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裏滔滔不絕,那被稱作二爺的男子啜了口茶,掏手帕咳了咳,啞聲道:“工錢哪有不給的道理。我雖平日讓你們節儉,也用不著苛責下人。我看他麵相溫善,就讓他照顧無錯吧。”又轉頭對陸乘風吩咐:“無錯快要出閣了。這孩子自幼喪父,沒個爹親說體己私房話。我嫁過來又不長久。府裏侍兒們又大都幼小。怕這孩子如今不通人事。你有閑便與他講講。”
陸乘風諾諾點頭,心想:人事……
出嫁前要說的人事,恐怕也就是那些事。
問題是他也不知道這時空的人事是怎麼回事?他還想拜托別人來教教他呢。
“怎麼?”看陸乘風不自覺帶出一抹難色,憂鬱版美男子後爹敏感地挑眉。
“啊,沒事沒事。”陸乘風連連搖頭。為了讓兒子有口吃的,謊話他也說定了。隻不知道能否騙過那位公子……正想著,見其他小管事帶少爺來了。陸乘風一望之下,心中篤定:贏了。
你道少爺是哪個?
正是下雨那日在後花園與表姐依依離情的那小初中生。
美男子籠著愁眉指引:“無錯,這是為你找來的陪嫁郎。你年紀尚小,嫁的雖是我娘家親屬,也怕路遠隔人心,讓人欺負了去。特意找個年紀大些的照顧你。你今後去了別人家裏,要好自為之。切不可如在家裏這樣淘氣。”輕淡語畢,掏絲巾擦嘴角。一旁侍童忙遞上參湯。
陸乘風跟著兩眼一見是他、就依稀有些害怕的無錯少爺一並退了出去。
“你、你沒把那事告訴我二爹吧?”
一到轉角無人處,無錯少爺便緊張逼問。
“當然沒有,絕對沒有!”陸乘風舉雙手作保證。
小少年聞言,這才鬆了手,憂鬱地向前走了幾步,步步踢著腳後跟的衣服。一副惆悵不堪重負的林妹妹模樣。
因先前有隔花園聞私事的伏筆,陸乘風對這個施宅,也有一定認知。再加上和不當班就幫他照顧小孩兒的侍兒小青聊了幾句,更是把所處環境摸了個門清。
簡單說,就是主母當年娶了施無錯的爹,後來他爹死了,就又托人續了一房。這一房大有來頭,是當朝四品大員鍾秋霞的兒子。聽說因不是正房生的,甚至連偏房也沒算上,是外室生的私生子,才拖到這麼大都沒嫁出去,因兩家有生員之誼,便囑給施家主人作了續弦。
這位鍾公子是個冷美人,平日不苟言笑,坐風端正,一嫁過來就得了寵愛。隻是背了個後爹的名聲,平日裏,對施無錯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偏施無錯又與寄住的表姐私下裏暗通款曲……鍾公子自然早就察知。為求顏麵,一方麵打發了表小姐上路,一方麵忙把這男大不中留的少爺嫁出去。為此費了不少心力,才在娘家親屬那邊尋著一門絕世好親。
就怕施無錯年少不更事,惹出更多事端,這才特意物色了個知情識趣的人,在旁邊看管著他。
青兒聊起八卦,口若懸河:“如今外麵的人,都說府裏的爺如何心狠手辣,那都是流言謬傳!你可千萬別信!依我看,鍾二爺豔麗無雙且能持家,娶了他,才是咱們主子的福氣呢。”
陸乘風想,後媽難為,今古同一。當下這些也不必多講,總之他一門心思想做個盡職盡責的老媽子,幹一行愛一行,好好照顧起施無錯。
偏施無錯屬於性格別扭型,時常倚窗怨歎,雙手托腮。要他說話,那就三句不離表姐。反正陸乘風也撞見過,施無錯也沒有必要瞞他。便隻講些自己二人如何癡情的話。
“我對表姐的心是萬難斷絕的……”
陸乘風替他總結:“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表姐也曾說過我容貌出眾……”
陸乘風悠悠念:“有個人人,飛燕精神!”
“我二人眼看今生是不能在一起了……”少爺落淚。
陸乘風看他一眼,“天長地久有時盡,上窮碧落下黃泉。”
施無錯被燙到般跳了一下,結結巴巴:“你你說什麼?”
陸乘風分析道:“人世間的愛情其實都有定數。也沒什麼好特意追尋的。但你要非追尋不可,也不是不行。所以天長地久雖然有時盡,你也可以跟著她上窮碧落下黃泉。”
施無錯麵若死灰。
“這……”
“你其實不想死吧。”陸乘風問。
“想和表姐一塊活。”小孩答得很狡猾。
“你表姐田無一隴,房無半間。上京趕考拿的還是靠甩了你從你後爹那換來的錢。”
施無錯吧嗒吧嗒掉金豆。
“你給我個實話。”陸乘風實在忍不住,“你到底多大?”
