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乘風忙不迭咚咚咚連退數步。直退到後背“當啷”一響撞上門廊,門板吱啞扭開,陽光劈裂一室塵埃。大腦內一片混沌,卻又不得不相信眼前發生的竟都是真的。難怪府裏的老傭人們都對他親善、難怪賀文章出個門竟也會想到買簪子給他,難怪每每遇到展護衛,她總是目光灼灼……原來不是因為自己賢惠可愛又大方,而是他長得像這家的公子賀小程!
混沌的大腦一片發麻,接連湧起的三個字,全是:怎麼辦?
賀肖雲說大選之日已近在咫尺,實不得已,出此下策。
鍾二爺說這門親事路途遙遠,望你好好照顧無錯,以防變故。
施無錯甜笑靦腆,甜絲絲問怎麼偏你就敢抓蟲子,小青小紅都不敢,你真是像個女人一樣勇敢。
來此之時,鞭炮嗩呐,鼓打鑼鳴。家丁們嬉笑談鬧,男傭們笑語盈盈。一路七纏八繞講故事,小白在船艙裏仰頭托腮問人事。
不得不承認,人世間最怕二字是親厚,最難防的是好人。他這一路穿越而來,遇到的個個都是好人。大家都待他好,而他一無所有,無力報還!怎麼辦?若是拒絕,這一二三日,要賀大人去哪裏找一個貌似小程之男?天之驕女恩威難測,若一個思量惹來大禍罪及九族,這滿門上下,便連施無錯、鍾二爺、甚至展護衛、小青、小紅、老張……個個難保不受牽連!
陸乘風胸膛起伏,肩膀顫抖,捏緊了拳。
罷罷罷。
這一生,他照顧不好爹爹,失孝於娘。惹妻子傷心腸斷,又向朋友借債騙錢。他已經對不起那麼多人了,他真的不能也不想亦不願再承受任何一丁點失望的眼光。就譬如那老周事件,他也知不該不清不楚不辭而別。老周仁義厚道,若當麵講清,怎會癡纏,是他怕,他怕難過的表情、他怕對他失望的眼睛,他受不了別人不再喜歡他那一瞬傳達而來的黯淡與冷漠。
那些,他全都早就受夠了……
所以,嘴角顫顫,努力地牽一牽。有點娃娃臉,因此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小,這半年來蓄了頭發,因此竟有些嫵麗的青年,抬起了眼簾。
他澀澀出口:“幹爹、幹娘。”
隻四字,便賣斷這一生。
欠一些人的、總還給另一些。
用梳子蘸了熱水,將才剛垂過肩的黑發梳理服帖。賀小程自幼的心腹侍童青峨在身後行施一禮,把準備好放在支於架上的袍子侍候他穿上。
適才半褪的膀臂,已由青峨點上一顆偽作的紅痣。
此子端秀持重,賀氏說帶著他去,一路各種事宜,都可賴他打理。陸乘風心知此去擔負了賀家老小的性命幹係,也不推辭。
如今唯一放不下的……
“爹爹!”
那蹬蹬蹬推門跑來的小人兒,一頭撞上陸乘風的膝。
此事天機,陸乘風便連施無錯那裏也要瞞了。對外,隻說陸乘風隨小程上京去了。也因陸乘風是一外省人,除小玉這人事不知的小兒外,也無其他親眷,正好行這機要之事。
賀家二老,聽他應允,淚流滿麵長出一氣,發誓從此視珠玉為親孫。一定千嗬萬寵妥當照顧。
陸乘風看看兒子,已換了綢緞衣裳,而頭發來此便沒剪過。小孩子家,長發比自己快,已留過了肩背,小臉圓圓,虎頭虎腦,煞是可愛。這可憐的孩子,自小就沒了親媽,和自己這無能的爹,又沒過上幾天好日子。也許現在這樣,對他來說,是好些……
“……”相望,一時無語。也不曉得該跟兒子說什麼。
青峨察言觀色,從旁勸說:“咱們這一去也並非就天人永隔了。若沒通過大選,仍可回來。那時公子與小公子,又可相聚。”
陸乘風也是抱著這個僥幸的念頭。但他一思及,那個女皇……親自下旨,應允賀小程超齡參選,根本就是有把他納入後宮的打算。如今有這道旨意在,那些負責選秀的宮人,又怎敢與陛下作對。
不是他想法消極,隻是此類後宮電視劇,他又不是沒看過。心知後宮深似海。原本,他打算在這世界老老實實當個仆人,帶著孩子,嫁個老婆……過點安靜的小日子。但那與生俱來的狗血基因果然不肯就這麼放過他,非得在他平靜如水的生活裏再擾起點小波濤。哼。想讓他認輸嗎,他早就認輸了啊。但認輸又有什麼用,這他也早就知道了。落水狗打起來特別過癮,想讓命運大神少給他點打擊,那也隻好強言歡笑,扭曲地裝出個笑臉,挺起胸膛仰天大笑出門去。
兒子啊。咱們就這麼先別過了。
爹可是賣斷一生,但願你從此自小侍的命格上升為少爺。將來和施無錯一樣當個嬌生慣養的小白。萬一你爹在宮內受寵,你就算認在施無錯門下也是皇親國戚啊。
叭,叭,叭。
親兒子滿頭滿臉口水。
陸乘風戴起遮麵的麵紗,攜青峨,上馬車,再不向身後看一眼。展護衛揚起馬鞭,馬車一路朝水泊碼頭處進發,就這樣出門赴選去了。
水澤邊停靠著一座大船。由宮花裝飾,女兵把守。
青峨伸手一指,“公子。江濰兩地賢人,都聚集在此。走水路入京。”
展護衛一言不發,搬馬車內各項用具,又掏出備選的竹令,交由碼頭上的官人,自有女丁,便搬了行李上去。遠遠也聽見大船內兒女喧嘩。
展護衛叮嚀:“公子,備選賢人至多能帶兩名男侍。我不能入內,隻能送到這裏。”
陸乘風望著展護衛的臉,一時間楊柳岸曉風殘月,不由得好生惆悵。
心說原本我的計劃是和你天長地久……辣塊媽媽的,不是我想爆粗口,是這時空的扭曲也一並微波了我的個性。話說但凡穿越,難道不會上演愛情?為何我不斷遇到老周之流,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此時天降細雨,正是春嵐時節。雨若細絨,粉粉飄飄。青峨忙撐起傘,展護衛在岸上揮手,陸乘風一方麵覺得此情此景分外動人,一邊暗念: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正浪漫著,忽聞江岸上傳來一陣喧嘩。
抬眼望去,隻見一群女丁,正彎腰七手八腳延江麵至船舷接腳處滾那密密厚厚的一卷竹蔑。眼看是重要人物,即將出台。豪華車馬停靠江岸,一衣著豪麗的女人滿臉堆笑向那接待的宮人們大派喜錢。折騰半晌,才掀開轎簾。有人容顏驕縱,拖著身後長長袍尾,鼻孔望天,步不生塵,搖曳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