麵聖的本尊賀小程,也隻好皺眉接過。
旁邊卻突兀地響起一個不自然的笑聲。
抬頭,看見葉千曇正站在他的門口,瞧著他手裏的衣裳,又抬眼望望陸乘風,有些怔怔的樣子,見他望來,才忙著扯出笑容,“我住在哥哥對麵呢。想著來打聲招呼,以後咱們不管誰出頭,總算同船來的。大家一定要有所照應才是呀。”
陸乘風暗想,小狐狸真夠狡詐。這就開始四下走動了呢。一邊也不想得罪了他,隻皮笑肉不笑地應答。
好不容易送走這位大神,陸乘風立刻倒頭大睡。
次日起便是疲累滿點、讓人連思考間隙都欠奉的一天。
清晨,青峨幾乎是把他從床上直接拉到地上,陸乘風才勉強醒了過來。接著馬不停蹄去接受所謂禮儀參拜訓練,大約訓了兩個小時,才看到女皇的兩位後宮,氣場十足地威嚴登場,明擺著要給新來的男人們一個下馬威。從見禮時衣料的擺蕩到一根小手指頭的動作都挑剔到不行。特別是阿芍,因華服麗裳嬌豔美顏,一來就成為被攻擊的火力目標。
“你是哪裏的良家子?”
號稱薑美人的男人眼皮微瞟瞄著阿芍。
阿芍忍下氣答:“我是……”
“賤人!”旁邊梁充依早拎著小棍打在阿芍腿上,“稱奴婢!”
阿芍大怒。心想我是堂堂官家公子,備選後宮,何用自稱奴婢?但他如今無品無位,在這兩個有掌級的後宮麵前,自是隻好忍氣吞聲。在袖子裏攥緊了拳,咬白了唇答:“……奴婢是皖南指揮使家末子。”
“果然是個地位低賤的人呢。”那個富態的梁充依笑了笑,挺嫵媚地回身落座,托腮往薑美人的方向瞟了一眼,“唉。哥哥您看,今年的後宮啊,算是被這些良家子弄得格調全無。咱們那個女皇萬歲,一向是忠奉國事,冷淡男色。好不容易隔七年才一次大選,為充盈後宮也隻好門戶大開,現在連四品以下的官家都可以削尖腦袋往裏擠了。真不知以後要怎麼和這些人兄弟相稱,共度漫漫長日。”
薑美人微微一笑,“梁充依說的是。”又轉向阿芍,“你叫什麼?”
“……奴婢叫阿芍。”
“哼。”梁充依聞言笑了,“好個妖嬈的名字。怎麼一點也不像個官家公子?”
薑美人笑道:“弟弟說話可小心些。不是官家公子,還是冒充得不是。”
陸乘風聽他們言來語去,一顆心緊張得怦怦跳。那點睡意早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對了。”梁充依忽地想到什麼,放過了阿芍,一雙眼睛往眾良家子這邊尋來,“聽說賀肖雲大人家的公子也來了是嗎?”
來了來了。陸乘風頭皮炸炸。他就知道躲不過去。
一邊的老宮人細聲慢氣地答了,一手輕輕在陸乘風背後推了一把。
陸乘風顫巍巍步上前去。那邊薑美人卻坐端正了,睜大了眼在盯視他。
就在陸乘風絞著手指,連汗都從額角流下的時候,才聽到薑美人輕笑一聲,“小程哥哥可還記得我?”
完蛋了!
故人!
最怕遇到賀小程的故人!
陸乘風僵著脖子不敢抬頭。
“怕什麼?”那薑美人狀似親密地走近了些,“七年前。”一邊伸手托起陸乘風的下巴,“咱們不是一並參加過賢人大選嗎?雖然現在身份地位不同,也不可不念故人之誼呢。”一雙細長的眼睛閃閃爍爍,盈納的卻是連陸乘風也可輕易看穿並非善意的嘲弄。
“哥哥的模樣倒沒怎麼變,還是那張娃娃臉。”細長的手指放了開來,像失去了興趣般扔下他轉身,“隻是不知道這次的運氣會不會變好些。可要小心別又被人趕了出去。”輕輕的尾音落地的瞬間,回頭挑釁般地拋來一個勝利者炫耀的視線。
陸乘風覺得心口像有什麼炸開了似的。
七年前。
賀小程七年前參選時不過十四歲。正是同眼前這批後宮同時入列。據說是當年最有可能成為皇後的人選。
已經一夜落魄被逐出宮外了。
已經曆時七年不嫁、被皇上算是可憐一般、這才允許再參。
這一路受到的冷言冷眼,和眼前這種故人的示威奚落。若!若是那個真正的賀小程站在這裏,該是怎樣一番如煎似熬的心情?
難怪賀肖雲夫婦會出此下策。恐怕就是小程真的還在,也不能、不願、不想,讓他再入宮闈!
陸乘風握緊了手指,用力攥了半晌,才強迫自己一根根慢慢放開。慢慢地低頭退回去。不知人群裏,有雙被上下眼睫密密包裹的漂亮眸子,正怔怔地瞧望著他。
令人手忙腳亂的漫長一日過後,吃了晚餐,各人回到房中。青峨細心拾掇好明日要穿的衣裳,讓陸乘風先試。
那件黑底金花的衣袍,襯著陸乘風煞白的麵色,如烈烈清泓的眼瞳,竟是格外襯托他的幽然異色。
“真好看。”青峨讚道,“就像不是這個世界裏的人似的。”
陸乘風聽得心中一緊,隻假笑道:“那還能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