“十四。”
“……”陸乘風拍拍他的肩,拉來一板凳,“那就好。改得過來!聽我說,其實吧,愛情這東西是可以培養的。你懂什麼叫培養嗎,就是陪著陪著,就癢了。你抓我,我抓你,打打鬧鬧一來二去……”
施無錯睜著泫然欲泣的大眼問:“您是在教我人事嗎?”
“……並沒有。”
“我也知道,三媒六聘八抬大轎嫁出的才是不被人看輕的好男兒。其實我二爹就因為是續弦,才被人說得很難聽。”
原來你還有觀察力嘛。陸乘風給少爺加分。
“但是他們給我找的那個人家……”施無錯麵有難色。
陸乘風開導他:“聽說是你二爹的親戚,假如有血源、假如基因沒突變,那長得一定不會太差。”
施無錯自是聽不懂基因什麼的,隻老實答:“那人的輕狂之名滿天下。家中早有寵侍不知凡幾。我年紀又小,嫁過去,怕鎮不住局麵。”
原來你還很有自知之明。陸乘風繼續給少爺加分。
“少爺,你沒聽過一個叫紫姬的故事吧。”於是陸乘風掐頭去尾,講了講源氏物語,當然男女替換做了番改動,“那源氏小姐雖是風流人物,但放在心裏的,卻超不過三五人,其中最拔尖的還是這紫公子。因是年幼手把手調理出來的,特別與眾不同。”
施無錯眨著大眼聽著。
“少爺你的路線,就是裝小白。其實你也有點白,但白得不徹底。要白就一白到底!”陸乘風自己都暈,覺得好像在念廣告詞。但好歹他也是個陪嫁男仆,算是古裝片裏的大丫環吧。教不了人事,總得管點其他的事。
“說不定啊,那大戶人家的小姐,是個溫柔瀟灑如楚留香般的俠女。”因施無錯這人的愛好很浪漫,於是陸乘風就幹脆把楚留香傳奇拿來講了幾段,引得施無錯對一個未曾謀麵的未婚妻,產生了些許青春期萌動的聯想。陸乘風趁熱打鐵,又講了《一簾幽夢》。隻講得陸乘風口幹舌燥,施無措跌宕起伏。
施無錯直問:“後來呢?”
後來呢?
陸乘風想,後來、後來老婆就甩了他走了,電視機也就沒有人強占著硬要看那個瓊瑤連番播不完的芒果台。
他哪知道後來。
反正重點是他成功轉移了施無錯的注意力。
一來二去,直到嫁妝備滿上了船,施無錯還沉浸在一千零一夜般的浪漫夢境裏。特別是陸乘風憑著自己強大的記憶力,把老婆原來上大學時,硬甩給他看的那本席絹名著《上錯花轎嫁對郎》七零八碎結結巴巴講給他聽以後,施無錯對表姐也就不那麼留戀了。
站在前往江南而去的悠悠小船上,白衣公子手撐青傘,掛著抹神秘傷感的笑,“姻緣,它就是命。”
陸乘風以手擦額汗,“少爺,你終於想開了。”
至此,並沒在施府待太久。陸乘風便以陪嫁的身份,照顧著施無錯,上了嫁船。隨行有兩個年輕的侍童,一個叫小青,一個叫小紅。三個不喜言笑的女家丁,一看就是鍾二爺調教出來的,每天板著臉,怒視著每個有可能變身壞人的對象。還有一個年紀比陸乘風更大的中年男人,負責每日倒香桶,鋪灰,洗涮。連陸乘風的兒子,自然不能分離一並帶著來,也由這個統稱老張的中年男子給幫忙看著。
施無錯的夫家,是蘇杭一代有名的官家。說起來和施家,還有些姻親。要迎娶施無錯的,正是施無錯後爹名譽上的遠房表侄。當朝四品大員鍾秋霞嶽家的親孫女。名字起得很響亮,叫賀文章。聽說賀家也是曆代為官。正因如此,大人在外疲於忙碌,小輩便少了管教。是個有名的浪蕩才女。小時候曾經和鍾二爺見過,因此就記住了那孩子文章出色,將來大有前途。這才托了好些人,把她和施無錯的親事給定了。
雖然施府富甲一方,但一想到要嫁入的是那種根深蒂固的官家。施無錯心中依舊有徘徊不去的陰影。
因一路走水路,除了聽故事,便是鎮日無事。陸乘風講的故事又總離不開他老婆看的連續劇,或是他在醫院陪床時小護士借他的言情小說。一二三四,很快就講完了。兩人幹瞪眼坐在艙裏。陸乘風還可以逗孩子玩,但施無錯實在太無聊了。